第62章 身世
既要去看傩戏, 自然得盛装打扮。
过年就是又长一岁,衔蝉给九宁绾了个蓬松的懒髻, 髻根系彩绦,绦长至垂腰, 两鬓插黄金发钗,簪绿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飘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锦交领窄袖上襦, 石榴娇缠枝海棠花罗半臂,系春水绿纱裙, 外面一条遍地金刺绣十样花纹鸾鸟银泥笼裙。胸前珠璎珞, 腰上系翠毛碧丝绦,垂鸦色双鱼佩,腕上套绞丝金须琉璃腕环, 指间几枚金镶嵌玛瑙指环, 玛瑙红似熟透的樱桃,衬得手指愈显纤细白皙。
装扮好, 侍女扶九宁起身,让她对着镜台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九宁左看右看, 让衔蝉把飘枝花摘了, 换成胭脂色的, 她今天眉间饰嫩黄色鸟雀形花钿,颊边涂了淡淡的晕妆, 还是戴胭脂色的飘枝花更好看。
满屋子侍女赞叹不已, “县主花容月貌, 无人能比。”
九宁轻笑,扣上之前选的面具,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们再怎么吹捧。
侍女们面不改色,接着道:“县主一双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漂亮!”
九宁挥挥手,示意衔蝉发赏钱。
侍女们笑嘻嘻搀扶九宁出门,“我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县主可别不信!江州的小娘子里没有比您更美的!”
九宁微笑着听侍女们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无意间掠过角落里的多弟身上时,心里一惊。
差点忘了,多弟心眼小,曾因为嫉妒别人的美貌直接赐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只踌躇了短短几息,很快又重新欢快起来,她天生丽质,能怎么办?
让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告别这一切麻烦。
九宁戴着面具步出蓬莱阁,周嘉暄已经准备好了,站在东廊外梧桐树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边喂鱼的侍女迎上前,说三郎等了小半个时辰。
九宁忙加快脚步:“阿兄,让你久等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下次你别等我了,我装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着她走下长廊,牵起她的手,开玩笑道:“等小娘子梳妆打扮是荣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宁眼珠一转,揶揄他:“阿兄等过谁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说话。
九宁笑意盈盈,“齐家的?张家的?吴家的?”
“啊!还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宁把平日和周家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世家的小娘子全问了一遍,摇摇头,“阿兄不想告诉我,那算了。”
周嘉暄轻拍她发顶:“没有,别瞎猜。”
仆从牵着马等在二门外石阶前。
兄妹二人上马,周嘉暄瞥见九宁脚上穿的是软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笼裙,怎么不穿彩锦履?”
她向来讲究,什么裙子配什么鞋,绝不会出错。
九宁笑着扬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锦履还能出去玩吗?今天我还要跟着傩公傩母跳舞的!”
周嘉暄摇头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层层纱罗长裙底下穿靴,随她罢。
天色慢慢暗下来,长街上已经汇集起人群。
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盛装打扮,相携出门。尤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纵马出行,时不时便有马蹄飞踏声响起。
路过曲巷时,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给挤得水泄不通。
九宁骑在马背上,戴好面具,顺着路人的目光看过去,路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软轿,轿子四面垂软红轻纱,挂水晶珠串,帘子压得密密匝匝,风吹不动。
一群吊儿郎当的恶少骑马围在软轿周围,言语调戏轿子里的人。
时下贵族男女不论老幼,出门都以车马代步,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大庭广众之下坐轿子逛街的罕见,毕竟不是在自家宅院里。
会乘坐软轿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种人——坊间名妓。
九宁有些好奇,刚停下来,周嘉暄蹙眉,拍马转了个方向,“观音奴,过来。”
“喔。”
九宁跟上去。
逛了一会儿,隐隐有高亢的乐声透过绚烂的暮色,穿过重重坊墙,飘到几人耳朵里。
牵马的护卫笑着道:“傩舞开始了!他们每次都是从刺史府那边开始,要绕城一大圈,然后再绕回来,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环顾一周,长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车马塞道,转个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边等着吧,傩舞肯定会路过这儿。”
九宁点头答应。
几人骑马退至路边,护卫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围在周围,阻隔开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健仆簇拥,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识趣地避开他们。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霞光沉入高墙背后,远处半轮红日坠进绵延的苍青丘陵间,最后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觉弥漫上来。
护卫找了家干净的胡饼肆,买了几包胡饼。
左等右等,傩舞还没到,周嘉暄怕九宁肚子饿,带着她下马登入街边酒肆,在雅间吃茶吃饼。
九宁倚着面向长街的前窗,面具掀开半边,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饼,又要了两枚芝麻羊肉馅的,继续吃。
“饿了?”
