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九宁之前准备去青竹县, 行囊早就收拾好了。
周刺史急着要送她去鄂州, 一应护卫早就准备齐全,她要做的也不过是清点一下自己的行李。
侍婢们还被扣押着, 周刺史另拨了一批人过来服侍她, 几个侍婢走路步子轻快, 手脚麻利,一看就知道会武艺, 大概是专门看守她的。
九宁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周, 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仆役。
下人们得了周刺史的吩咐,不敢和她多说话, 脚步匆匆, 有条不紊地搬运箱笼器具。
九宁心想, 这样也好, 公平交易,干脆利落。
免得她的人围着她哭哭啼啼的, 那就太可怜了,想想都觉得凄凉。
周刺史不肯揭露九宁的身世, 这让周嘉言感到非常失望,但想到九宁就这么被赶去鄂州,说不定以后都不能回来了,他又转怒为喜, 带着随从过来催促九宁赶紧收拾东西。
“滥竽充数, 迟早还是要露馅的。以后没人给你撑腰, 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九宁低头整理披帛,“周嘉言,还没人告诉你?”
周嘉言眉头皱起:“告诉我什么?”
九宁淡笑:“使君想要我心甘情愿地离开,我当然不肯答应,找使君讨了一个承诺——你费尽心机来收集证据,哪能让你白辛苦一场!”
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周嘉言心里一突,这个妹妹从来就不安分,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宁却不肯接着往下说了,“等我走了以后,你亲自去问使君罢。”
周嘉言性情急躁,怎么可能忍得住?
立刻转身去找周刺史。
周刺史的幕僚拦住周嘉言,说使君现在不想见他。
周嘉言不敢硬闯,恨得直咬牙,只得转身回来找九宁。
“你到底和伯祖父说了什么?!”
九宁懒洋洋地坐在长廊上,倚着美人靠吃鸡头米,见他怒气冲冲回来,嘴角轻翘。
“周嘉言,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使君最看重的是什么,从你查到一点东西就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开始,家主之位注定和你无缘。这一次,使君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周嘉言年轻气盛,心胸狭小,这些都不算什么大毛病,周刺史虽然觉得他不如周嘉暄宽厚,但还没有到厌恶他的程度。
直到周刺史发现周嘉言宁愿让周家蒙羞也要揭露九宁的身世,他心里只有自己的私仇,压根不管这么做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影响。
而周刺史一切为家族考虑,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牺牲。
试问像周刺史这样的人,怎么看得上周嘉言?
周刺史已经向九宁承诺,周嘉言永远不可能接掌周家。
至于周都督那边,他早就放弃周嘉言了。
“这不可能!”
周嘉言沉了脸面,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脸皮轻轻抽搐起来。
九宁摊手,自顾自接着吃鸡头米。
周嘉言躁怒,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浮动,怒吼:“你这贱……”
一句话还没骂出来,周围的仆从忙围过来,架住周嘉言,捂他的嘴。
“郎君怎么糊涂起来了?九娘可是贵主,岂能轻贱?”
“郎君可能是撒癔症了,别吓着贵主,还请回房去。”
二话不说,强行将狂怒的周嘉言拖走。
九宁啧啧了几声。
周嘉言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仗着嫡长孙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得意。
素日被他瞧不起的堂兄弟们会一个接一个地超越他,他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在后头。
九宁拍拍手,站起身,背着手在蓬莱阁转一圈。
仆役们态度恭敬,照着她的吩咐收拾东西,一直忙到大半夜。
周刺史怕夜长梦多,当天就布置好所有关节,通知九宁准备动身。
九宁没有说什么,确认过所有账目都对得上,抬脚便走。
她这完全不留恋的态度让周刺史不由得好奇:“九娘,你恨伯祖父吗?”
九宁反问:“使君觉得呢?”
周刺史捋须一笑,感慨道:“这样冷静行事才好,怨天尤人帮不了你什么。你这么机灵,去了鄂州也能过得很好。”
强大的时候不妨任性一点,受制于人的时候也不必气馁,认清现实,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路,总有一天能摆脱困境。
这道理谁都懂,但周刺史还是惊讶于九宁的反应速度。
他忽然说起玩笑话:“你生父或许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九宁没接这句话。
她的生父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厉不厉害并不重要。
周刺史又问:“你恨你母亲吗?”
