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兀地伸到九宁跟前, 替她扯紧缰绳。
“骑马的时候不要走神。”
低沉的嗓音,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但九宁现在已经能分辨出其中有多少关切之意, 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宝贝爱驹雪球都快贴到院墙上去了。
周嘉行就在她旁边,骑在马背上,探过半个身子,低头帮她解开缰绳扣。
“我在想二哥……”她下意识道。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抬起眼帘,看她一眼, 双眸幽深。
九宁猛地清醒过来,摇摇头, 好似大梦初醒:“啊,二哥!”
周嘉行收回视线, “嗯。”
“你怎么来江州了?”
九宁问, 顺手扯下墙边垂挂的果子喂给雪球吃。
雪球脾气温顺, 刚才被她这个粗心大意的主人赶到墙边了也没生气,咬下果子慢慢嚼。
周嘉行下马, 牵着坐骑往另一个方向走, 道:“顺路。”
九宁没有多问, 见雪球好像很爱吃墙边的果子,一口气摘下几串,然后解下腰间装钱币的香囊挂到被自己摘得光秃秃的枝头上, 也下了马, 跟上周嘉行。
“二哥这次打算待几天?”
“今晚就走。”
九宁欲言又止, 既然他行色匆匆,那要去青竹县的事还是先不告诉他好了,行程还没定下来,等日子定了再说。
她抬起一串果子喂周嘉行的马。
黑马躲开,打了几个喷嚏,矜持傲慢,仿佛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但很快就被果子甜香味征服了,慢悠悠地从她掌心咬走果子。
这一副不慌不忙的别扭劲儿,倒是和它的主人周嘉行有点像。
九宁不觉笑出声。
周嘉行回头,看她对着自己的坐骑笑出一对梨涡,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想起她喜欢马,“喜欢它?”
九宁怕他看出自己在笑他,忍住笑意,敷衍地嗯一声。
周嘉行把缰绳递给她。
九宁哭笑不得,他这也太大方了吧,宝马神驹说送就送,都不心疼的吗?
她赶紧摇手:“我就不夺人所爱了,我有雪球,阿翁给我的。”
周嘉行扫一眼雪球,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好像在笑这个名字,说:“雪球太温顺,不如啸铁警醒。”
他说雪球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虽然觉得这名字起得随意,还是这么跟着叫了。
九宁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拍拍雪球的马脖子,小声说:“二哥,别当着雪球的面说这个,它很通人性,会伤心的!”
又喂雪球一串果子,道:“我有它就够啦!”
周嘉行没再说什么。
“对了!”九宁擦干净被果子汁水弄脏的手,眉尖轻蹙,“二哥,宋淮南怎么总在江州附近打转?”
周嘉行皱眉:“他常常打搅你?”
九宁点点头。
不管多弟和宋淮南最后能不能成为一对恩爱眷侣,这一世多了她这个变故,宋淮南应该不会再和书中那样跟周嘉行成为一对同甘共苦的好兄弟。
这不一定是坏事,没了宋淮南,多弟就没机会接近宫廷,自然也就害不了周嘉行。
他们二人原本没有交集,只因为宋淮南常常出入宫中,才给了多弟买通宫人投毒的机会。
周嘉行眉头皱得越紧。
九宁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宋淮南肯定要倒霉了。
周家的仆从跟上九宁,一边不停朝她使眼色,一边拿警惕的目光偷偷观察周嘉行的反应。
周嘉行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九宁则只当没看见。
仆从心急如焚,眼睛都眨酸了,眼皮一个劲儿抽搐。
终于逮到一个周嘉行走开和他的亲随说话的机会,仆从立刻上前,小声道:“县主,二郎带着亲随来江州,守将竟然完全没察觉!小的已经让人回去报信告知都督。”
九宁声音冷下来:“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仆从愣了一下,有些发窘。
九宁摆摆手,挥退几人,阿大送十一郎回周家,现在跟着她的是周府护卫,他们一心为周家考虑,未必会听她的。
她让其他人离开,只留下自己的亲信。
周嘉行吩咐完事情,转头时,她身边的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
九宁没有解释什么,跨鞍上马,手中软鞭对着城门的方向一甩,笑问:“今天天气这么好,去城外跑马?”