周嘉暄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过茶碗喝两口,皱眉放下。外边的茶喜欢放姜盐,她不喜欢。
乐声越来越近,护卫上来禀报:“郎君,傩舞已经到安定坊了。”
两人起身下楼,也不骑马了,直接汇入长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里。
傩舞很快过来了。
首先传来的是乐声,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雄浑肃穆,响彻云霄。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百个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傩公、傩母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穿行于长街小巷间。巡守的卫士手执火把紧跟在他们周围。
据说最盛大的傩舞仪式在上都长安,一次有几千人同时起舞。江州的傩舞没那么大的气派,舞者们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舞蹈的动作五花八门,随他们自己发挥,只有官府聘请的傩公、傩母跳得最卖力。
围观的百姓们哈哈大笑,等傩舞跳到跟前,纷纷戴上准备好的面具,挤进队伍里,跟着一起舞蹈。
这是祈福消灾的仪式,人人都要跳的。
傩公、傩母在卫士的簇拥中走远,九宁忙拉着周嘉暄挤到后面的舞者队伍里,护卫们紧随其后。
大家跟着乐曲抖胳膊、甩腿,一阵乱跳。
跳着跳着,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们去看热闹,你家大郎和人打赌,看谁能掀开绿姬的帘子!”
周嘉暄眉头一皱,“大郎?”
来人点点头,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钱在大郎身上,他可别输了!”
说着人已经跑远。
周嘉暄叫来护卫问:“长兄今天也出门了?”
他以为周嘉言在府里陪周百药宴客。
护卫道:“大郎一早就出门了,家里的宾客突然造访,来之前没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过去看看。”
护卫应喏,跟着来人走远。不一会儿回转,压低声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帮恶少架秧子起哄,撺掇他和别人打赌,他们围着最近在坊间最出风头的舞伎绿姬的轿子撒泼,大郎看起来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撕了绿姬侍女的袖子。围观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紧皱。
长兄被祖父训斥责打,又处处比不上他这个弟弟,心情烦闷,最近时常醉酒,他早有耳闻。
城里的恶少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说亲的时候,闹出事端来他脸面上不好看也就罢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头,九宁站在路边一个煎饼团子摊前,等着她要的煎饼丸子炸好出锅。
“你们跟着九娘,寸步不离。我过去看看。”
护卫们应是。
周嘉暄叮嘱九宁:“我去阿兄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在这里等我,别走远。”
九宁挥挥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一会儿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门那儿等着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护卫守着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转身去找周嘉言。
煎饼丸子终于炸好了,九宁吃了点,觉得味道一般般。
沿着长街走走停停,看到没吃过的果子她就尝一尝。
半个时辰后,她吃了个半饱,跟着她的护卫们却都吃撑了。
九宁记得周嘉暄的嘱咐,没有到处走,就在长街来回。
不过把整条街来回逛了个三四遍后,还是没等到周嘉暄回来找她。
“你们过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烦了。”
怕朱鹄事件重演,现在九宁只要出门,身边带的是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而且经过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肃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撸了官职。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对方堂而皇之派出几十上百人来抓她。
护卫们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紧跟着九宁。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道:“三郎劝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来了。”
九宁闻言,轻哼一声,“他就是仗着三哥脾气好。”
双手背在背后,示意护卫带路。
一行人穿过欢庆的人群,走到一条巷口前,远远就能听见恶少们起此彼伏的调笑声和唱歌声,他们在怂恿周嘉言和另外一个锦袍少年郎相争,看谁能首先让绿姬心动,掀开帘子一露芳容。
纨绔恶少、周家郎君、艳丽美伎……老百姓们交头接耳,围在一旁看热闹。
九宁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顶软轿,正是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顶垂纱轿子,夜幕下软轿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照出垂纱里朦胧绰约的人影,美伎似乎横卧在软榻上,看不出身段。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猜测轿子里的名妓一定貌若天仙,不然怎么会引得这么多纨绔子弟为她争风吃醋?