九宁淡笑,摇摇头,“当然不。”
周刺史语气一变,道:“她让你蒙羞,害你处境两难,如果她早做准备,你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九宁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问使君一句,假如我阿娘嫁给周百药的时候如实道出她已经有孕的事,你们会留下她腹中的孩子吗?”
周刺史不语,皱眉沉思。
是啊,如果崔氏当时有孕,那么她选择隐瞒下来也是人之常情,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周家容得下她的孩子。
本来就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婚姻而已。
“阿娘没有让我蒙羞,我很佩服她。”九宁一字字道,姣好的面孔上神情认真。
即使证据确凿,她依然不相信崔氏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也不认为崔氏会故意瞒着她实情。
当年的事肯定有隐情。
崔氏冷傲归冷傲,但她有冷傲的资本,绝不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虚伪性子。
只有等当面问过雪庭才能知道真相。
周刺史哑然,半晌后,点点头。
是个好孩子呀,可惜她不姓周。
第二天,周刺史派自己的孙子送九宁出城。
六郎和七郎会陪九宁一起在鄂州住两年。
两位堂兄从祖父那里得知了部分实情,看到九宁时,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他们前些天还有说有笑,一起去斗鸡场玩……
九宁神色如常,和两位堂兄见礼,上了马车。
六郎、七郎叹口气,骑马跟上她的车驾。
周刺史嘱咐过要低调行事,但他们一行几百人出城,路上还是招来不少探究好奇的注目。
九宁一手托腮,坐在帘后,透过窗格看外面的街景。
富庶安平,繁华热闹。
以后大概见不到了。
出了城以后,嘈杂人声如流云一般隐去,外面安静下来,路边人烟稀落,偶尔有几辆牛车经过,铃声叮铃。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官道后面突然传来一片马蹄声,沙尘飞扬。
一名身穿窄袖袍衫的少年郎策马急追过来,甩鞭声清脆响亮。
护卫们立刻戒备起来。
等那一人一骑弛近,护卫们对望了一眼,收起武器。
来人是十一郎。
六郎和七郎虽然同情九宁,但他们是周家儿郎,不敢在这个时候心软,始终尽忠职守地跟在马车旁,警惕路上出什么意外。
见十一郎来了,两人一个留在马车旁,一个紧夹一下马腹,走到十一郎面前。
“阿弟,你赶来做什么?”
十一郎快马加鞭追上来,吹了一身沙土,灰头土脸道:“我来送一送九娘!”
六郎皱眉道:“别胡闹,快回去!”
十一郎吐一口唾沫,抹把脸,道:“不会耽误多久,我就想送一送九娘,你看我人都过来了,哪能掉头回去?”
说着不住伸长脖子往前面看。
“九娘呢?”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状,六郎着实头疼,压低声音警告他:“我阿翁派了高手在队伍里埋伏着……就是预备九娘的人来捣乱,看你是周家郎君,他们才没有现身,你要是真的胡闹,他们照样不会手软!”
十一郎苦笑道:“堂兄,我一个随从都没带,就靠我一个人,能做什么?我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想和九娘说几句话。”
六郎回头,和七郎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十一郎千恩万谢,拨马走到马车旁。
“九娘……”他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我来了。”
帘子掀开,九宁笑着伏在车窗上往外看,依旧是眉眼带笑的样子,眼神灵动,不见一丝颓丧亦或是伤感。
“十一哥!”
十一郎嘴笨口拙,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口袋,塞给九宁。
“这是我攒的私房……我大手大脚的,攒的不多,你拿着吧。”
九宁挑眉,没有推拒,接了布口袋。
他这人喜欢赌钱,常常输得身无分文,死乞白赖跟着她蹭饭吃。有时候还欠债,不得不祈求她去斗鸡,然后靠着她的将军和小黑赚钱还债,攒点钱不容易。
九宁收好布口袋,说:“我走得匆忙,将军和小黑就托付给十一哥了,别整天让它们比赛,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两只常胜斗鸡留给十一郎,他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不愁没钱花。
十一郎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他们。”
忸怩了一阵,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心一横,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也不要紧……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你,你别怕,我现在长本事了,能跟着唐将军一起上战场,以后等我变厉害了,我带兵去鄂州接你回家!”
