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大火熊熊燃烧。
阿延那不停回头张望, 见追赶自己的胡奴越来越近,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试图拦住九宁的马。
怀朗皱眉,翻身下马, 扯住他衣襟, 把人拖开。
阿延那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 死死抱住其中一个护卫坐骑的脖子不撒手,对着九宁求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们汉人不是都信这个吗?”
九宁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少主!”
几名胡奴气喘吁吁跑过来, 看到九宁一行人,愣了一下,也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九宁心里一动, 抬起头,驱马上前几步, 朝牙帐看去。
怀朗和阿山对视一眼,没有拦她。
熊熊赤焰已经吞噬掉整座牙帐, 黑烟直直往上飞窜。
一群衣饰华贵的部落酋长站在牙帐外, 望着冲天烈火,汗出如浆。
这其中, 一人负手而立, 背对着人群, 气势凌人。
酋长们心有余悸, 投向他的视线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他不用开口说话, 足以震慑所有人。
“郞主处置了一些人。”
怀朗和阿延那的胡奴交谈几句,问清情况,走到九宁身前,低声和她解释原委:“有几个部落暗中勾结契丹,图谋不轨,郞主早就发现了,不过只要他们不动手,郞主不会追究。这些天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郞主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捉了他们的首领和亲兵,处以火刑。”
九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周嘉行对待欺瞒他的人,手段果决狠辣。
她忽然想起一事。
平定中原后,周嘉行亲自参与制定修改刑法,其中有一条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屡教不改者的憎恶:偷窃行盗者,判入狱。出狱后再次行窃,入狱。放出后仍然不改偷窃习惯,累计入狱三次,不论所偷钱赃数额大小,杀!
九宁心底不由冒出一个疑问:他不知道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是不是也曾怀疑她对他不利?
他冷眼看她撒谎骗他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见她脸色不好看,以为她被吓住了,怀朗立刻牵马转了个方向,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回过神,手中鞭子指一指哭得涕泪齐流的阿延那:“他是怎么回事?”
怀朗目露不屑,道:“他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密切,收了他们的厚礼……”
阿延那被胡奴抓住,吓得面无人色,看到怀朗望过来的目光,猜到他在对九宁说什么,尖叫着道:“我没有背叛苏部!我没想过要害苏晏!我、我、我就是拿了点宝石呀!”
他挣开胡奴,扑到九宁脚下,“苏九,看在以前我差点救了你的情分上,你得救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绝情眼神。
其他的事也就罢了,阿延那现在有被阿史那部收买、意图暗害周嘉行的嫌疑,她不会插手。
阿延那哭得更委屈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出自己的冤情。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
和苏九这么个色如春花的小美人擦肩而过,得罪苏晏,被父亲瞧不起,契丹南下,全族男女性命岌岌可危……眼下他又被其他人怀疑要暗杀苏晏!
虽然他确实瞧苏晏不顺眼……这一点阿延那没法分辩,可他真的没想过杀苏晏啊!
一来,苏晏为了救母族才发起盟约,是苏部的救命恩人,他身为苏部一员,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而且现在契丹人还没被赶跑呢,他就算要卸磨杀驴害苏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杀呀……
更重要的是,他胆子小……不敢杀苏晏!
听完阿延那的哭诉,不说九宁,连怀朗和阿山这些人也相信他可能真的被冤枉了。
少主这么怂……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要是他真被阿延那部的人收买,不要一个时辰就会露馅。
九宁沉吟了片刻,下马,对怀朗道:“阿史那部的人送厚礼给阿延那,会不会是在故意挑拨?”
阿史那部撺掇其他人投向他们,撺掇不动的就刻意馈赠金银财宝,引来其他人的怀疑,这样周嘉行身边就没有能信任的部落了。
到时候人心惶惶,不是好事。
如果不信任彼此,战场上还怎么配合?
互相猜疑是大忌。
怀朗想了想,说:“郞主心里有数。”
九宁唔了一声。
周嘉行既然能不动声色引阿史那部的人上当,想必不会冤枉阿延那。
“你还是去和二哥说一声,免得他事多,一时想不到这里。”
九宁道。
怀朗看她一眼,笑着应喏,转身前,问:“那少主怎么办?”
阿延那和他的胡奴立刻竖起耳朵,面带期冀,眼巴巴地盯着九宁。
眼神真诚无比,无助,绝望,娇弱,比乞食的拂林犬还乖巧可怜,惹人怜惜。
九宁没有一点触动,道:“不管他,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抬腿就走。
阿延那怔怔地看着她,等她和护卫们转身走远,背影消失在雪地尽头,还傻呆呆地愣在那儿。
许久后,他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个小娘子,好狠心呐!
枉他这两年一直偷偷惦记着她!
“少主,您别跑了。”胡奴抓住他,劝道,“与其求一个外人,您还不如求首领……”
阿延那抹把眼泪,忍不住心酸:“你懂什么!就是我父亲要杀我给苏晏赔罪!”
