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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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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开阔的地方搭起几座虎皮毡帐篷, 仆从搬来柴禾,架设篝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盈圆的月轮浮上梅树梢,熊熊燃烧的赤色火焰笼在廊前石台的积雪上,雪光黯淡。

新鲜宰杀的牛、羊、鹿以酱醋五味腌制后,搬上烤架,烤得滋滋冒油,红亮喷香。铜锅里的羊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珍珠似的乳白泡沫, 切块肥瘦肉已经煮得烂透。地上铺毡毯, 凌乱放着金银盘、碗、罐、笸箩器具, 大块熟肉堆得小山包似的,旁边笸箩里满盛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鎏金錾花银碗里的葡萄酒潋滟着艳红的光泽。

美酒佳肴, 琳琅满目。

仆从放下猞猁纹镀金高足大银盘, 盘中刚刚从篝火上取下的羊肉, 色泽油亮红润,鲜香扑鼻。

心不甘情不愿应邀前来赴宴的一众军将——诸如皇甫超、宋朗、韩驰、姜乾、袁纪贞等人,虽然个个一肚子邪火, 但看到眼前熟悉的宴饮场景,闻到浓厚的肉香、酒香、果香和果木清香,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他们是被怀朗叫来的。

起初没人肯来。

他们坚决反对郎主最近颁布的新策, 除非郎主亲自请他们, 否则他们绝不会去别院赴宴!

怀朗嘿嘿一笑, 露出雪白牙齿, 道:“如果是夫人请你们来呢?”

轻飘飘甩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即走。

留下皇甫超等人面面相觑,掉落一地下巴。

周嘉行还未正式娶亲,这一点天下皆知。但是作为周嘉行的老部下,皇甫超这些人都在那晚见过将来的首领夫人——和郎主并坐胡床的美貌女子。

他们当时行过表示效忠的礼节,等于承认这女子是主母,即使后来传出郎主想尚主的传言,他们认定的主母不会变。

一帮大老粗顿时为难了: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是郎主夫人来请,而且请的还是他们一家人……这就不好拒绝了。

私宴不同于公事,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总不能连夫人的私宴邀请都拒绝吧?

几人凑成一堆,小眼对小眼,商量该怎么应对这事。

夫人邀请,他们可以不去,他们的妻儿得去啊!

可是妻儿都去了,他们却缺席,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该怎么办?

最后皇甫超冷哼一声,道:“去就去!都带上你们家的婆娘,不就是吃顿饭吗?难不成夫人能把宴席办成鸿门宴?”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难道要怕一个女子么?

其他几人都听他的。

于是一帮人带着自己的娘子、儿女大咧咧来赴宴,车马扈从将别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穿过曲折回廊,他们来到一座典雅幽静的庭院,刚跨进门槛,迎面便是烧得劈啪作响的篝火。

皇甫超愣住了。

曾几何时,每当作战获胜,他们都会烧起几堆篝火庆祝胜利。

还在更早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小少年郎时,跟随不同的主人走南闯北,夜宿荒州,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狼群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他们燃起一堆堆篝火,靠着那一点透出些许温暖的火光,撑到天将破晓。

军将们环顾一圈,看着熟悉的毡帐、篝火、大块流油的烤肉、一壶壶美酒,呆愣了片刻。

浓香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皇甫超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斜着眼睛打量身边的部将,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一脸感慨神色。

皇甫超的夫人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宴饮聚会,皱眉诧异道:“没有坐榻……难道要席地而坐?”

另外几位部将夫人和年幼的郎君、小娘子也是头一次看到仆从现宰活羊,站在廊前,神情踌躇。

他们倒是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实在是没想到郎主夫人会预备这样的宴席。

皇甫超的夫人哭笑不得。

知道出身世家的夫人忽然提出宴请,他们换上最正式最精致的礼服,再三检查,确认衣裳、身上的饰物、脸上的妆容都足够体面了,才敢出门,到了地方才发现夫人想要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没法和那些穿窄袖衫的侍女一样来回穿行于篝火间呐!