九宁莞尔。
谁能想到,来送她的竟然会是十一郎。
他们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视对方为眼中钉,十一郎拿蛇吓唬她,她当面骂十一郎是无耻小人。
九宁轻笑,伸手拍拍十一郎的肩膀。
不管他将来还记不记得这个冲动之下许的承诺,会不会真的带兵去接她……都不重要,他能有这份心便够了。
十一郎双颊通红:“你别笑……九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笑?”
他握拳,挺起胸膛。
“我不是说着玩的!”
九宁朝他眨眨眼睛,“十一哥,我相信你。”
十一郎羞愧道:“我现在还小,没什么本领……你等着,我以后再也不吊儿郎当了,我要好好跟着唐将军历练,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少年人的承诺,赤诚,热烈,单纯,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般猛烈而直接,让人不由得眼眶湿热。
九宁心里百味杂陈,微笑不语。
六郎和七郎骑马走过来,催促十一郎赶紧离开。
十一郎眼圈更红了。
九宁朝他挥手,含笑道:“十一哥珍重。”
十一郎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他以前不喜欢九娘这个堂妹。
因为阿爹、阿娘不喜欢她的母亲,从小到大,他听到很多崔氏如何高傲如何看不起人如何给自己父母脸色看的旧事,于是连带着也不喜欢九娘。
可九娘却是周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十一郎心里更不满了,为什么她要生得那么漂亮?她就不能丑一点吗?
他欺负九娘,吓唬九娘,和她赌气。
后来他们俩成了朋友,九娘很看不起他,不爱和他一起玩耍,他急得抓心挠肝……
九娘第一次正眼看他的时候,他飘飘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现在回想,却觉得很遥远。
他还没有好好补偿九娘,她就离开了。
那可是九娘啊,又神气又漂亮又威风的九娘,她就该一直无忧无虑,每天欢天喜地到处玩耍,怎么能这么孤零零离开江州呢?
她母亲早就不在了,现在又被使君逼走,以后没人再疼她……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鄂州的人答应过不会亏待她,可等两年以后呢,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
“九娘!”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十一郎蓦地拔高嗓音大喊,放开缰绳,飞跑到马车前。
六郎和七郎大惊失色,阻拦不及。
十一郎看也不看护卫们手中凛凛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眼,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马车,气喘如牛。
“九娘!”
他扯开帘子,握住九宁的手。
九宁刚刚打开他送的布口袋,正低头数里面有多少金饼,突然被他抓住手,吓了一跳。
尴尬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和十一郎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一郎望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心跳如鼓。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九娘,你别怕,你不是周家的孩子,还有我!”他不无羞赧地道,顿了一下,忽然结巴起来,“我、我……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不会孤苦无依的!”
九宁愣住了。
赶上来的六郎和七郎也目瞪口呆,齐齐怔住。
安静了许久后,马车里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九宁看着面红耳赤的十一郎,笑得前仰后合。
十一郎把心中的话说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听到九宁笑,而且笑得特别欢快,他悠悠回过神,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又是羞又是恼,跺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
九宁收起笑容,回握十一郎的手,神情郑重。
“十一哥,谢谢你。”
话锋一转,“不过你用不着牺牲自己,不管我姓什么,以后还当你是哥哥。”
十一郎张口结舌,嗫嚅道:“我是真心的。”
九宁笑着白他一眼,忍俊不禁,“我晓得。”
车队继续行驶。
十一郎站在原地,脸上还赤红一片,喘着粗气,目送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驰向远方。
等看不到十一郎驻足的身影了,六郎、七郎摇头失笑。
“这傻小子,他以为这是过家家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看一眼马车。
车帘卷起,九宁双手托腮,正伏在车窗上,从车厢里盯着他们看。
黑葡萄似的眸子,目光炯炯,唇边带笑,仿佛他们是出来郊游的,而不是要去鄂州为质。
两个少年郎被九宁看得发窘,心里直发虚,不由自主放慢速度,缀在马车后面,以躲避她那纯真无辜、让他们不由得直冒冷汗的眼神。
堂兄们退到马车后面去了,没人可看,九宁便和军将搭话。
“我阿翁曾在前面那个山谷遇险,你们走的时候小心点,别误中别人的陷阱!”