她不知道周嘉行为什么会来江州,真的顺路也好,暗中筹谋也罢,她不想为周家的事为难他。
“好。”
周嘉行跟着上了马。
城外青山依旧妩媚秀丽,山峦起伏,日光下山间万顷竹林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翻腾如浪。
九宁跃跃欲试:“二哥,咱们比一场?”
周嘉行笑了一下。
九宁悻悻地瞟他一眼,“你是老师,怎么能笑自己的学生?”
周嘉行挑眉,做了个拱手的动作。
九宁达到目的,得意地轻哼一声,拍拍雪球,“待会儿好好表现,二哥刚才看不上你呢!你得让他刮目相看。”
周嘉行嘴角微扯,摇了摇头。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催马疾跑起来,一黑一白如离弦的箭一样奔驰在绿水青山间,马蹄声回荡在翠微山谷中,时不时惊起一大群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
九宁是徒弟,骑术自然比不上师父周嘉行,很快落后下来。
她也不气馁,慢慢在后面追赶,反正跑马又不是为了赢,输给自己的骑射师父并不丢脸。
跑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绕出山谷树林,到了一个十分开阔的地方,附近有水声传来。
周嘉行的黑马停在路边,正悠闲地啃食鲜嫩野草。
路旁有间破败荒芜的茶舍,周嘉行双手抱臂,坐在茶舍外一块苔痕点点的大石头上闭目假寐,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九宁悄悄翻个白眼,知道他会赢,但是要不要这么毫不留情地轻视她这个对手?
她下马,让雪球跟着啸铁一起去林子吃草,走到周嘉行身边,气喘吁吁着问:“二哥,你等了多久?”
周嘉行睁开眼睛,“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
九宁满头汗水,身上衣裳也汗湿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一会儿,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道:“那我还不赖。”
语气轻快,她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
周嘉行递水壶给她,“还不错。”
九宁眉开眼笑,接过水壶喝水。
“好甜,这是山泉水?”
周嘉行嗯一声。
九宁嫌热,看杂草丛生的茶舍院子里有丛美人蕉,走过去摘下一片肥厚的叶片当扇子,对着自己,哗啦啦猛扇。
周嘉行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拿走叶片,拔出弯刀,把叶片削成扇子的形状,再递回给她。
叶片变得轻巧,扇起来轻飘飘的,但风很大。
九宁夸他:“二哥真是心灵手巧。”
周嘉行收好弯刀,被她这句漫不经心的夸奖噎了一下。
九宁提起青竹县那边的果苗,“多劳二哥费心。”
“不碍事。”周嘉行轻描淡写道,“举手之劳。”
说起些开荒的事,九宁只是一知半解,周嘉行比她知道得多,告诉她什么节气该做什么,最后道:“用不着你自己管,你只需要看好几个管事。”
九宁笑回:“我知道,我懒,随他们自己拿主意,只要他们不太出格就行。”
周嘉行心道,崔家那些管事非常忠心,虽然崔氏早已病逝,但这些年他们依旧勤勤恳恳为九宁照管田庄,从不瞒骗主人,她懒一点也没什么。
不过那些管事也可能是出于畏惧周都督才不敢偷奸耍滑。
闲话一阵,九宁不由疑惑,周嘉行没有别的话说,好像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她的,他前一阵子不是很忙吗,难道最近忽然闲下来了?
她想了想,正要开口和他说自己要去青竹县的事,山弯处突然传来嘈杂声响,马蹄声响成一片。
他们各自的仆从追了过来。
亲随翻身下马,小声提醒九宁:“县主,天色不早了。”
九宁抬头,天光发暗,红日西垂,翻涌的云层间逸出一道道霞光。
周嘉行站起身,他的亲随已经牵来他的马,“回城去。”
九宁喔一声,上马,回头看他。
他不会真的就是顺路过来陪她玩的吧?
