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历史
5 历史
李建国组建了新的开发团队实施枫树林项目开发,他搬走后风海变得悠闲起来。风海负责现在公司的运行,一切工作按部就班就好。风海常常站在窗口看着院子外面的荒野。当初李建国质疑他修路,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那个院子连同院子后面这片荒野都变成了公司的财产。风海买下这块地原是让李建国建城用的,李建国却执意要去枫树林,风海只好将它留作储备用地。
闲暇的时间里风海四处闲逛,十月的一天下午他走出院子,踏上湿漉漉的通向院子后面荒野的石板路,所有一切都在踏上石板路的那一刻安静下来了。刚开始小路两侧只有矮小的茅草犹如一层绒毛,越向里走草越高,风海叫不上草的名字,看上去像芦苇,但风海确定那不是芦苇。小路两边土地上散落着从山上滚下来的圆圆的石头,石头长满浅绿色的苔藓,有的扎进泥土中,有的被露出土壤的草根紧紧包裹着。走上五六百米的样子,来到荒野中的池塘,只有两百多平米的池塘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人们挖出来的,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池塘被高草遮挡,如果不走进这荒草地,根本看不到它。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风海早就确认过水中没有鱼,他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在干枯的草丛中看到一窝小野鸭,手掌那么大,毛茸茸的,还不会飞,怯生生地挤在一起。风海异常惊喜,他没想到这片荒芜之地上竟然还有生命,他不再觉得这片土地上只能长出野草,它变成了能够孕育生命的土地。湖边的小路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凳,从建好那天起从没人来过,如今也长出细细的苔藓,风海用衣服擦了擦湿漉漉的椅子,在椅子上坐下来。茂密的野草不但遮挡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汽笛声和震耳的机器声都消失了。山上云雾弥漫,轻风吹过,云雾像河流一样倾斜下来流到草地上,激起一层层波浪。草叶上的露水滴落到石头上溅起水花。冷冷的湖水如寒镜一般映出周围摇曳的草和远处的半隐半出的青山,从山上吹来的寒风夹杂着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深吸一口,感觉身体中污浊的空气瞬间被驱散。整片土地呈现出原始的样子,仿佛是从长出第一棵草以来就从未有人来过,一只鸟、一只昆虫也未曾来过,这样子持续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直到自己踏上这块土地。
自从来到公司以后,风海第一次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地方,他日常的时间都淹没繁重的事物中,忙碌反倒让他感到轻松,这让他免受失忆之苦,也把自己隔绝了起来,就像机器一样不停转动,没有时间去思考去回忆过去。他有时感觉自己像风一样迷失在荒野之上。光耀说的对:人类追溯历史只是为认识自己。他大概是唯一看得清这个世界的人。
傍晚,夕阳被群山遮住,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即将安息的气氛中,明亮的光渐渐暗淡,一群乌鸦从荒野上空飞过,给大地抹上沉重的阴影,风海感到孤独而寂寞,他觉得自己也即将离坠入黑暗的深渊,他贪婪地凝视着昏暗的大地,想要留在这个时刻,但是,他不停地向下滑,越来越深。
“黄昏最孤独的时刻,你贪恋的美景,你收获的果实,你取得的成就,你成就的伟业,你所得到的一切必将在此刻烟消云散。你所能看到的,所体会到的只是你独自一人走完这一段路。”
风海回头看到光耀站在身后。他指了指长椅示意光耀坐下。光耀没有理会风海只是继续看着渐渐陷入黑暗之中的群山。
“你很享受这个时刻?”风海看着昏暗的大山问。
“黄昏是华丽而孤独的终结。月光下的故事再精彩也只是它的序曲,黄昏中的故事再孤独也是伟大的乐章。”
“似乎有些道理。你为什么不教书了?”风海笑了笑。
“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历史。”光耀回答。
“人类为什么要记录历史。”
“为了认识自己。”
“为什么人类追溯历史是为了认识自己?”
“很简单,因为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只能从历史中寻找答案。如果没有历史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呢?你如何定为自己呢?没有什么是横空出世的。”光耀眯起眼睛看着渐渐消失在雾霭中黑色的山峰。“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就想当然的认为比前人更匆忙,比前人掌握更多知识,继承了前人的思想,比前人更聪明。但是,事实呢,我们翻开古籍看到的是什么?”