军将听她语气随意,没放在心上,但还是派人先去探查。
属下走了一趟,回说一切如常,山谷没有陷阱。
他们顺利穿过山谷,一路风平浪静,连树丛里的鸟叫声都安安静静的。
每到一处地势险要的地方,九宁就提醒护卫们去检查,不然她就不走了。
护卫们只当她这是在闹脾气,耐着性子听她指派。
天色慢慢暗下来,他们没有停下歇宿,放慢速度继续赶路。
六郎告诉九宁:“出了江州地界,鄂州那边会派人来接我们。”
九宁会意,周刺史肯定瞒着周都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另外定了一份盟约。
入夜后,她扯紧车帘躺下就睡,不知做了什么动作,车厢里一阵噔噔响。
六郎和七郎哭笑不得,想着她这会儿肯定心情不好,这才自暴自弃,怕惹她伤心,没敢开口劝她。
四野寂静,夜色深沉,碧蓝夜空镶嵌着一勾弯月。云层涌动,月光笼在乌云后,林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突兀的鸟鸣。
车队在夜色中慢慢朝着鄂州方向行去。
赶了一天的路,人乏马疲。
六郎和七郎守在马车外,累得直打哈欠。
万籁俱寂中,黑暗中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护卫中的几人立刻竖起耳朵,示意车队停下。
但还是晚了,只听轰的一声作巨响,前方忽然燃腾起数丈高的大火。
护卫们立刻赶回马车旁,厉声爆喝:“有埋伏!”
他们话音落下,又是几声轰隆巨响,然后便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嗖嗖嗖嗖声此起彼伏响起,宛如漫天流星坠落,无数燃烧的熊熊大火凭空出现在山道两侧,阻住他们的去路。
到处都是火光和隆隆的爆炸声。
护卫们乱成一团。
六郎高喊:“稳住!稳住!对方人不多,只是声势大而已!”
马匹畏惧大火,嘶鸣着不敢上前,不知哪匹马受惊发狂,甩下马背上的骑手,横冲直撞起来。护卫们忙拨转马头躲避,喊叫声响成一片。
七郎心中暗道不好,第一时间掀开车帘,想确认九宁的安全。
车帘扬起,他探身进去,对上九宁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七哥,我都说了有陷阱,你们怎么不信?”
九宁含笑道,忽然暴起,手中匕首割破七郎的喉咙,鲜血汩汩而出。
不远处的护卫们吓得脸色苍白:“县主,休要伤人!”
九宁制住七郎,手里的匕首随手往他袍襟上抹了一下,擦干净血迹,然后又是一刀。
她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划的伤口并不深。
但七郎是家中嫡出郎君,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身上连油皮都没蹭破过,什么时候被人直接拿锋利的匕首在胸前划来划去?
七郎倒抽一口凉气,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淌,连袖子都染红了。
吾命休矣!
七郎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欸,醒醒,我可抬不动你。”九宁拍醒七郎,匕首压在他颈间,朝周围的护卫道,“七哥可是使君的嫡孙,你们别靠得太近,吓着我,我一时失手伤了七哥,可怎么是好?”
护卫们苦笑:您已经把七郎划得浑身是血了,什么叫“一时失手”?
他们迟疑着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趁着大火将整个车队拦腰截断,山林里遽然冲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怒吼着和护卫们厮杀在一处。
他们明显是埋伏多时的,配合非常默契,先放出缠有火布的弓箭,扰乱车队,将他们的队伍冲散得支离破碎。然后从不同方向冲到马车前,立刻摆出整齐的枪阵,十个人为一组,互为犄角,一边厮杀,一边朝马车靠近。
他们的阵型非常牢固,又能随时根据护卫们的反击重新排阵,很快就冲到马车前。
六郎惊愕,这些埋伏的人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下马!所有人下马!提防他们惊马!”
惊叫和咆哮声四起,眨眼之间,已有十几匹马突然长啸着倒地,马背上的骑手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摔下马背。
护卫们忙滚下马,拔出长刀,慢慢聚拢到六郎身边。
熊熊火光中,六郎暗恨,牙齿咬得咯咯响,抹一把脸,冲到马车前:“九娘,放开我阿弟!”
九宁微笑,手中匕首稳稳地架在七郎脖子上。
“六哥,人我是会放的,不过不是现在。”
六郎看着七郎衣袍上发黑的血,脸色阴沉,清清嗓子,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温和一点:“九娘,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跑得了?我阿翁派了几千精兵在沿路接应,每个关卡都是江州兵把守,就算你这会能逃走,还是出不了江州。”
九宁满不在乎道:“逃不逃得出去是我的事,就用不着六哥为我操心了。”
说着,她靠近瑟瑟发抖的七郎。
“七哥,你说是不是?”