轿子前一帮浮浪子弟还在争着献殷勤。
“自上次一别,如隔三秋,绿姬不如开帘与我等同游,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已在江边设下宴席,绿姬还是同我们一起去江边赏灯罢。”
“我为绿姬魂牵梦绕,不料今天竟然能偶遇佳人!我这就为绿姬赋诗一首,还望绿姬开帘。”
说着果真赋起诗来。
……
九宁环顾左右,四处找周嘉暄的身影。
护卫领着她挤到软轿旁边,“在这里。”
周嘉言喝得东歪西倒,双颊赤红如火,被几个恶少怂恿着来挑逗绿姬。
周嘉暄找了过来,劝他回家。
周嘉言正是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时候,看到从小到大处处都压自己一头的弟弟来了,更是火上浇油,说什么都不走,非要让绿姬为他掀帘子。
周围的纨绔少年们跟着起哄调笑。
周嘉暄无奈,只能让护卫强行带走周嘉言。
旁边一个友人帮着插了句嘴:“大郎快回去吧,三郎都找过来了。”
这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偏偏周嘉言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无用,恼羞成怒,发起拗劲儿,说什么就是不走。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言正揪着周嘉暄的衣袖逞长兄的威风,还扬起巴掌想打弟弟。
周嘉暄的伤虽然好了,身体还虚着,又怕伤了周嘉言让他更难堪,只能硬挨着,好生劝他:“天色已晚,恐父亲在家挂念,阿兄先随我回去。”
周嘉言怒吼:“我就不走!”
九宁嘴角抽了抽,让护卫去街旁茶肆讨一壶茶来,拎在手里,走上前,二话不说,揭开壶盖,对着周嘉言的脸泼过去。
她特意要的凉茶。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一壶冷水兜头兜脸浇下来,周嘉言先是一愣,然后打了个激灵,哆嗦着放开周嘉暄,怒目瞪着九宁。
“清醒了?”九宁微笑,甩开空了的茶壶,吩咐护卫,“送他回家。”
她的护卫立即一拥而上,不等周嘉言骂出什么,直接托住手臂,揽住腰,把人架走。
周围的恶少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好招惹,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和其他人调笑。
刚刚和周嘉言撕扯,周嘉暄满身狼狈。他目送护卫抬走周嘉言,叹了口气。
兄弟俩幼年丧母,他们小时候很亲近的。记得有一次堂兄们欺负他,周嘉言跑去和堂兄们打了一架……
看他情绪低落,九宁道:“阿兄,我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周嘉暄闻言,回过神,摇摇头,“还没带你去赏灯。”
说完,他抬脚往每年举行灯会的安定坊走去。
九宁跟上他,故意问他灯会的事情。
周嘉暄有些神游物外,偶尔回答一两句,神色始终不见缓和。
九宁想了想,买了盏灯,扭头正要拿给周嘉暄看,身后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阿兄呢?”
护卫们跟着一起找。
他们生怕县主再遇到歹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县主身上,没想到郎君却不见了!
一行人赶紧回头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再往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脸上戴了面具,一眼望去全是差不多身高的男男女女,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九宁一一分派。
“你们两个去安定坊坊门等着,要是三哥过去了,派一个人过来报信。”
“你们俩回周府,和他们一样,看到我三哥回去,过来说一声。”
接着吩咐剩下的其他人,“你们跟着我,继续找。”
本以为周嘉暄走得不远,应该很好找,结果转来转去,一无所获。
一个护卫道:“该不会是刚才那帮恶少把三郎骗走了吧?”