众人迟疑了好一阵。

皇甫超和另外几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除了袁家的人,其余几人几乎都是平民出身,他们饱受艰辛,在乱世之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委实不易。

而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并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没有风餐露宿过,看到篝火和毡毯,都露出或好奇或惊讶的表情。

怀朗可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邀他们入席。

皇甫超按下心头疑惑,带着自己的妻儿落座。他夫人一边小声心疼自己的礼服和华贵首饰,一边小心翼翼卷起衣裙,慢慢坐在毡毯上。

等众人全部落座,怀朗几步上了石阶,长廊里传来说笑声。

天色已经黑透,篝火的火光随风摇摆。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缎束发的小娘子慢慢走下石阶,一袭天缥色小团花蜀锦翻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悬羊脂玉佩,脚踏蛮靴,身后跟着怀朗和一应亲兵,缓步走到皇甫超等人面前。

她从幽暗的长廊一点一点走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像晚风缓缓吹去乌云,漆黑苍穹间现出一轮皎洁明月,万道清辉,洒满大地。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比拟这一刻的光辉。

颜如舜华,灿若星辰。

在场诸人被她天姿国色的容光所慑,齐齐呆住。

柴禾堆里爆出哔啵哔啵的燃烧声,肥油滴淌而下,洒在火炭上,烧得滋滋响。

九宁嘴角轻翘,梨涡俏皮地皱起,笑意盈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颔首之意。

在场的人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霎时回过神,起身朝她行礼。

女眷们也站了起来。

九宁示意众人落座,接过多弟递到手边的鎏金酒壶,为所有部将一一满杯,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朝众人一揖,笑道:“今晚是私宴,不必讲究,诸位将军只管放开了吃喝,不醉不归!”

军将们不敢直视她,捧着酒杯,低低应了一声。

怀朗抄起琵琶,奏起欢快的乐曲,侍女、仆从跟着起歌,有人踏着节奏跳起旋舞,更多的人被勾起兴致,笑着加入他。

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九宁跟部将们不咸不淡地客气几句,含笑和所有部将的夫人寒暄。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会在心里互相比较容貌妆容,在场的女眷早就听说九宁姿色冠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才算见着了正主,果然是雪肤花貌,闭月羞花。

女眷们发现自己没有生出一点嫉妒之心——差距太大,根本没法发酸。

她们笑着和九宁攀谈,介绍自己的儿女给她认识。

九宁一圈敷衍下来,累得口干舌燥,还好多弟特地给她预备了甜酒——医士说她现在只能喝甜酒,她一口气吃了三盏酒,找到皇甫超的身影,端着酒盏走过去。

皇甫超脸色暗沉,独自坐在篝火前沉思,他的妻儿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这会儿正和其他部将家眷一起观看旋舞。

九宁走到他身旁,矮身坐下。

皇甫超立马打起精神,浑身紧绷。

九宁盘腿坐好,递了只酒囊给他:“将军是不是更喜欢这样饮酒?”

皇甫超看着盘腿而坐、一手擎着酒盏搭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囊的九宁,目瞪口呆:这就是世家出身的做派么?

他愣了一会儿,接过酒囊。

九宁一笑,端着自己的酒盏,看向女眷们的方向,若有所思。

皇甫超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

难道郎主和郎主夫人想拿他们的家眷来逼迫他们这些人就范?郎主英明一世,怎么能做这样过河拆桥的蠢事?!

他心乱如麻。

喝口酒后,九宁慢慢收回视线,道:“我听二哥说过,皇甫将军很早就跟着他了。”

皇甫超垂下眼帘,道:“那时候郎主还没有十四岁。”

他是随被俘虏的主人一起投靠商队的。周嘉行在一次比试中获胜,能优先挑选俘虏,他从此跟随周嘉行,直到如今。

九宁捧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大丈夫立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说的就是皇甫将军这样悍勇善战的英豪!”

皇甫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谦虚道:“不敢当,都是郎主英明。”

九宁轻笑,道:“皇甫将军不必提防着我,你是二哥最倚重的人。”

皇甫超没说话。

九宁啜饮一口甜酒,看着篝火旁的女眷们,淡淡道:“封侯拜将,扬名立万……皇甫将军忠心追随二哥,他日二哥必不会亏待将军。”

皇甫超心头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这话他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九宁神情淡然,接着道:“自从当年安、史作逆以后,天下大乱,国势一落千丈,割据近百年……”

皇甫超十分警惕,生怕她话里给自己下套子,但听到这话,还是被触动心事,不由得叹口气,道:“是啊!太乱了……”

他本是好人家的儿郎,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父母长辈被乱兵杀死,他侥幸活了下来,沦为奴隶,尝遍艰辛,要不是后来能追随周嘉行,他很可能和其他被掳走的汉人一样,还在塞外流浪,一辈子都没法回到中原。

九宁早就从怀朗那里打听清楚诸位军将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见皇甫超果然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吃过苦所以有慈心的将领,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她看着篝火,问:“敢问将军,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平定中原,又能太平到几时?”