匕首冰凉而锋利,七郎动都不敢动一下,心里嘴里都发苦:他只是奉祖父之名去鄂州当人质而已,为什么会摊上这种事?
七郎在九宁手上,周围各自的人手还在拼杀,火光摇曳,九宁娇艳的脸庞仿佛比平时更艳丽。
也更危险。
六郎不敢轻举妄动。
旁边的军将见六郎动摇了,忙道:“郎君,难道就这么放县主走?那我们怎么对使君交代?”
提到周刺史六郎就生气,祖父心里只有周家,从来没有他们,他们虽然是周刺史的亲孙子,但并没有得到太多优待,反而总被祖父忽视。现在祖父还让他们和九娘一起去鄂州当人质……虽说祖父是为他们长远考虑,他心里还是有怨。
七郎是他的亲弟弟,他怎么能眼看着七郎受伤——九娘学过骑射,她真敢下手!
六郎沉下脸,“九娘,只要你不动六郎,我可以放你走。”
九宁脸上并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看一眼队伍乱起来之后始终被十几个士兵紧紧围在最当中严密保护起来的一辆马车,慢悠悠道:“六哥,只怕你说了不算。”
六郎愕然。
九宁知道自己猜对了,拔高嗓音,朝那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马车道:“事已至此,阁下何必藏藏掖掖?”
那十几名士兵对望了一眼,听到马车里传出咳嗽声,回转身,细听里面的人吩咐。
一名士兵掀开车帘。
巨大的火团烧得噼里啪啦响,炙热的昏黄火光中,一名身穿交领宽袍的少年走了下来。
眉目清秀,面如冠玉,随随便便一个动作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骨子里散发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高贵气质,眉宇间略带几分郁色。
正是九宁在永安寺撞见的雍王李昭。
李昭握拳咳嗽了几声。
九宁看着他,轻笑道:“又见面了。”
李昭还以一笑,声音温和,音质温润:“县主聪慧过人,怎么猜到是我的?”
九宁不是猜出来的。
她一开始怀疑周嘉言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才能设下这么周全的计策,但等周刺史插手进来后,她发觉事情没有自己起初想的那么简单。
周刺史确实不满足于仅占江州一地,常常因为周都督不愿扩大地盘和他起冲突,但这一次周刺史对鄂州拱手让出来的城池的态度太奇怪了,他似乎迫不及待要扩展势力,压根不担心周家能不能稳稳当当保住新地盘。
他急切,浮躁,甚至冒着得罪周都督的风险也要拿下那些城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谁在暗中鼓动怂恿他带领周氏一族参与这场群雄逐鹿的争斗?
又或者说,谁给了周刺史这样的决心和魄力?
那个人一定身份高贵,才能让周刺史也变得轻率冒进,沉不住气。
放眼天下,只有雍王李昭能够说动周刺史,也只有李昭的身份能让周刺史动心。
他上次并没有离开江州,而是混进周府,躲在周都督眼皮子底下。
这些是九宁从侍婢们打听到的消息总结出来的。
当然,九宁不知道李昭是怎么一步步谋划的,只能猜出个大概。
有一点她想不明白:李昭为什么会从她身上下手?
她只是个小娘子而已。
九宁看着李昭,慢慢道:“使君身体很好,偶尔也吃药,不过用不着服丹药,婢女却告诉我使君的院子最近常有道士走动,我记得使君崇佛,和道士来往不多。”
李昭微笑。
因怕走漏行迹让周都督瞧出端倪,待在周府期间,他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可惜他多病,需要靠丹药来支撑,有几次服用丹药过量,险些丧命,郎中束手无策,周刺史只能请道士来为他诊治。
也就是这一个疏忽,竟然让九宁猜出他就在队伍里。
九宁抬头看一眼黑魆魆的夜空,问:“我舅舅是你支走的?”
李昭没有回答,扫视左右,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也应该清楚你今晚逃不了。”
周刺史安排的护送队伍远远不止表面上的那几百人,真正的精兵全程跟随在车队前后。这几百个护卫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为的就是让来救九宁的人掉以轻心,等他们自投罗网。
他说完,官道远处传来雷鸣声。
怎么会突然打雷?
