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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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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护卫的主人非常年轻, 看年纪绝对没有周嘉言大,玉冠皂靴, 缁袍白服,外袍没有系上, 系带松松挽着, 双眸幽黑,肤色偏白,双眉轻蹙,眉宇之间隐隐一股郁色。

虽然装束寻常,衣衫不整, 但气度不凡, 一望而知是那种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公子。

九宁下意识想:这个人丰神俊朗,比宋淮南生得好看多了,而且举止之间看得出教养极好,可以帮八娘留意着。

忽然瞥见对方护卫拔刀的动作, 她心口狂跳, 脸上神情却不慌不忙,决定先发制人:“你们是谁?怎么在我舅舅的园子里?”

护卫们听她称呼雪庭为舅舅,愣了一下, 其中一个扭头看向缁袍少年。

少年伸手拨开花枝,出了一会儿神,衣襟袍袖落满殷红花瓣。

他看着九宁, 幽黑的双眸似乎望着她, 又似乎没在看她, 眼神空洞。

九宁顿时冷汗涔涔。

这人心狠手辣!想要杀人灭口!

她心念电转,假装看不见护卫仍然按在刀柄上的手,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你们是觉岚请来帮忙摘梅枝的?”

觉岚就是刚才领她进来的小沙弥。

这是提醒缁袍少年,想要杀她,就得把觉岚一并杀了才行。

少年站在梅花枝下,长身玉立,沉默不语,淡淡看她一眼,神情不悲不喜。

咔哒两声细微的轻响,护卫慢慢抽出长刀。

九宁暗骂,自己果然倒霉,雨后看到彩虹就走运什么的,在她身上并不适用。

她目光飞快逡巡一周,长廊里空无一人,转身就跑不仅不能逃脱,反而死得更快。

“我喜欢你手上那枝。”

九宁故作欢喜状,快步迈下石阶,径直走到少年跟前,指指他手边那一簇花枝。

少年蹙眉。

不等两个护卫反应过来,九宁已经站到少年跟前,一抬手就能挨到他的衣袖。

这少年几息间已经掩唇咳嗽好几次,看起来病恹恹的,肯定没什么力气,要是他的护卫真敢动手,她就挟持他!

九宁打定主意,暗暗积蓄力气,只等护卫暴起,她就抓了少年当护身符。

少年蹙眉,看一眼树梢上兀自怒放的梅花,

九宁挨近他,笑意盈盈,“我阿翁是江州大都督,他快要回来了,我想摘几枝梅花送他,你看哪枝最好看?”

拔刀的护卫动作瞬时凝滞,彼此交换一个眼神。

少年眸中浮起几点清冷光芒。

九宁暗暗松口气,看来这人不怕雪庭,却不得不忌惮周都督。

“这一枝好看,小娘子眼光独到。”

少年轻声道,折下他刚刚拨开的花枝,递给九宁。

和他偏于俊美的相貌不同,声线非常冷,优雅中带了点与身俱来的傲慢,如玉石相击,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听起来又有种柔和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刚才淡然地示意护手拔刀杀人,九宁差点以为他是个和三哥一样温和儒雅的富家儿郎。

“谢谢。”

九宁接过他递来的花枝,捧在掌中欣赏。

这时,长廊里传来觉岚的呼唤声:“县主,我回来了!”

和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小沙弥,每人手里捧了一只雨过天青山峦海涛瓷瓶。

“这是禅师送县主的,梅花还是配瓷瓶好看。”

九宁没有犹豫,立刻捧着花枝迎过去。

小沙弥搬着梯子走下长廊,看到树下的少年和他的两名护卫,啊了一声。

“崔郎。”

少年向他颔首致意,袍袖轻扫,花朵簌簌飘落,“摘花是件雅事,让他们俩帮忙。”

小沙弥笑道:“谢过崔郎。”

九宁腹诽:这个姓崔的脸皮真厚,刚才还想杀她,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留下来帮她摘花。