虎毒不食子,可抓他的人就是他老子啊!
……
怀朗走到燃烧的牙帐前,说了阿延那向九宁求救的事。
周嘉行淡淡扫他一眼。
怀朗低声道:“没想到刚回来了就碰上这事……”
原以为九娘傍晚才会回营地。
周嘉行没有回头。
以后这样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她早一天知道还是晚一天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想为阿延那求情?”
他看着眼前扭曲翻腾的赤红火焰,问。
怀朗摇摇头,说了九宁的担心,“九娘怕阿史那部的人挑拨您和苏部的关系。”
周嘉行微怔。
怀朗等着他示下。
周嘉行背对着他,又问:“她见过炎延了?”
怀朗点头。
这时,身后飘来一阵哭声。
阿延那被他的胡奴押回来了。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儿子,上前一步,道:“苏郎,阿延那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他勾结外人,背叛苏部,罪不可恕!”
说着,唰啦一声拔出自己的弯刀,朝阿延那头顶劈下!
周围的部落酋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名亲随立刻拔刀,一声清脆撞击声响,利落格开苏慕白的弯刀。
苏慕白被震得退开几步,微微喘气。
阿延那吓得失声,意识到父亲那一刀被挡开了,抱着自己的脑袋,浑身发抖。
整个过程中,周嘉行没有回头。
他叮嘱稗将留下处理剩下的事,对苏慕白道:“他也是被蒙蔽的,此事到此为止。”
苏慕白松口气。
其他部落酋长也松了口气。刚才从阿史那部搜出不少信件和信物,其中很多和他们部落中的贵人有关,他们提心吊胆,生怕周嘉行借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所有部落勇士收编成他的队伍。还好他没有赶尽杀绝。
苏慕白把儿子阿延那丢给胡奴,追上周嘉行,进了他的帐篷。
“苏郎,你果真不打算接着查下去?”
私底下有动作的人,远远不止表面上那几个。
周嘉行道:“所有信物已经付之一炬。”
苏慕白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刚才周嘉行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搜出来的东西一把火烧光。
所以等他再提作战计划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同意,没有二话。
“你……”他忽然笑了笑,问,“长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果真不动心?”
周嘉行走到书案前,闻言,翻找羊皮纸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慕白忙道:“我知道,这次苏部遇险,你和李司空结盟,论情论理,我们苏部的人都不该趁火打劫……”
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不过那可是长安,是中原!”
是所有部落妄图征服的肥沃土地。
周嘉行身上也有一半胡族血统,他为什么不动心?
“首领。”周嘉行用了旧日的称呼,示意苏慕白入座,“你为什么不愿率领族人臣服于契丹?”
苏慕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怔了怔,答:“契丹人要杀光其他部落的青壮年,我们当然不能臣服于他们!”
周嘉行:“那当年所有胡部为什么愿意归附唐廷?”
苏慕白看着他,面露尴尬之色。
周嘉行声音沉稳平静,缓缓道:“因为唐廷不会残杀胡族,不要求胡族改变信仰,还给予所有王族高官厚禄,确保他们能衣食无忧。阿史那部是突厥王族中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归顺于唐廷时,唐廷给他们高官、土地、牛羊,他们的子孙世代不用和他们的祖先那样在塞外流离,就能安享尊荣,南归的突厥诸部获封郡王、大将军,他们迎娶中原高贵的公主,和王室联姻,子孙和王公子弟一起长大……”
这样的优待,身为战败方的胡族,怎能不动心?
在草原上,战败的部落只有一个下场:全族沦为战胜者的奴隶。
这一次,胜者却没有奴役他们,相反,他们厚待他们,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们……
换来的,是和平和繁荣。
周嘉行提起笔,道:“安于享受,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史那部酋长说的话,他没法认同。
诚然,唐廷在一步步分化胡族,然后慢慢同化他们。
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愿被同化,那就远走草原深处,在苦难中磨砺自己,让自己壮大,积蓄力量。
不想生活在困苦贫穷中,那便接受唐廷的好意,努力融入中原,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更多利益。
要么双方不死不休,要么弱小的一方依附强大的一方,被慢慢同化……
这无法避免。
为了族人的利益,做出任何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但别像阿史那部的酋长那样,一面享受好处,一面冠冕堂皇,以复兴部落为由破坏盟约。
“中原强大,胡族臣服,中原陷入战乱,胡族崛起……直到被同化……其实这和血统无关,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首领,不必再为我的血统来试探我,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
汉人因为他的生母轻贱他。
胡族因为他的父族怀疑他。
他不在乎,亦不会因此彷徨自卑。
更不会因此动摇。
他是他自己。
苏慕白望着周嘉行,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站起身,一手抱胸,对眼前的年轻男人行了个代表敬意的礼。
……
这天傍晚,多弟告诉九宁,阿延那没被处死。
“苏慕白坚持要手刃阿延那,刀都架到阿延那脖子上了,周使君说阿延那不知道阿史那部人的谋划,把人放了。”
九宁心道,果然,苏慕白这么做,可能就是想陪周嘉行演一场戏,以确立周嘉行的权威。
她坐在灯前看一本书,侧耳细听旁边帐篷的动静。
周嘉行就在不远处忙他的军务,灯烛一直没熄。
之前的作战计划是故意刺激阿史那部的,具体的出兵方案只有他和他的部署知道,还没有正式公布。
她等了很久,有些无聊。
多弟把阿山他们给她堆的小雪人挪到帐篷里给她看。怕雪人化了,特意弄了个冰盆,放在离帐帘不远的地方。
九宁放下书。
案上刚好有一碗豆子,她顺手给每个小雪人添了双眼睛。
不一会儿,怀朗入帐,劝她早点就寝。
“二哥呢?”