众人仔细聆听,才发现那不是雷声,而是整齐的马蹄声。
光听声音就知道后面的队伍人数众多,气势雄壮,每匹马都是肥壮的好马。
六郎松了口气。
被九宁勒着脖子的七郎也悄悄松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差点就以为今晚要被九妹大卸八块!
九宁脸色微变。
李昭掩唇咳嗽,扫一眼紧紧围在马车前的那几十个新兵。
这几十人忽然放出大火拦住车队去路,还摆出严密的阵型来冲破护卫们的拦阻,让他颇觉得意外。
尤其当看到为首的那名新兵头扎红绸、一副女子打扮后,李昭更为诧异。
粗看那新兵长手长脚,分明是英武长相,怎么竟然是个女人?
看她态度大方、目光坚毅,显然平时也一直是女子着装。
她手下的新兵就甘心被一个女子指挥吗?
李昭没有想到,来救九宁的竟然是这帮人。
一个女人带领的一帮新兵。
而他们差一点就真的救走九宁了。
新兵们表现不凡,肯定和九宁这个主人有关系。
李昭暗叹一声。
九宁果然不是寻常小娘子,而且她的生父很可能是雪庭的至亲,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同乡。
他并不想伤害她。
可惜九宁身上的谜团太多,而且和鄂州那边关系微妙,鄂州的节度使似乎非她不可,他不得不利用她来搅乱江州、鄂州、襄州几地的平衡局势。
马蹄声震耳欲聋,精兵们越来越近了。
见援兵终于来到,六郎轻轻吁口气,“放了我阿弟!”
九宁撩起眼皮,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
六郎愣住。
李昭也怔了怔,脸色微变,抬眼朝那些精兵看去。
下一刻,李昭瞳孔急剧收缩:“不是我们的人。”
几百匹快马风驰电掣而来,马上骑手个个手执弯弓,弓弦已经拉满,箭尖闪烁着冰冷寒光,密密麻麻,正对着周家护卫。
李昭立刻明白九宁刚才是在拖延时间等这批莫名其妙出现的骑手赶到。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清楚敌我悬殊太大,没有留恋,沉着道:“退!”
周刺史安排的人肯定被拦下了,又或者说,被消灭了。
李昭回眸,看向九宁。
九宁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谁埋伏谁,还不一定!
李昭忽然弯腰,低低咳了一声。
他身边的亲随反应迅速,立刻扶住他,搀着他躲入人群中。
冷箭如蝗雨,狂风骤雨,一阵急似一阵。
周家护卫纷纷中箭倒地,快马没有放慢速度,沿着军将们逃窜的方向继续追击。
炎延眼露精光,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不过她没忘记自己今晚的任务,率领新兵们围住马车,翻身下马,朝九宁行礼。
“县主,幸不辱命!”
火光照亮她的脸,她梳得整齐的发髻被大火烧着了一部分,身上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面庞端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女子。
但九宁此刻却觉得炎延很漂亮,而且是那种神气的漂亮!
她笑着道:“以后不必叫我县主……我离开周家了。”
炎延站起身,手搁在腰间佩刀上,道:“您是朝廷册封的,离开周家也还是县主,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九宁笑了几声,目光微黯。
因为这个封号是周都督送给她的生辰礼,既然她不是他的亲孙女,以后还是别这么叫罢。
她只失神了短短一个弹指,道:“六郎呢?把他抓来!”
新兵们高声应喏。
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六郎被新兵们逮住了。
六郎咬牙切齿,和浑身是血的七郎对视一眼,一起看向九宁。
横眉怒目,气势汹汹。
九宁收起匕首,一脚踢开七郎,让人把六郎捆了丢进马车里。
七郎突然被放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九娘……你要放我走?”
九宁把匕首插回靴子里,道:“总要有人回去报信,七哥,你回去和使君说一声,我暂时不能放六哥回江州,他心里要是还有这个嫡孙,就别惹恼我。”
“还有一句话:鄂州的十几座城池,江州和鄂州的盟约,周家的将来……”
九宁抬起头。
在一片激昂的喊杀声中,她嘴角轻轻勾起,娇美的面容在夜色下平添几分精乖之气。
“关我屁事!”
七郎面色紫涨。
不远处,一匹膘肥体健的黑马缓缓靠近,马上的人听到九宁突然爆粗口,剑眉轻拧,唇边一缕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