怎么觉得这么古怪……
周嘉行把刚才的水壶系在雪球马鞍旁,“有事给我写信。”
九宁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又是写信。
周嘉行目送九宁走远,翻身上马,吩咐身边亲随:“跟过去。”
亲随应喏。
两拨人分开没一会儿,天色忽然大变,霞光迅速褪去,红日早就不见了踪影,西边乌云滚滚,不多时,砸下豆大的雨滴。
雨水敲打山林,噼里啪啦声响彻山谷。
九宁一行人没带雨具,只得退到林子里避雨。
亲随看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道:“看来得找个避雨的地方歇一晚。”
刚才跑马的时候没注意,跑出太远,现在又被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住,可能来不及赶回城。
九宁道:“无妨,冒雨回去。”
江州城外很安全,在外面待一晚也没什么,但她一夜不归,周都督肯定会担心。
亲随没敢拦着,主仆几个冒雨赶回城,幸好在城门下钥前及时赶回,等回到周府时,全都淋成落汤鸡。
九宁脱下湿透的长靴时,倒出一大筒雨水。
侍女们心疼道:“县主快泡会儿热汤,换上干净衣裳,别冻着了!”
入夜时,雨慢慢停了。
但九宁却突然发起高热。
侍婢赶紧请来郎中。
郎中亲自煎药,连灌了几碗药汁子下去,九宁醒了过来,哑声道:“别惊动阿翁。”
衔蝉扶她坐起来,喂她喝甜浆水,道:“县主安心养病,都督今天带兵出去了,还没回来。下午复州那边送来军报,都督饭都没吃就走了。”
九宁端碗的手颤了一下,嗯一声,喝完浆水,躺回去接着睡。
这么巧,周嘉行今天顺路过来,周都督就出城去了……
她翻了个身,抱紧竹枕。
一夜反反复复高热,侍婢们衣不解带地守在床榻边,直到半夜才好了些。
刚安稳下来,屋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金瑶擎着烛台,赤足跑进里间,道:“大半夜的,大郎非要见县主,护卫拦着不让他进来,他竟然打咱们的护卫!”
衔蝉脸色一变。
都督不在,三郎也不在,九娘又病了……
“谁打我的人?”
床榻上,被吵嚷声惊醒的九宁慢慢坐了起来,皱眉问。
金瑶气呼呼道:“是大郎!”
九宁头晕目眩,有气无力,轻轻啧了一声,揉揉眉心,“打回去。”
金瑶响亮地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传话。
衔蝉面露犹豫之色,“县主,这不好吧?”
“他自己撞上来的,他打我的人,我就打他。”
九宁说了一句,嗓子疼得厉害,闭上眼睛休息。
不一会儿,帘后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衔蝉蹙眉,掀帘出去,低声喝骂:“县主才睡着,你……”
她看清来人的脸色,愣住了。
“出了什么事?”
灯火摇曳,多弟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小声说:“大郎这次好像是真的有备而来,不是趁都督不在故意找麻烦……他非要见县主。”
衔蝉头一次看多弟露出这种惧怕神情,心口猛地直跳。
“不行,县主病了,谁都不见,天还没亮呢,至少也得等天亮再说!”
多弟手掌一翻,让衔蝉看她掌心里的一封信:“大郎给了我这个,他说县主看了以后会见他的,还说县主不见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她声音一低,“大郎抓了冯姑她们。”
衔蝉呆住,嘴唇直哆嗦。
冯姑是九娘的乳母。周嘉言平时再胡闹,不会轻易动府里的老仆,这回他竟然敢抓冯姑,一定不是小打小闹。
衔蝉焦躁起来,浑身冒汗,叫来婢女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婢女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烛火映照下,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惶惶不安。
金瑶皱眉回想,神色忽然变了,走到衔蝉身边,小声说:“昨天我听说大郎那边在打听先夫人的事……”
“先夫人?”
