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春
人生就像一个命题作文,你不知道题目是谁定下的,其实你知道也没有太大意义,一旦题目出好,无论你的题目是富贵还是贫穷,你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作文写下去,无论是好是坏。对于早春来说便是如此。
风海第一次见到早春是五月的一天早上,他们走到了山西和陕西交界的地方,他不清楚自己脚下的土地到底属于哪个省份。阿菜笑他傻,因为他们渡过了黄河,所以是在陕西境内。
“向北五百里就是内蒙。是没有边际的草原和戈壁滩。”阿菜指着北方荒凉的土地。
“你去过那里?”风海好奇。
“我家就是那里啊。”阿菜笑着说。
“你放过羊吗?”
“没有,我们家在山沟里,不在草原上。上去五十年我们家就是讨饭的,根本买不起羊。”阿菜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到遥远北方的气息。
“看,那山上有人放羊。”风海指着黄土坡上的放羊人。
“反正没什么事,过去看看。”阿菜说。
他们饶了很远的路爬上山坡,等他们走上去,放羊的人已经走远了。他们有些失望,正准备原路返回去,放羊人转了一圈赶着羊又走回来。高大的头羊身上脏兮兮沾满泥巴,两只角向前挺立着,就像征战的将军,只是低着头更像是败将。羊群视若无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人傻傻的被羊群挤来挤去。放羊人是一个十多岁孩子,脸上灰突突的,短短头发紧紧伏贴在头上,脱线的粘满泥土的毛衣大概能看出是土黄色,宽松裤管里的细细小腿冻得瑟瑟发抖,小手缩进衣袖里抱着怀中的长鞭。没精打采的走在羊群后面。女孩走过两人的身边,并未看他们一眼,只是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就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孩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和头羊简直是一个样子,就连表情也如出一辙。
“啊……”阿菜想要招呼孩子,话到嘴边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了。走过去的时候阿菜赫然发现孩子耳朵上有一个耳洞,是个女孩,阿菜看着瘦弱身影喃喃地说。
“孩子等一等。”风海上去拦住放羊的孩子。
孩子回头,清澈的眼睛里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木讷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阿菜蹲下问放羊娃。
“早春。”女孩看着阿菜顿了顿害羞地回答。尖尖的嗓子像小孩。
“今年几岁了?”
“十岁。”孩子怯怯的回答。
“你家在什么地方?”
早春指了指前面的村庄。
“你能带我们去吗?”
早春摇摇头。
“为什么?”
“俺爹今天娶媳妇,不让俺回家。”早春擦擦鼻涕。
阿菜眼睛湿润了。
“你妈妈在哪呢?”
“死了,埋在那边。”早春指着土坡上的一座孤坟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俺爷、俺奶。”女孩低着有说。
“你吃饭吗?”阿菜摸着女孩细小的胳膊,鼻子一阵酸痛。
早春摇摇头。
“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行不行?”
早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看了看风海和阿菜,不明白在这里怎么吃饭。阿菜拉起早春手,纤细的小手冰冷,长满冻疮。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披在早春身上,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他们把包里的肉拿出来,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然后又放了些蔬菜,炖了满满一大锅菜。早春抿着嘴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的菜,不停地咽唾沫,她一会看看风海,一会看看阿菜。阿菜知道女孩想问好了没有,却又不好意思。
“快好了,再等一会。”阿菜抚摸着女孩干枯的硬硬的头发安慰她。
“想妈妈吗?”阿菜问。
女孩收回看着锅的眼睛,把头埋进膝盖里,用力地点点头。
“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阿菜问。
“上个月。”
“上个月去世,你爸爸就要结婚?”
“新妈妈是买来的,刚刚买来。我妈妈也是买来的,我爸爸想要个弟弟,我妈妈生不出来,我爸爸就把她关在小屋子里,用铁链锁着不让她出来。我爸爸说女娃是给别人养的,要把我卖掉,我妈妈跪着求他让他把我留下,以后一定给他生个儿子,他才把我留下的。我和妈妈就住在羊圈旁边的小屋子里,每天都锁着门,只能从门缝里挤进去。上个月,我妈妈死了,我爸爸就说把我卖掉再娶一个媳妇。”早春低着头说。
“现在你爸爸把你留下了吗?”