不能让八娘看到这个少年,不然八娘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

摘好了花,九宁没有停留,跟着觉岚几人离开梅园。

护卫目送他们走远,转身朝少年拱手。

“大王,原来周都督的孙女就是雪庭的外甥女。”

另一个护卫皱眉道:“雪庭瞒着我们,大王,他会不会向周都督告发您?您待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去广州或者扬州吧,这两地的刺史都忠心于朝廷。”

他们的主人——年轻的雍王李昭,望着小娘子捧着花枝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雪庭不会告发我,他自小修行,没有害人之心。”

而且慧梵禅师心向李家。

护卫疑惑:“那他为什么隐瞒和永寿县主的关系?除了大王您,他的僧院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

李昭收回凝望九宁背影的目光,“雪庭怕我利用她。”

之前九宁被朱鹄掳走的事不是他指使的,但到底和他有关系,雪庭担心他利用九宁。

李昭抬手拨弄花枝,几朵梅花飘然坠下,落在他浓黑的眉间,像妇人们里时兴的梅花斜红妆。

“罢了,一个年少不知事的小娘子而已。”

……

九宁出了梅园,直奔雪庭寝息的院舍。

舅舅,你院子里有坏人!

路上她问觉岚:“那个崔郎君,是哪里人?怎么会认识舅舅?”

觉岚道:“崔郎君是禅师请来的客人,好像是禅师的故交之子,路过江州,特意来拜见禅师,禅师很喜欢他呢!”

又说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认识,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禅院,还把自己平时看书的房间让出来给崔公子起居。

这么说,雪庭和那个姓崔的关系很好。

姓崔的?莫非是长安人?该不会也和崔氏是远房亲戚吧?

看来这事必须先问过雪庭。

九宁浮想联翩。

刚到院舍,却被告知雪庭刚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相谈甚欢,但中途慧梵禅师把他叫走了。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又担心此举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请雪庭为他占卜。

“舅舅的占卜很准吗?”

觉岚笑嘻嘻道:“凡人怎么能窥测天命?不过是求一个安心罢了。”

周刺史需要一个契机。

只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愿不愿给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九宁直觉梅林里那个阴郁少年会对江州不利,找不到雪庭,转而去找周嘉暄。

广场的俗讲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僧人的故事讲到最高潮——恶人被严惩,好人得到好报,完美的大结局。

听者们纷纷叫好,女人动情落泪,男人情绪高昂,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钱的事,等俗讲结束,观众们会自发捐献香油钱。

九宁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和从小道上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撞了个头晕目眩,对方却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

来人沉声问:“这么急做什么?”

“二哥?”

九宁揉揉额头,抬起眼帘,果然是周嘉行。

“你下山去了?”

他刚刚走来的方向通向山下。

“出去交代点事情。”周嘉行说。

“你很忙吧?”

九宁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个亲随神色严肃,不知道他们这么全副武装是要去做什么。

莫非他们的商队这次带了不少宝贝,怕遇到劫匪?

周嘉行眼神示意亲随们退下,“还好。”

都说还好了,那肯定是真忙。

九宁低头,看到手里还拿了一枝梅花枝,顺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递:“二哥,送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周嘉行。

周嘉行接了梅花,很认真地端详了片刻,让亲随帮他拿着。

九宁不禁笑出声,其实她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不过看他这么严肃,她没敢说打趣的话。

“二哥,你以前看没看过傀儡戏?”

周嘉行摇头。

九宁伸手拉他的袖子,“我带你去看,今天演《荆轲刺秦王》,你肯定喜欢。”

年轻郎君都喜欢,连周嘉暄也挺爱看的,看了十几遍也不腻。

周家的雅席正对上演傀儡戏的高台,内设雅座,纱帐飘扬。

小沙弥领着九宁两人进去,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进来,瞠目结舌,犹豫着没上前招呼。

九宁没理会他们,让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接了沙弥递到手边的茶碗。

茶汤浓而醇,茶食样样精致,咸甜都有,还有各样蜜饯干果。

九宁抓了把鸡头米慢慢吃。

十一郎频频朝她使眼色,她看也不看一眼。

“啪嗒!”