衔蝉心里一突。
如果是九娘这边有什么不妥倒还好说,因为只要有都督在,就没人敢轻慢九娘,连周百药也不能。
不过如果是先夫人崔氏的事……那就难说了。
多弟插到两人中间,问:“这信要给县主吗?”
衔蝉轻咬朱唇,犹豫了一会儿,“给。”
九宁烧得迷迷糊糊的,睡得并不沉,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知道周嘉言还在外面闹,扬声叫衔蝉的名字。
衔蝉走到床榻前,说了周嘉言扣押冯姑的事,拿出那封信。
九宁坐起来,靠在软枕上看完信,冷笑了一声。
拿崔氏做下的丑事来威胁她?
她倒要问问,崔氏到底做了什么丑事,叫周嘉言这么自信能以此要挟她。
“让他进来。”
周嘉言走进屋的时候,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看九宁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憎恶和嫉妒,而是明晃晃的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狂态,衔蝉几人惶恐不安,吓得连汗都不敢往外冒。
不管怎么说,周嘉言毕竟是周家的嫡长孙。
九宁刚刚从里间挪出来,歪坐在榻上,挥挥手,示意衔蝉她们出去。
周嘉言轻哼了一声,嘴角翘起,满是讥讽之意。
“九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为什么要赶婢女走呢?”
九宁撩起眼皮,懒懒道:“家丑不可外扬,大哥都说了是丑事,我自然要谨慎一点。”
看她这个时候了还嘴硬,周嘉言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宁还在发热,婢女们迟疑着不想走,九宁对她们道:“无事,都去外面等着。”
衔蝉几人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九宁咳嗽了一声,直接问:“大哥想说什么?”
周嘉言没说话。
屋里一架落地大灯树上点了三支红烛,烛火轻摇,光线时明时暗。
他就着颤巍巍的烛火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配叫我大哥!周九宁——不,你不配姓周,你是你母亲生下的野种!”
九宁脸色沉下来。
周嘉言一口气道出这些天查出来的真相,心中十分快意。
从小到大,不论是周家人还是江州世家,没人提起过他的生母,所有人只记得九宁的生母崔氏,虽然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喜欢崔氏,可他们还是羡慕崔氏,推崇崔氏,甚至想尽各种办法模仿崔氏,谁还记得他的母亲才是周百药的原配夫人?
九宁是崔氏的女儿,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周嘉言就不喜欢这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却总是在他眼前晃,而且还夺走祖父的宠爱,让弟弟周嘉暄和他疏远,其他房的堂兄弟们一开始都站在他这一边,但不久之后就全部倒戈,还反过来劝他对妹妹好一点……
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再也用不着天天受妹妹的气。
九宁是野种,她不配当周家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母亲才是周家夫人,崔氏那个妖妇不安于室,给周家带来这样的耻辱,不配为周家妇!她们母女招摇撞骗,靠着周家的庇护才能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简直可恨!
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就该被万人唾骂才对!
周嘉言激动得浑身发热,双颊诡异的发烫。
等他揭露真相,一切会回归正轨,祖父和弟弟绝不会再和以前那样被九宁哄得团团转,让这个占着周家人名头的野种流落街头去罢!
想到九宁的凄惨下场,他大笑出声。
九宁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周嘉言。
周嘉言慢慢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刚发现真相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跑去祖父面前告诉他实情,但书童劝他不要急,只有先掌握证据才能一举击垮九宁,他只能忍耐。
现在他已经扣住冯姑她们了,他没有听错,九宁确实不是周家的血脉。
周嘉言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最厌恶的人是崔氏,现在他揭露真相,不仅可以惩治九宁,还能报复已经死去的崔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高兴?
而且他还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九宁主动去鄂州。
周嘉行双手背在背后,环顾一圈。
九宁住的地方布置奢华讲究,什么都是最好的,华丽精美的绫罗绸缎,珍贵雅致的古董玩器,屋外侍立的娇美侍婢……
这些她都不配拥有。
出乎周嘉言的意料,九宁反应平静,看他昂着下巴在自己屋中转来转去,仍是微笑:“证据呢?”