九宁皱眉,“过去看看。”
巷口还是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
恶少们骑马围着软轿打转,调戏的话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下流。
九宁踮起脚张望,目光落到软轿上。
轿子里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
她每天练骑射,目力比一般人要强一些,面具里的眼睛微微眯起:轿子里好像不是一个人横卧着打盹……
正疑惑着,几个恶少按捺不住,打马向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等柔肠寸断,绿姬怎么忍心拒不相见?”
说着扬鞭打退两个上前阻拦的男奴,直接伸手掀帘。
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伸长脖子往帘子里看。
名妓到底长什么样?
先是寂静,众人似乎都愣住了。
片刻后,一片哗然!
“哈哈!”
围观的百姓捧腹大笑。
原来软轿中坐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个眉目端正的俊秀少年郎。
少年郎金环束发,穿一袭绿地锦袍,手中执一只鎏金酒壶,正仰脖子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打湿锦袍。
他怀中抱着的美人——才是传说中的绿姬。
看到帘子被外面的人掀起,少年郎不慌不忙,饮下一口美酒,低头吻住绿姬,把酒液送到她唇中。
绿姬好像已经半醉,嘤咛一声,倚着少年的胸膛,喝下美酒。
少年吻了许久,轻笑,放开满面潮红、早已酥倒的绿姬,抹一下嘴唇,含笑瞥一眼帘外目瞪口呆的恶少们,一派风流倜傥。
“好你个宋大郎!”
掀帘的郎君登时面皮紫胀,握紧双拳朝少年脸上挥过去。
少年抬手一挡,轻轻一推便将打人的恶少推出软轿,抱着绿姬出了软轿,跨上一匹骏马,笑道:“这里人太多了,咱们换个地方快活。”
说着轻叱一声,鞭马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恶少们气得哇哇大叫:“宋大郎,休走!”
全都打马跟上去。
没有热闹可看了,百姓们立刻散去,转眼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九宁蹙眉。
宋大郎?
这副流里流气的做派,当街搂着名妓亲热……该不会是他吧?
正低头沉思,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九宁愣了一下。
不及反应,护卫们扶着一个人走过来,道:“找到三郎了!果然是刚才几个恶少捣的鬼,他们故意拉走三郎,强拉着他吃酒,三郎吃醉了。”
九宁忙上前。
周嘉暄碰到几个同窗,让人拉着灌了好几杯,浑身酒气。他喝酒上头,双颊火烧似的,红得能滴出血。
九宁扶住周嘉暄,皱眉问:“谁灌的酒?记住名字没有?”
护卫道:“记住了。”
九宁嗯一声,“先回去,明天找那些人算账。”
一行人打道回府。
他们刚走不久,角落处走出几个身影。
为首的人一袭老鸦色圆领袍衫,脸上一张玄色獠牙面具,面具后一双浅色眸子,目送九宁在护卫的簇拥中走远。
“郞主认识那个小娘子?”
旁边的随从笑着问。
那个小娘子和她的哥哥脸上都戴了面具,不知道是谁家的。
刚才这个小娘子的哥哥被几个恶少拉扯着灌酒,小娘子好像很着急,沿着街巷寻找,却不知道她哥哥就在街边酒肆里。
他们奉命在街边埋伏,郞主忽然命他们把小娘子的哥哥救出来送回去,还要悄悄的,不能让人发觉。
郞主的命令虽然奇怪,随从们还是照办了,救出小娘子的哥哥送到路边,等着小娘子的人发现。
他们笃定,郞主一定认识那个小娘子!
戴玄色面具的青年没说话,收回目光,指指另一头刚才软轿离去的方向。
随从们忙道:“宋大郎一直躲在教坊里,那个叫绿姬的是从长安来的舞伎,最近宋大郎和她蜜里调油,打得火热。”
青年道:“你们追上去。”
随从们应喏,四散分开,几道人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众人散去。
青年长身玉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刚拔步,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提着裙子跑过来,扯住青年的锦袍:“等等!”