一个纸团扔到她面前的毡席上,多弟眼尖,朝九宁投来疑问的眼神,问她要不要捡。

九宁摇摇头。

看她无动于衷,十一郎急得抓耳挠腮,和其他人一起交头接耳。

纸团、香囊、簪子、茶托、香饼……少年郎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停往九宁的毡席上扔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么法子都想过了,最后干脆直接让侍女僮仆过来传口信:“请县主来我们这里坐一坐,就等着她呢!”

一场精彩的傀儡戏,他们光顾着捣乱了。

九宁始终没反应,静坐着吃茶,偶尔扭头和周嘉行讨论一下傀儡戏。

周嘉行低低应几声。

一场剧目结束,满场喝彩。

九宁站起身,和周嘉行一起退席。

周嘉行让她先走,转身前,扫一眼不远处还在试图警告九宁离他远一点的周家子弟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那晚挥刀斩向周百药时。

十一郎不禁打了个哆嗦。

傀儡戏看完,九宁仍然没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他们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

她带着周嘉行去进香。

整个礼佛仪式冗长繁琐,八娘她们和长辈们一起参加礼佛,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整个仪式。

九宁偷懒,让觉岚直接领着她和周嘉行去后院观摩僧人们画供养人画像。

信众们捐钱出资开凿石窟、修建佛寺、重塑金身,布施,做善行,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养人画中,千秋万代,流传后世。

崔氏之前曾捐献了一大笔钱帛扩建佛寺,寺里为感谢她的慷慨和虔诚,为她凿了一座石像,上面写明她于哪年哪月建立了什么功德。

九宁就是从那座石像来推测她母亲相貌的。

石像中的崔氏头梳高髻,戴莲花冠,肩披大罗衫,身着团花长裙,脚踏莲花重台履,左手拈一枝莲蓬,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微低头,望着手里牵着的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目光慈爱。

她牵的小娘子似乎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头发拢成两个小抓髻,手里抓了朵莲花,憨态可掬。

冯姑告诉九宁,那个小娘子就是她。

石像刚刚开始选料开凿的时候,九宁才刚刚出生,几年后石像终于完工,那时崔氏早已病逝。石像是匠人后来根据崔氏的遗愿修改的。

虽然崔氏早逝,没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但九宁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对她的爱护。

不说别的,光从周都督那里争取到把所有嫁妆留给她,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爱女儿。

崔氏如果还活着,一定是个好母亲。

九宁通常只会一个人单独去给崔氏敬香。

今天周嘉行在旁边,她领他去看寺里僧众最近画的壁画。

江州气候湿润,壁画不宜保存,每隔几年会重新翻修一次。

觉岚最近开始跟着雪庭学画画,常常在一旁观摩工匠动刀,对寺中壁画如数家珍,走到哪里就指着哪一处侃侃而谈。

九宁望着僧人笔下身着华服、虔诚礼佛、扈从前呼后拥的男男女女,笑着和周嘉行开玩笑:“以后我也要捐一笔钱,让舅舅帮我画一幅最漂亮的供养图!”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

壁画精美绝伦,华丽飘洒,风格很适合她。

看过壁画,转去佛堂进香。

九宁手捧香炉,仰望法相庄严的佛像,余光看见旁边的周嘉行神情很严肃。

莫非他也信佛?

他们的商队还真是古怪,首领是个没剪短发的粟特人,商队成员却来自不同部族,信什么的都有。

出了佛堂后,九宁小声问:“二哥刚才许了什么心愿?”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宁挺起胸脯,小手一挥,道:“我许愿天下早点太平,人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她口气无比真诚。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系统限制,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周嘉行挑眉,显然不相信九宁说的话。

“我没有许愿。”他说,“想要什么我就自己去争取。”

他并非不信神佛,只是习惯凡事都靠自己,和缥缈的神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想要,那就想办法去得到。

九宁睨周嘉行一眼:好吧,你最厉害!