周嘉言脸色一沉。
九宁端起茶盏喝口茶,“你说我不是周家血脉,可有证据?”
周嘉言冷笑:“我已经抓到冯姑她们了!还有当年接生的婆子,人证物证俱在……你没办法抵赖。”
九宁抬起头,因为发热的缘故,眼圈有些红,淡淡问:“那你想怎么样?”
周嘉言得意地看着她,“你母亲蒙骗我们周家,鱼目混珠,让我祖父把你这个野种当成亲孙女疼爱,你仗着祖父疼你就无法无天,现在风水轮流转,野种终究是野种,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他一口一个野种,九宁听得皱眉,不耐烦道:“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明明自己占据优势,九宁应该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帮她保守秘密才对。可她竟然这么平静,还不停催促自己提条件……本该心花怒放的周嘉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你就不怕我把你母亲做的丑事公之于众?”
九宁轻笑,“……公之于众,然后让周家沦为江州的笑柄?”
周嘉言一呆。
九宁倚在凭几上,懒洋洋道:“那样我确实会被赶出周家,不过整个周家都要陪着我一起被人耻笑,周嘉言,你觉得周刺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周嘉言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尽。
对,伯祖父最看重周家的名声……出了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公开九宁的身份,只会想办法遮掩,所以他不能告诉其他人九宁不是周家的孩子!
“我可以告诉阿耶他们。”周嘉言咬牙切齿,“外人不知道又如何?你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这个野种,易如反掌。”
“是啊,你们想对一个小娘子下手,易如反掌。”九宁喃喃了一句,蓦地冷笑,“那你就该等时机成熟了再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周嘉言,你高兴得太早了!”
周嘉言双目圆瞪,脸上现出几分狰狞:“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和我犟嘴?”
九宁病着,不怎么想动弹,歪坐着朝周嘉言翻了个白眼。
“有本事你就杀光我和崔家的仆从,不然我前脚有什么意外,第二天我的人就会把这事散播出去,到时候不止江州,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死了一了百了,你们也别想清静。”
“你!”周嘉言勃然大怒,“你无耻!”
九宁丢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彼此彼此。”
周嘉言气得直哆嗦,半晌后,怒吼一句:“我让阿耶来教训你!”
“你真的要惊动周百药?”九宁做出诧异的表情,“那你又何必大费周章来威胁我?”
周嘉言冷哼一声,“和逼你去鄂州比起来,我忽然觉得还是看你被赶出去更能让我解恨。”
九宁坐着没动,其实脑子里正飞快运转思考。
原来周嘉言的目的在这里。
他真是太蠢了,抓到一点把柄就急不可耐地来她面前放狠话,明明占了上风,现在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九宁放松下来,反问:“周嘉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山南东道节度使知道我不是周家血脉,还会要我去当人质吗?”
周嘉言被她问住了。
是啊,公开九宁的身份,周家势必会被人耻笑,阿耶肯定不愿揭露九宁的身世,所以他们不能对外说九宁是野种。
也不能暗暗除掉九宁,除非把崔家的仆从全杀了……只能先养着她,再想办法处置,但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会老老实实待在周家等周百药料理她?
逼她去鄂州也不行,她肯定转头就把事情泄露出去,到时候山南东道节度使绝不会愿意拿十几座城池换一个野种。
周嘉言醒悟过来,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他不多等一等,非要大半夜过来告诉九宁真相?
书童说得对,这事应该从长计议,不能提前泄露!
周嘉言越想越窝气,九宁从容不迫的神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拍翻灯树,怒道:“你别得意,我还是会告诉祖父和父亲真相,没了祖父撑腰,看你以后还怎么猖狂!”
说完,拂袖而去。
灯烛跌落在地,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脚步声慢慢远去。
九宁没说话,坐在静谧的黑暗中,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后,帘子被人轻轻拂开,侍婢衔蝉、金瑶走了进来。
两人神情萎靡,双眼发红,不停用手背抹眼睛。
九宁轻声问:“你们都听见了?”