皇甫超这时早已经去了疑心,神色凝重。

九宁道:“节镇势大,战乱没完没了,就算有人结束乱世,还是没法平息战火,除非……”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

皇甫超心有所觉,抬起脸,看向她。

九宁一字字道:“除非兵权集中。”

她声音不大,宛转娇柔,但字字掷地有声。

皇甫超一言不发,手指捏紧酒囊。

即使天下平定,只要藩镇势力过大,就还会再起烽火。

周嘉行追求的,不止是结束乱世、当一个风光几年的霸主,他还想尽可能改变现在地方藩镇势力过大的局面,真正的平息战火。

他并没有执着于此,但他确实在按着步调一步步走下去。

九宁并没有接着这个严肃的话题说下去,话锋陡然一转,指指被侍女们拉起一同起舞的女眷们,笑道:“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将军离这些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以后呢?将军可有想过?”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道:“二哥想过。”

皇甫超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是啊,以后呢?

值此乱世,他们跟随郎主南征北战,心里想的,自然是将来能够功成名就、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假如哪天郎主真的坐上那个位子,他们这些大功臣固然可以跟着风光得意,但是以后呢?

历朝历代,大部分功臣下场凄凉。

狡兔死,走狗烹。

谁能保证自己是少数幸运的那几个?

以郎主那未雨绸缪的性子,必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才会提早做准备……

在位者,哪一个是心思简单之人?

想到一种可能,皇甫超眉头手脚僵直,登时冷汗涔涔。

噼啪一声,篝火里迸出几点炽热的火星。

皇甫超呆坐在篝火前,沉默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时,身边早没了九宁的身影,周围的人笑语喧哗,眼前闪过一张张如花的灿烂笑脸,月色如水。

他抹了把冷汗。

……

九宁回到欢乐的人群中,嘱咐怀朗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今夜赴宴的全是周嘉行倚重的老部下,有皇甫超带头,其他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周嘉行的长远打算。

只要他们老实了,其他刺头根本不足为惧——周嘉行杀鸡儆猴时从不手软。

怀朗撒开琵琶,点头应喏。

这时,一人挤到他们面前,鼓起勇气,笑着道:“都说长安的长公主乃倾城国色,某曾面见长公主,确实是个美人,不过今日得见娘子,某才知道什么是绝代佳人!”

九宁还没反应过来,怀朗先嘴角抽了几抽。

这位想拍九宁的马屁,所以故意提起长公主,说自己见过长公主,暗示九宁比长公主更美。

那人看着九宁,一脸堆笑,“娘子美如天仙……长公主不及娘子多矣……”

听到他的话,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就被碗盏,停下议论的话题,悄悄打量九宁。

听说郎主想娶长公主……九娘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一半是好奇,一半也忧心将来要面临两位主母并立的局面。

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粲然一笑。

一双灵动明眸,顾盼生姿。

“你见过本主?”

问出这一句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九宁朝众人颔首之意,转身离开。

窈窕背影渐渐融入幽暗的夜色中。

……

许久后,寂静的人群里陡然炸起嗡嗡的议论声。

一片哗然。

众人瞠目结舌,压抑不住惊骇和惶然,纷纷站了起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想要讨好九宁以试探她对长公主一事到底知不知情的人还在发怔。

其他人比他更先反应过来。

九宁以“本主”自称,再加上刚才那几句话……

原来九宁就是长公主本人!

怪不得郎主莫名其妙就朝长安送去求婚帖,还大动干戈杀了凤翔节度使,威慑其他藩镇……

主母是长公主,这说明什么?

惊愕过后,众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皇甫超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蹦三尺高,丢开酒囊,大踏步往周嘉行的住所跑去。

郎主想要兵权?

给!给!给!

不给的话,郎主或许会手下留情……长公主不会啊!

今晚不是鸿门宴,而是让他们表忠心呐!

拥护郎主,拥护长公主,以后就算郎主和长公主要削弱地方势力,他也能捞到肥肉!

皇甫超越跑越快,长袍鼓满了风,猎猎作响。

诸位,对不住了,谁让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呢?