声音既清脆又柔和,如莺啭。
青年站住了,回过头。
戴红色面具的小娘子仰头看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盈满闪碎的笑意。
“我就知道是你!”
她说着,踮起脚想摘下青年脸上的面具。
手刚抬起,被握住了。
九宁眨眨眼睛,“二哥?”
玄色面具青年慢慢放下她的手。
“好吧,我不摘你的面具。”九宁甩甩手,笑道,“不过我知道肯定是你。”
青年要把手收回去。
九宁扯着他衣袖不放。
“二哥,怀朗不是说你去鄂州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青年不语,轻轻拉开九宁的手,然后自己摘下面具。
夜色下一张清峻的面孔,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眉宇间隐隐一抹锋利的锐意。
果然是周嘉行!
刚才围观人群散去的时候,九宁无意间瞥见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连人都没看清,心里却笃定这人就是二哥。
“你的人呢?”
周嘉行声音低沉。
大概是回到江州这个伤心地的缘故,他好像又变得冷淡了。
不过九宁不在乎这些,莞尔,道:“他们先送三哥回去,还有几个远远跟着我,我没让他们跟过来,怕搅了你的事。”
周嘉行扫一眼角落处,果然有几个护卫远远缀在周围。
“二哥,你刚才在做什么?我没有误你的事吧?”
九宁眼神四下里逡巡一圈,问。
周嘉行看她一眼,摇摇头。
他好像是跟着刚才那个宋大郎来江州的,宋大郎果然身份不简单……
如果真的是宋淮南,她不得不防。
九宁不露声色,低头取出刚买的芝麻胡饼,递到周嘉行面前。
“二哥,请你吃。我最喜欢这家饼肆。”
周嘉行顿了一下,接过胡饼,不过没吃,就这么拿着。
九宁觉得他拿着胡饼发怔的样子有点好笑。
笑了一会儿,问:“你会在江州待多久?”
周嘉行道:“三五天。”
“那你能来府里看我吗?”九宁道,“我能拉弓了,而且昨天还射中箭靶了!不过我准头不大好,正想请教你。”
周嘉行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九宁抿嘴笑。
只要周嘉行答应了的事,就不怕他反悔。
“那我不烦你了,二哥你去忙吧。这几天我不出门,在家里等你。”
她笑着道。
周嘉行捏着胡饼,没有看九宁,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淡淡嗯一声。
九宁朝他挥手,转身和自己的护卫汇合。
周嘉行目送她走远。
半晌后,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一脸络腮胡子,正是怀朗,拱手道:“郞主,刚才那人好像是九娘?”
戴着面具不好认,不过能拉着郞主的袖子和他说话,还让郞主主动摘下面具的人,想来也只有那么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手中还散发出浓烈芝麻香味的胡饼,面具重新扣回去,浅色双眸里浮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去送送她。”
怀朗应是,跟上走远的九宁,直到亲眼看着她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踏进周府门前的大门槛,才转身回邸舍。
两个时辰后,周嘉行和随从们回来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五花大绑的宋大郎。
等其他人禀报完事情,怀朗最后一个进去,“郞主,九娘安全回府。”
书几上点了盏油灯,灯火摇曳。
周嘉行低头看一本书,脸庞半明半暗,眸色深沉,没作声。
怀朗等了一会儿。
才要退出去,周嘉行开口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情?”