光耀突然停下来,在风海身边坐下。
“是什么?”风海问。
“你知道历史吗?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吗?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去探究我们的祖先,去回顾我们的历史,我们能看到什么?灿烂的文明?沙场征伐?被时间埋葬的废墟?记载着我们祖先的文字?还是闪烁着光辉的真理?”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不是在问风海,倒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自己能否找到答案。
光耀的问题让风海意识到,光耀并非像其他人为了钱来到深圳,他同李建国一样为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光耀继续说:“也许这些我们都能看到,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们从浩瀚的书海中寻找我们祖先的行迹,从尘土被掩埋的废墟里寻找我们祖先的遗迹,我们找到了什么,是我们自己,那些沉甸甸的文字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当我们谈起国家的历史,你想到的是什么古老?辉煌?人们总是感叹太多太多的历史说不完,或者说历史太过悠久,于是有人努力学习历史,有人拼命抛弃历史,到头来呢,学历史的那些人学到了什么?关于历史的文字记载。抛弃历史的抛弃了些什么?抛弃了自以为是糟粕却深深刻印在我们性格中的东西。如果你让我给你讲中国史,我能连续不断给你讲一年,到头来呢?我们即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抛弃掉什么,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历史。可是我们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除了写在纸上和被埋藏在土中的文物,我们的历史还有什么呢?对,是我们民族的精神史,从来没有人去记录我们民族的精神史,如果要描写我们民族的精神史简直是天方夜谭,不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精神不够了解,也不是因为我们的精神有多么不可描述,实在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太过滑稽可笑,因为我们从未跳出民族情节去审视自己,我们始终被困在自我精神的牢笼之中。
“我们只是看到纸上整齐的文字和躺在博物馆里冷冰冰的文物,我们无法想象我们的祖先经历过什么,那些故事的细节谁能记得,谁又会关心。那些微小如蝼蚁般的生命会记录在哪一本史书上?如果你让我们每个人回顾自己和家族的历史,我们能说到哪一代人呢?我们的父亲、祖父,再上一代呢?还有谁能记得他们?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我们甚至已经意识不到他们曾经活着。
“1927年,我爷爷闯关东死在路上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那一年我父亲十三岁。他是我爷爷的独子,当年他要带着我父亲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她说你要是死在关外还能给家里留棵苗。我爷爷一个人跟着村子里的队伍出发了。走的前一天夜里他一个人在屋外坐了一晚,我奶奶坐在窗前的土炕上看了他一晚。天一亮没有告别就出发了。他是饿着肚子上路的,身上只带了五个窝头和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他们一起闯关东的人都是这样。我爷爷要去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却拗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她只求我爷爷不要死在关外就好。他走了不到半年就有人捎来口信,我爷爷死在了关外。我奶奶说,自古死在外面没有不回家的道理,再远也要把他接回家。家里没有其他的成年劳力,我父亲一个人去关外把我爷爷的骨灰背回来。回来的路上饿的实在受不了,正好遇到了北伐军,于是就背着骨灰就参军了。他跟着北伐军打了一年仗接着就加入了国民党。我父亲走后死活没有一点消息,我奶奶以为他也死在了关东,在祖坟里立了两个空坟。五年后我爹回到家,他成人了,我奶奶却像老太太一样苍老,我父亲在家待了半个月,半个月干了两件事,取了我娘,招了三百的部下。
“我爹跟着国民党一路打仗,解放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回来的人有的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死在战场上来。我就和我娘两个人过日子,后来我当了小学老师,一开始教文化,后来发现自己对历史感兴趣,于是开始自学历史。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被打成发动派,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想回去教书也回不去了。1978年,家里收到一封信,是从台湾寄来的,我父亲没死,跟着国军部队去了台湾。我给我娘读,读完之后我娘说了一句话就死了:他怎么还没死呢!
“这是历史吗?