……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一片骚动吵闹声。

隔得很远,依然能感受到那帮人的震惊骇然。

多弟回头张望了一阵,小声道:“他们知道贵主的身份了,过了今晚,那些部将肯定不会再闹事。”

九宁刚才吃多了酒,有点发热,两手对着自己的脸扇啊扇的,道:“只要皇甫超他们不带头闹事就行,剩下的不重要,二哥总得挑几个不听话的杀一儆百。”

怕她摔着,多弟上前一步,搀扶着她往前走,笑着道:“贵主对使君真好。”

九宁双颊通红,大半个身子放心地往多弟身上一靠。

“早日太平,对谁都好。”

多弟道:“贵主菩萨心肠。”

她也是乱世中人,感激像贵主这样能够为底层老百姓考虑的贵人。不过她没法做到和贵主一样想得那么长远,她只求自己和贵主能平平安安就行,其他人的死活,她管不来,也不想管。

九宁失笑,摇摇头,“不……”

不,她没有想那么多。

酒劲上来,她头有点晕,晃了几晃,脚步踉跄。

多弟忙揽住她的纤腰,手绕过她的背伸到她腋下,架住她不让她倒下。

这么走了几步,九宁低声嚷热,身子扭了几下。

多弟差点抱不住她,怕把她摔着了,嘴巴一张,正想要叫人过来帮忙。

脚步声靠近,一道黑影罩了下来。

多弟一怔,抬起头。

廊前挂了灯笼,灯火昏黄,周嘉行站在她面前,一袭紧身长袍,眼眸低垂,看着整个人扒在她身上的九宁,浓眉微微皱着。

神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柔和。

比今晚的月色还要温柔。

多弟经常在周嘉行脸上看到这种温和的表情。

他和九宁独处时,常常会这样看她——只在九宁低头或转身的时候。而当九宁和他对视时,他总是先一步收起自己的温柔,似乎怕被九宁察觉。

可惜他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持清醒,所以九宁轻易就能让他妥协。

周嘉行伸出手。

多弟有些不情愿,不过想想长安那边两面三刀的皇族,再想想周嘉行如今的身份和九宁平时对他的态度,几经斟酌过后,她没有阻止。

周嘉行微微俯身,宽大的手掌揽住九宁的胳膊,打横将她抱起。

突然天旋地转,九宁低低地惊呼一声,双手扬起,刚好拍到周嘉行的脸上。

啪啪两声打脸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多弟:……

周嘉行面色不变,抱着九宁,转身往她住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仆从迎出来,看到周嘉行抱着九宁进屋,愣了一下,没敢多说什么。

火盆早已烧起,屋子里暖烘烘,铜瓶里的供花散发出袅袅清香。

周嘉行直接走进里间卧榻前,放下九宁。

九宁面颊嫣红,双眼水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线条冷硬的脸看了一会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天下太平,多好啊!”

周嘉行还没完全放下她,被她这一搂,霎时温香软玉满怀,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的幽香和淡淡的酒香,双膝不禁有些发软,差点扑倒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九宁,眸子里泛着沉沉的暗芒。

幔帐笼着烛光,一室朦胧的暖黄,九宁明眸微张,双颊透出春日里樱桃熟透的红润艳色,娇艳欲滴。

周嘉行气息有点乱,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你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

所以才会帮他处理和部下的矛盾?以李曦的名义赐他铁券,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吞并淮南?

九宁似乎在神游物外,双手还搂在周嘉行肩膀上,出了一会儿神后,摇摇头。

“不是这个……我想要的不是……”

周嘉行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能给。

不知道想到什么,九宁眉头紧蹙,神情不复刚才那么轻松,鼻尖一皱,眼里浮起点点泪光。

周嘉行眸色一沉,身体慢慢往下压。

九宁跌坐在坐榻上,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躺,迷迷糊糊中被他压倒在铺开的衾被间。

周嘉行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坚实的肩背耸起,一手撑着不压住她,另一只手贴在她鬓边,手指轻抚她的头发。

“告诉我,为什么伤心?”

为什么嘴上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对所有人好,但又不愿为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明明喜欢偷懒,却还是强迫自己学骑射?

还有,为什么总是在梦中哭着说那一句:阿兄,你来接我了?

九宁搂着周嘉行的脖子,樱唇翕张。

周嘉行靠得更近,嘴唇蹭过她娇嫩的脸庞,听她说话。

九宁手指收紧,牢牢攥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系统!

去他的惩罚!

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

她不干了!

周嘉行怔住。

九宁眼里的泪光慢慢散去,嘴角翘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好好活一次!”

反正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不如留下来,好好享受生活。

为天下太平奔走,只是为这一世结识的人,为这天下。

为了面对她曾逃避的东西。

而不是为了应付任务。

九宁眨眨眼睛,一头墨黑发丝铺满半张卧榻,像是才认出周嘉行似的,摸摸他的脸。

“喜欢我吗?”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喉结滚动了两下,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而过的哗啦声。

九宁觉得他脸上的胡茬有些扎人,嫌弃地拍两下。

“我告诉你……我杀了很多人……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杀人不眨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总之很多很多就是了。

这一切都是报应,她曾经是个魔头,于是被逼经历九种不同人生,被世人唾弃,被命运玩弄。

她拍拍周嘉行的脸,“还喜欢我吗?”