“那二哥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周嘉行不语。

“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想要的无非是建功立业。”九宁双手背在背后,老气横秋道。

周嘉行摇头,要笑不笑的样子,拍一下她额头。

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业,而是在这个世道里,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须一步一步往上爬。

九宁从他浅色的双眸里看到志在必得的决心。

“如果有一样东西你一直得不到呢?”她笑着问。

周嘉行一笑,带了点少年人独有的轻慢和自信。

九宁知道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周嘉行虽然幼年坎坷,但长大成人后就没再受过欺负,此后迅速崛起,成为最年轻的霸主,除了没能治好母亲以外,他这一生应该没有遇到想要什么却求而不得的状况。

“茶吃过了,我走了。”

逛完寺庙后,周嘉行忽然道。

九宁脚步一顿,抬头看他,“好,我送二哥下山。”

拖延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她骑马送周嘉行出山门,山间潮湿,苔滑土润,雨后的晴空干净澄澈,朵朵雪白流云漂浮期间,罩下大片光影。

周都督这会儿应该到江州了,只要裴望之几人快马加鞭,一定能拦下周嘉行。

九宁估算了一下时间,放慢速度。

周嘉行看她几眼,突然拨马拐进岔道,往山里去了。

九宁忙勒马停下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发现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腊梅树过去了。

啊,她刚才一直盯着那棵腊梅看,周嘉行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腊梅花,要摘一枝来回赠她?

“县主,您是怎么知道的?”

郞主不在,阿青趁机夹一夹马腹,上前几步靠近九宁,笑眯眯问。

九宁茫然:“知道什么?”

阿青这个提问的比她更茫然:“您不知道?”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

意识到九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青挠挠头皮,叹了一声:“今天是郞主的生辰啊!”

县主非要郞主多留一天,还特意带他来永安寺吃茶看俗讲,送他梅花,和他一起进香拜佛……这不是在为郞主庆祝生辰吗?

九宁怔住。

周嘉行的生辰是哪天……根本没人记得。

嘚嘚的马蹄声飘出茂密的丛林间,由远及近,周嘉行手拈几枝腊梅,回到大道上,手往前一递。

“给。”

阿青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就跑远了。

九宁愣了许久,接过腊梅枝。

枝干撇断的地方刻意磨得很平,不会刺伤她娇嫩的手指。

“我走了,有什么事写信给我。”

语气实在平淡。

九宁捧着腊梅枝,呆了半晌。

抬起头,周嘉行已经驰远了。

他的亲随们紧跟其上,前后左右簇拥,几十骑先骑马走到岔道边,然后同时甩鞭催马快跑起来,马蹄一阵踏响,转瞬间,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丛林里。

今天是周嘉行的生辰?

九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开口挽留他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色。

他以为她留下他是为了帮他庆祝生辰,所以才破例为私事耽误公事?

那他刚才是不是已经看出来她并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

永安寺的方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直远远跟在附近的随从阿大几人靠近,勒马停下来,“县主,都督就要回来了,您怎么不多留二郎一会儿?”

九宁回过神,手里的腊梅枝散发出阵阵暗香,花朵嫩黄,不靠近不觉得,这会儿捧在怀中,似乎连衣裳都变香了。

她这人就喜欢简单的追杀任务,讨厌和目标有其他纠葛,因为她不想欠别人什么。

不然那一世也不会非要坚持等救大将军的次数和大将军救她的次数持平了才下手。

阿大扬鞭。

“县主,要属下去追回二郎吗?”

“等等!”

九宁抬手,示意阿大回来。

阿大忙勒住缰绳。

“让他走吧。”

九宁淡淡道,拨马转身。

阿大几人面面相觑,忙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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