“我娘死后在她衣服口袋里找到半块窝头,我突然意识到饥饿对他们那一带人来说影响有多大。我活了那么多年从未体会过饥饿,甚至从未听母亲说起过饥饿,我问她我爷为什么去闯关东,她说为了挣大钱。然后就没有了下文。1942年的时候村里饿死了很多人,我也跟着挨饿,却从来没像别人一样饿的下不了炕。后来挺过来了,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慢慢的也就淡忘掉了。多年后我让母亲讲一讲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却绝口不谈,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提起那些往事,我以为只是那一些不愿提起而已。1959年,又发生了饥荒,那些挺过来的人依旧不愿再回忆起那些往事。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太过悲伤的往事之所以不愿被人提起是因为它们太过痛苦,我们选择集体遗忘,我们没有将它们看做财富,而是引起痛苦的根源。事实上呢,快乐是一种感觉,痛苦何尝不是一种感觉。
“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痛苦的事情难道不是历史吗?那些记录着辉煌文明的历史难道比那些普通人的故事更有价值吗?我们在那些残缺不全的历史中看到了自己,那又会证明什么?只能证明自己也像我们民族的历史一样残缺不全。慢慢地我发现一种奇怪的事情。苦难是会遗传的。当上一代经过苦难会通过微妙的表现出来传承给下一代。更加关爱或更加残忍。比如说,父辈们经历过饥荒,他们要么让自己的孩子吃撑,要么更加残暴地对待他人。
“我们把别人的历史记在纸上,把自己的历史埋在心里。就算我们把所有人的经历,所有人的精神都记录下来,那也不是历史,那不过是记录而已。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我们当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历史,自己写的历史和别人书写的历史一样不真实,而只有当下我们正在进行的才是真正的历史。”
天色黑暗,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闪烁,在巨大的夜幕下,山峦、城市和灯光变得渺小。风海仿佛看到自己空白的经历深处自己家族写着苦难的历史。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先戴着枷锁行走在阴霾的高原上,破旧的衣衫在风中摇曳,那些在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画面模糊而真实,犹如他亲身经历的过,那沉重枷锁上深深的裂纹,生锈的铁环,浮肿的双手和脚下破旧的草鞋,就连厚厚的发黄的指甲也那么清晰。风海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为什么会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仿佛站在那队伍中的正是自己。
光耀停顿了一会继续说:“你失忆了,这没有什么,即便是你恢复了记忆或者不曾失忆,和现在相比又有多大不同呢。在这里,你见过的人中,有多少人已经多年不回家,他们坚信自己家人过的很好,但事实呢,在忍饥挨饿,在孤独中度过漫长的岁月,看不到亲人,甚至等待死亡要好过期待家人的归来。这和失去记忆有什么区别。人都是糊涂一辈子,临死前才看透自己。”
“难道你们学历史的人只是为了看清自己吗?”风海在说道你们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确信自己还不能和李建国归到一类去。
“历史不但能让你了解自己,还能让你预知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子?”风海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相信自己失忆之前一定和所有人一样对未来充满各种幻想,对明天的生活有各种展望,但那一切都随着失忆戛然而止,自己的生活被拦腰截断,自己不再憧憬,也不再想象,只是像机器一样机械的转动。如果今天不在这片荒草地上遇到光耀,自己也不会想到曾经更不会想象未来的样子。
“历史可以让你清晰地看到未来的样子。未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将会变成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头顶的满天繁星将消失在城市耀眼的灯光中,路上将会挤满汽车,人们不必担心饥饿,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相同的样子,人们将被物质淹没,所有人都将沉迷于物质中。人们不再关心所谓的精神,因为物质能够填补精神的空虚,精神却不能弥补物质的匮乏。人们也不再感觉到孤独,物质麻痹了我们的神经。所有人都会非常忙碌,所以人们没有时间考虑精神的问题。”
“也许会变成你所说的样子。”
“这就是人们正在做的事情,你在做,李建国在做,所有人都在做这件事情。以前,我们住在破旧的板房里,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工作之余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有的人读书,有的人下棋,虽然人们常常担忧干完了这个工程会不会有下一个让自己做,但是人们都很开心。现在,你让我们变得富有,不再担心饥饿,也不用住在四面透风的木板房里,可以让人们轻松挣钱,晚上去娱乐消遣,随意买喜欢的东西,让李建国把心中的城有机会变成现实,让人们疯狂,这不正是我们在做的吗?”