周嘉行没说话,微微喘息着,拨开她的衣领,手伸进去,轻抚她洁白莹润的脖颈。

“痒……”

九宁蹙眉,伸手想推他,还没动作,手被扣住了,压过头顶,摁在榻上。

她张嘴想要说话。

周嘉行没给她机会。

他压下来,堵住她的唇,舌头笨拙地寻找她的,不像亲,更像是啃似的,又吮又吻,尝她的味道。

九宁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好半天后,吮吻声停了下来,唇分。

气息交缠,两人都气喘吁吁。

九宁找回自己的呼吸,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手指慢慢摩挲她颈肩的肌肤。

“喜欢。”

他只说过要她留下,要她待在自己身边,要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论是没有血缘的妹妹还是其他身份,只要属于他就行。

但喜欢这样的词,却很少从他口中说出。

一旦说出来,感觉就像跌落到尘埃里。而她不会在乎。

九宁迷迷糊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样了还喜欢呀……”

他每一世都是好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然看起来一丁点不像,但他每一世都在做为国为民的好事。

她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呀……

九宁捏捏眼前那张俊朗的脸,拍拍他的脑袋。

“你这里有毛病……”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拍拍九宁的脑袋。

“是啊,二哥有病。”

他捧着她的脸。

“只有你能治好我。”

九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他可真不会说情话,“那……那你得把我看好了……先别登基……你登基,我可能就不见了……”

“什么?”

周嘉行眉头紧皱。

幔帐外传来两声刻意拔高的咳嗽声。

多弟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里间,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周嘉行高大挺拔的身体趴在九宁上面,他肩宽腿长,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底下的九宁,不知道他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

多弟心急如焚,她现在认为周嘉行是那个最适合待在九宁身边的人,不表示她想看到周嘉行今晚就轻薄九宁呀!

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得寸进尺,流氓!

周嘉行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多弟冷笑,端着热水走近,如果他还不起来,她就一盆开水浇下去!

正要动手,卧榻上的周嘉行侧过身坐了起来。

他抱着九宁,给她掩好衣襟,让她躺在他怀里,轻声哄她:“什么登基?”

多弟眼皮直跳。

登基这种话题……是能随便谈的吗?

九宁依偎在周嘉行怀里,似乎清醒了点,不论周嘉行怎么诱哄,不肯开口了。

多弟捧着热水靠过去,眼神凶狠,示意周嘉行离开。

周嘉行没起身,一手搂着九宁,一手直接抓起铜盆里的手巾,单手绞了绞,放到九宁脸上,给她擦脸。

多弟放下铜盆,出去叫侍女们进来伺候。

多来点人,好把周嘉行赶出去。

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鱼贯而入。

周嘉行帮九宁擦好脸,道:“倒碗温水来。”

侍女答应一声,走到他身边。

烛火摇曳中,侍女双手发颤,袖子抖了几下,寒芒闪过。

离得非常近,以周嘉行的反应速度,本可以发现的。

但他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怀里的九宁,根本没注意到送水端茶的侍女是什么人,更不会去留意她的动作。

利刃锋利,裹挟着阴冷之气,直接刺向周嘉行的心窝。

昏暗的烛火中,人人忙着手里的事,没有人反应过来。

唯有靠着周嘉行胸膛的九宁捕捉到那一丝寒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周嘉行。

利刃扎入血肉。

鲜血喷溅而出。

心口一阵钻心的锐痛,疼得刺骨。

九宁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凉。

好疼。

她低下头。

胸前没有血迹,也没有薄刃。

她有点茫然,视线往旁边一扫。

血是从周嘉行身上流出来的。

周嘉行没有注意到侍女突然刺向自己的利刃。

但他看着九宁,在利刃快要刺进她身上的那一刻,他反应更快,抱着她侧了个身。

利刃还是扎到他身上了,他背上全是血。

九宁捂着心口,疼。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时,屋子里才响起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九娘!”

多弟眼睛血红,扑向卧榻。

周嘉行比她更快。

他用没受伤的手抱起九宁,额头碰着她的。

九宁呼吸均匀。

周嘉行目光沉沉。

他忽然想起,九宁喜欢吃酒,轻易不会醉。

今晚她吃的是甜酒,怎么醉成这样了?

他闭一闭眼睛,抱紧九宁,冷声道:“扣下所有人,一个不准走。”

外面的亲兵早已经冲进来,三五下抓住那个行刺的侍女,闻言,躬身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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