怀朗脸色微变,低头,小声道:“是的,我发现不对劲后没敢让阿平他们瞧出端倪,自己接着查下去,他们大概能猜得出雪庭和九娘的关系绝不止远房舅甥这么简单,其他的他们应该不知道。”
……
其实早在为调查黎娘的遭遇而暗查崔氏的农庄时,怀朗就觉得有些古怪,不过那时他一心查黎娘,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郞主命他再去细查,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果然查出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怀朗层层深入,最后把当年为九娘接生的仆妇找出来了。当时有四五个仆妇在产房伺候,全被雪庭妥善安置好,不管怀朗怎么试探,几个仆妇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往事。
这才是让怀朗奇怪的地方:崔氏生产的时候,雪庭年纪不大,他为什么要帮崔氏打点她的家仆?还把卢家仆妇和管事安插到九宁身边?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崔氏留下的陪嫁中,有一部分来自卢家,这些现在全是九宁的。
雪庭一直暗中照料九宁,知道她遇险,立刻派武僧下山救她。
哪个远房舅舅会对外甥女这么好?
而且还是个名声远播、本该六根清净的和尚。
怀朗不免想到卢家和崔家之间的来往,两家世代联姻,崔氏在长安的时候,说不定和卢家哪位公子订过亲。
崔氏是高门世家女,出身高贵,据说性子高傲,目下无尘。
为了求得庇护,她才会嫁给不论门第出身还是样貌品行都不如自己的周百药,帮助周家一跃成为本地一流世族,成婚不久就传出有孕在身的消息,然后生下九宁……
怀朗想到一种可能,不过他不敢说出,立刻快马加鞭,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周嘉行当时没什么反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挥挥手让他出帐篷。
怀朗以为郞主不在意。
这一次宋家大郎在鄂州闹事,调戏世家小娘子,首领受人所托,要派人过来捉宋大郎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罢了,郞主却主动请缨,而且鞭马不停,连夜带着没见过九娘的其他随从赶到江州……
宋大郎不过是个风流恶少罢了,哪里需要郞主亲自过来抓人?
怀朗觉得周嘉行肯定是为了九娘的身世才过来的。
虽然郞主不承认。
……
怀朗答完话,望着那一簇摇曳的火苗,不由得想起上次去周家,九宁送了他一壶好酒。
知道他喜欢美酒,她特意让人备下的,还说以后只要有好酒都会给他留一份,等着他去品尝。
怀朗叹口气,拱手道:“郞主……您会放出消息吗?”
若事实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九宁不是周家骨血,那周百药一定会暴跳如雷,出身高贵的妻子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只是为了给腹中孩儿寻一个家,这种耻辱,是对周百药最好的报复。
可那样的话……九宁该怎么办?
周百药本来就对她不慈,知道真相也不过是更仇视她而已,可周都督、周嘉暄、周刺史和其他人呢?
他们也会把九宁当成周家的耻辱,之前的所有疼爱,都将不复存在。
周家人甚至可能为掩盖丑事而杀了她。
怀朗眼前浮现出九宁微笑时的样子。
神采飞扬,容色慑人,这样的小娘子就该一直这么神气下去,谁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她的身世一旦曝光……
怀朗不敢想象她会遭遇什么。
他在隐晦地帮九宁求情。
之前周嘉行刚刚回到周家时,周家的内应帮九宁求情,周嘉行没有犹豫,立刻遣走那位内应。
怀朗知道为九宁求情可能会被周嘉行厌弃……可他还是忍不住试探周嘉行的打算。
周嘉行没有回答。
油灯静静燃烧,灯芯快烧到头了,火苗剧烈颤动起来,不一会儿,冒出一缕青烟,灯灭了。
屋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怀朗心里七上八下,烦躁不安。
周嘉行仍旧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端坐在黑暗中。
“扫清痕迹,暂时不要走漏消息。”
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怀朗松口气,抱拳应是。