“郞主还有事要忙。”
九宁有话要和周嘉行说,道:“我还是再等等吧。”
不等还好,这一等,周嘉行直接出了营地。
怀朗道:“郞主去见几个人,明天才能回来。”
九宁嘴角一扯,没办法,只能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脚步声杂乱。
她猛然惊醒。
守在一边的多弟忙道:“九娘,外面有动静。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怀朗他们都在外面看着呢!”
九宁喝了口水,抬头四顾。
帐里没点灯,黑魆魆的。
外边人影幢幢,有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怀朗、阿山几人的影子打在帐篷上,看样子离天亮还早。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怀朗挑开帘子一角,在外面道:“九娘安心睡罢。”
没说出了什么事,可能是营地里其他部落的人在闹事。
九宁打了个哈欠,起来解手。
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打雷声。
“打雷了?”
她半梦半醒,呢喃了一句。
雷声直接冲着帐篷的方向过来,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如密集的鼓点。
九宁反应过来:这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随着马蹄踏近,帐篷外一片压抑的呼吸声,然后帐帘被一双手猛地撕开。
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大帐。
狂风涌入。
嘈杂声也卷了进来。
九宁愣住了。
外边燃烧的火把发出黯淡的昏黄光芒,笼在门口那人的背上。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帐篷。
身影一动不动。
浅色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的暗芒,煞气逼人。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带着满身凌厉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大帐外,怀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跟进帐篷。
“郞主?”
黑暗中,没人看得清周嘉行脸上的神情。
他挥挥手,双眸直直望着九宁,像盯准了猎物的狼。
怀朗有些担忧,暗叹一口气,抓住试图上前阻拦周嘉行的多弟,退了出去。
帐帘重又放下,营地的杂乱人声忽然都消失了。
陷入一片凝滞的安静。
九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周嘉行绕过屏风,一步步走过来,忽然道:“等等!你别过来!”
周嘉行脚步一顿,盯着她的眼神蓦地一沉。
九宁手忙脚乱地抓起屏风上挂着的一张厚披帛披在肩上,掩好。
眼角黑影一闪。
一双冰凉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收紧,直接拎起她,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砰的一声响,九宁摔在松软的枕上。
天旋地转。
“吧嗒”,她脚上的睡鞋落在地面上,两声脆响。
九宁晕晕乎乎了一会儿,心道:还好天气冷,她穿得多……
定定神,对上周嘉行俯视的视线。
他按着她的肩膀,冷冷地看着她。
九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疼!”
周嘉行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一语不发。
九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真的疼!你压住我头发了!”
周嘉行冷漠地扭过脸。
手却松开了。
九宁赶紧推开他,坐起身子,扯出一束被他刚才的动作压在肩下的长发,随手拿起根簪子一挽,拢好披帛,蜷缩成一团。
她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先冷静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周嘉行不语。
九宁心底怒气翻腾,忍着没打他,继续问:“你半夜冲进来,就是想这么坐着?”
周嘉行唇角微翘,眼底涌动着血色。
“想走?”
九宁一怔。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道略带了几分犹豫的声音:“郞主,抓到了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缩在床脚的九宁。
九宁神情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他,毫不示弱。
周嘉行望着她,道:“进来回话。”
外边的人低语几句,然后怀朗低着头走进大帐,没敢抬头,也没敢靠得太近,站在屏风外面道:“郞主,是阿史那部的人。”
寒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九宁睁大眼睛,看一眼大帐外摇曳的火光和人影,再看一眼周嘉行,忽然明白过来了。
周嘉行沉默着。
没人说话。
怀朗悄悄退了出去。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站起身。
“等等!”九宁扯住他的胳膊,一字字地问,“你以为我要偷偷离开?”
营地里发生骚乱,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怀疑是她暗中捣乱,想趁机逃跑,所以大半夜骑马返回营地,冲进大帐,不由分说来抓她,就是想质问她?
周嘉行轻轻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二哥!”九宁揉揉眉心,“周嘉行!”
周嘉行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九宁气急,光着脚下了床,几步追上去。
“苏郞主!你不想知道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帐篷外,周嘉行的身影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