“难道这样做不对吗?难道继续忍饥挨饿才是对的吗?”
“对错那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如果用对错可以划分这个世界,那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当我们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注定要失去另一些东西。这就是规律,虽然现在我们有钱了,再也没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人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没人谈归宿的问题了。这算不算失去的呢。难道能说是对还是错吗?”
“我创建公司只是想让大家过的更好,如果还继续做包工头的话,恐怕现在正在为下一顿饭发愁。我从没想让大家失去什么。如果说失去的话,那些扔掉的破家具是我想到的唯一的东西。”
“这一切看上去都是你帮人们实现的,你认为这是你的功劳吗?整个社会就是如此,是我们的社会推着我们走向那个地方。是这个历史时代让我们变得有钱,让我们变得沉溺于物质,你我只是顺应了这个时代而已。我们常常把功劳和自己的努力联系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坐在地头看母亲在地里干活,还有很多人都在干活,那些地都是从地主家租来的,每个人都很拼命,即便是没有人逼着他们,可是一年到头总是挨饿。那时候我恨地主,每个人都恨。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地主让我们穷,是那个时代让我们穷,不想穷都没有办法。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遗传下来。”
“照你这么说,既然我们的命运注定让我们贫穷,我们还有还有什么必要拼命干活,反正怎么都是穷。”
“你拼命干活并不能变得富有,不拼命干活却会饿死。你说要不要干呢。我说的是大部分人的问题,也就是概率问题,并不是包括所有人。过去也有从贫农变成富农的人,那只是很少的人。”光耀叹息道。“现在人们动不动就说挣大钱,挣大钱,都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
“那怎么了?”
“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挣钱吗?人们为什么挣钱吗?”
“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为了生存,不拼命挣钱就要饿死。”
“拼命挣钱和拼命干活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人们种田是为了生存,但挣钱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于种田。谈到挣钱,我们先谈钱,钱是什么?是通货,更直接的说,是财富,谈到财富,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阶级,为什么会谈到阶级呢,因为财富是划分阶级的标准之一,除了财富还有什么呢?权利和知识。权利、财富和知识是划分阶级的标准。为什么把权利排在首位呢?远古时代,人类社会刚刚形成的时候,一些人掌握了权利,他们成了统治别人的人,成了社会阶级中最高的人,最初还没有财富的概念,所以没有涉及到财富的问题,但是,涉及到另一个问题:知识。我们说那时候还没有文字,哪里来的知识。有些人掌握了另一种知识,巫术,或者说宗教,我们说巫术和宗教是不是知识。答案是肯定的,在没有文字的年代,巫术和宗教也是知识,很重要的知识。知识还包括什么?文字、技术、技艺等等,所有通过创造来完成的都是知识。掌握知识的那些人也成为了社会中最高级别的人。随着社会发展,财富出现了,相对于权利和知识,财富相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最容易获得的,因为在古代知识是不能随便传授的,想要获得知识的难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大部分人都通过财富来提高自己的阶级地位,然后再让自己的后代去获得知识和权利。现在社会,权利、财富、知识依旧是划分阶级的要素,但是发生了变化,财富变得更重要,重点是未来知识将变成越来越重要,”
光耀停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越扯越远了。
“我们的历史古且老,古以至于我们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老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老的就仿佛我们也和他一样,无心再去关心自己的过去,也无心关注自己的未来,世间之事早已被看透,或者只是为了钱,就像一个人为了一口饭而活。每个人都像老态龙钟的老人等待死亡。我们祖先们经历的快乐和痛苦都被写成没有文字的史书刻进我们的性格里。所有文字的记载,所有典藏的文物都是骈拇枝指。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他们就在湖边坐着,一直到东方的天空变得朦胧亮起来,金色的启明星明亮而耀眼,仿佛是印在深蓝色天空上,清晨潮湿的寒气渗入骨髓,从身体内渗透出寒冷,却让人的思维异常清晰。
“我们的历史注定会被时间遗忘,每一个渺小的人都会被时间遗忘,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纠结于形式上的历史只会徒增悲伤,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让历史记住,而是为了认识自己,弄清楚我们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