虽然郞主从不提起九宁,但他肯定还是喜欢这个妹妹的,不然之前不会亲自送她回江州,这一次也不会为她隐瞒身世。
可惜九宁并不是郞主的亲妹妹。
怀朗感慨着告退出去。
门合上了。
门里,周嘉行取下腰间那把花花绿绿的弯刀,出了一会儿神。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芝麻油香。
……
回到周家后,九宁没有歇下,先让护卫报出那几个灌酒的恶少名字,然后叫来管家。
“写帖子,一家一家骂过去!我三哥的伤刚好没多久,不能多饮酒,和我们家有来往的世家都知道,他们装糊涂,非要按着我三哥饮酒,这不是少年人胡闹,是故意害人!让他们自己上门来道歉,否则我就带人打上门!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管家没敢劝,按着九宁的吩咐写好帖子,命人送出去。
郎中煮醒酒的药汤喂周嘉暄服用,想起大郎周嘉言也是醉醺醺回府,让人给他也送了一份。
翌日,所有恶少都接到周家的帖子。
几个恶少被家中长辈勒令来周家道歉赔不是。
九宁坐在庭中长榻上,等着他们上门。
先前几个上门的态度还不错,进了门就一叠声道歉,送上丰厚的礼物。
后面几个吊儿郎当,辩解说只是看三郎没趣儿,拉着他喝几杯罢了,不至于如此。
笑话九宁小题大做。
九宁冷笑。
等了一天,恶少们迫于长辈压力,陆陆续续上门。
九宁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姓,认错态度好的,她暂且放一马,那些浑然不把灌酒当回事的,就得受点罪了。
她叫来阿大几人:“这些恶少平时喜欢在教坊行走,几乎个个都有好几个相好,你们找几个人,专门等在那些别宅门口,看到他们进去,就大声叫他们的名字,说是有急事找他们。”
阿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相好什么的这种话从县主嘴里说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听啊……
不过县主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少年人爱风流,今天拉着这个的小手诉衷情,明天追着另一个说要掏心肝,谁没在教坊藏几个相好?
把事情捅破了,让那些恶少头大去吧!
护卫们分头行动。
于是两天后,九宁去箭道练习的时候,听到十一郎他们凑在一起嘲笑几个恶少。
“哈哈,吴家十三郎被人堵在那个琵琶伎家中,结果那个花几万金养着琵琶伎的相好刚好回来了,双方打了个照面,又有人从窗户跳了进去,原来那个琵琶伎的相好不止一个!他们还都互相认识!十三郎和张家的四郎、八郎打成一团,闹得鸡飞狗跳的,几家长辈亲自出面都压不下来……”
“十三郎的老丈人不干了,闹着要退亲,吴家吓坏了,要把十三郎捉回家里拘着,逼他读书呢!”
“四郎更倒霉,被他老子摁着揍了一顿,好几个月不能骑马调戏别人了。”
少年们说说笑笑,当看到九宁走过来的时候,立刻闭嘴不说了。
这种腌臜事怎么能让九娘听见呢?
十一郎挥手赶走其他人,凑到九宁跟前,“九娘,明天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最近得了匹好马,你喜欢的话让你先骑。”
九宁道:“我这几天不想出门。”
她和周嘉行约好了。
十一郎面露失望之色,“那后天?老后天?老后天的明天?”
他一直缠着问,九宁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道:“最近没空闲,什么时候闲了我再告诉你。”
“好!”十一郎喜滋滋点头。
少年们各自练自己的。
到了去营地报道的时间,随从进来催促他们,帮他们收拾箭囊。
这时,周刺史的亲随走进箭道,笑着道:“今天家里来了贵客,使君请众位郎君过去见礼,营地就不用去了。”
可以偷一天懒,少年们欢呼一声,丢开弓箭,整理衣裳,跟着亲随去正厅。
亲随叫住还在拉弓的九宁,含笑道:“县主,贵客也带了女眷来。”
这是要九宁出面招待的意思。
她喔一声,回房洗脸,没换衣裳,仍旧是一袭翻领窄袖袍。
仆从簇拥着九宁出了长廊。
不远处的西廊下远远传来女人们的谈笑声,继室吴氏看到九宁,笑向其他人道:“九娘过来了。”
“就是永寿县主?”
其他人忙站起来,她们虽然是长辈,但礼数还是不能乱。
九宁踏上台阶,笑着和一众身披罗衫、头戴花钗的妇人见礼。
目光扫过其中一个年老的妇人时,九宁蓦地愣住了。
只是一个眼神交错,她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