“县主……”二人扑到长榻前,跪在地上,泪水滚滚而下,“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九宁淡笑,“既然我不是周家人,离开周家就是了。”
两人哽咽起来。
金瑶哭着道:“大郎不会放我们走的……”
九宁摇摇头:“我要走,他拦不住。”
周嘉言和周百药都不足为惧,唯有周刺史那边是个麻烦。
还有……周都督……
假如阿翁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孙女,和他的发妻三娘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还会和之前那样疼爱她吗?
崔氏留下的那些丰厚陪嫁,还能保得住吗?
九宁闭一闭眼睛,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周嘉言虽然蠢,但蠢也有蠢的好处,她刚刚套出他的话,知道他并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说的是实情,她确实不是周百药的女儿。
老实说,除了刚开始的震惊之外,九宁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周百药从来没把她当成儿女疼爱,以后不用叫他阿耶了,多好!
她生得这么漂亮,和周百药一点都不像,果然不是亲生的。
唯独想到祖父周都督和三哥周嘉暄时,九宁才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不敢去猜想阿翁和三哥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还有周嘉行……
二哥也是因为顾念兄妹情分才善待她,真相揭露以后,他又会怎么看她?
还真是一团乱麻。
九宁心口发凉,身体却越来越热,喉咙痛得愈发厉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她狠狠掐一下掌心。
不能倒下,越乱的时候越不能倒下。
每一世她都是一个人,这一世因为任务改变的缘故多了牵绊,现在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只是重复以前的遭遇罢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周嘉言,多亏他这么沉不住气,她才能及早做准备。
九宁定定神,取下手上的金腕钏,递给衔蝉。
“想办法传个口信给找十一郎……告诉他,不管他摔得重不重,只要腿还没断,就替我跑一趟永安寺。”
雪庭对她很好,好得人人侧目,她以前曾怀疑过雪庭,后来因为看雪庭是真心实意对她好,便没有深究。
现在想来,雪庭似乎很了解崔氏,那他肯定知道她的身世。
就算雪庭不知情,他怎么说也是她表舅,肯定不会和周家人一样因为得知她的真实身世而对她喊打喊杀。
周家人暂时不敢动她,只要雪庭肯来,她就能脱身。
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说实话,九宁不是很在意。
她在意的是崔氏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崔氏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世家女,不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真的有什么苦衷,也不会就这么把和人私通生下的女儿丢给周家人抚养长大。
九宁可以笃定,当年的事绝不会是周嘉言说的那样不堪。
目前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崔氏被迫下嫁的时候已经珠胎暗结。怕周家人对她腹中的孩子不利,她没有说出自己有孕的事。
就看雪庭肯不肯道出实情。
衔蝉擦干眼泪,收好金腕钏。
九宁扭头吩咐金瑶,“……让人去三哥先生家报信……请他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动作快点,等周嘉言叫来周百药,你们都会被关起来。”
金瑶哭着应了。
衔蝉眼圈通红,小声问:“九娘,要不要告诉都督一声?”
九宁怔了半会子,目光落在轩窗上,屋外还一片乌漆墨黑。
她想起有一回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耍,那时候周嘉行就在外面以苏晏的身份值守,她闲着没事干,扒在窗沿底下光明正大盯着周嘉行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周都督抱她回房,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趴在周都督宽厚的肩膀上,迷迷糊糊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去扯周都督的胡子。
梦里的人力气大,周都督疼得龇牙咧嘴,瞪大眼睛吓唬她说要把她扔了。
“扔到没人的地方!”
九宁清醒过来,赶紧抱着周都督撒娇。
周都督以为她真的被吓住了,又一叠声给她赔不是:“观音奴别怕,阿翁说笑呢,阿翁怎么舍得不要你?”
回忆慢慢淡去,九宁眼眸低垂,摇摇头。
周都督不是她的阿翁,她也不是他的观音奴。
两个婢女分头离去,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九宁掩唇咳嗽,推开凭几,仰面躺下,闭上眼睛。
她烧得晕晕乎乎的,暂时没法动弹,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睡饱了才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