她摇摇头:“他说像我这么大的女娃不好卖。还没有找到买的人。”
阿菜仿佛听到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当一个孩子知道自己将要被卖出去,会是怎样的恐惧,她会有多么绝望。阿菜再也问不下去了。
一会,锅里的肉熟了。阿菜给早春挖了满满一大碗,早春狼吞虎咽吃起来,她边吃边看着阿菜笑。
“你们也吃啊。”早春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不饿,你吃吧。”
瘦小的早春把一大锅菜都吃光,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吃撑了。”
三个人哈哈笑起来。
“羊吃饱了吗?”阿菜看着向西偏斜的日头。
早春点点头。
“现在回家吗?”
“都在喝酒呢,再等一会。”早春摇摇头。
“我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好不好?”阿菜说。
早春露出笑容点头答应。
三个人叫喊着在羊群中穿来穿去,欢乐的笑声在山坡上回荡。就在阿菜跟在早春身后的时候,突然看到早春脖子上暗红色印记,阿菜扒开她的衣服看到她后背上全是皮带抽打的印记,新伤旧伤重叠在一起,撸起早春的袖子,胳膊上也尽是伤痕。
阿菜站起来走到一旁悄悄对风海说:“我要买她。”
“不行,我们不是人贩子。”风海断然拒绝了阿菜。
“虽然我们不是人贩子,但早春已经变成商品了,我们不买也会有别人买,落到别人手中,她也许会像她母亲一样,一辈子被锁在小屋里。”阿菜说。
“我们不能把她当做动物买卖。”风海深吸一口气。
“我们不是买,而是把她带走。我们是在救她。你想想,如果我们不救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没有机会长大。”
风海没有说话,他犹豫了。
阿菜回头问早春:“孩子,你愿意跟我们走吗?我们给你穿新衣服,吃好吃的饭,送你上学。你做我们的孩子?”
早春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阿菜,片刻,她站起来低声说:“我该回家了。”
早春匆匆赶着羊顺着走下土坡的小路走下去,高原上扬起滚滚黄土,在空中飘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阿菜看着早春的身影呜呜地哭起来。
“回头,回头,回头……”风海小声默念。早春一路没有回头,一直消失在山坡后。风海知道早春不敢回头,因为她放不下他们,她想跟着自己走,她犹豫的眼神已经将答案告诉自己。
“走,我们去村子里。”风海收拾东西。
“去干什么?”阿菜哭着问。
“接早春。”风海简洁地回答。
通向村子里的路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路已经被来往的路人踩实,路边干枯的野草茂密而修长,一丛一丛从黄土缝隙里长出来。小小的村庄就坐落在山坳里,村子里干枯的枣树长出小小的绿色的叶子,苍老的大树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立在大地上,远远就能就能看到怪异的样子,低矮的土坯房不规则的坐落在小路两侧,柴垛堆在道路两侧,门前的杂草丛生,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一个老人坐在村口大树下的石磨上,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大耳朵帽子,山羊胡花白,圆溜溜的小小的眼睛警惕的看着风海和阿菜,老人身后拴着一头没精打采的毛驴。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老人身边,风海掏出一根烟递给老人,两人攀谈起来。
“你们来这穷山沟做什么?”花白胡子的老头拿出烟袋,填上烟丝。
“出来玩从这里路过。”风海看看村里子,看不到一个身影。
“没事谁会上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说实话吧。”老头看着被风吹散的青烟。
“您老慧眼。实不相瞒,我们是做生意的。”风海赔笑着。
“二位看着眼生。”老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这地界还得仰望着您。”
“自古生意人低买高卖,二位两手空空恐怕是来收货的吧。”老头敲掉手中的烟蒂。“收的什么货?”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爬的,草里蹦的,洞里钻的,山里长的;耕田的,拉犁的,看家的,护院的,打鸣的,下蛋的,人造的,没气的,我都不要。”风海凑上前小声说。
“道上的兄弟。”
“您是前辈。既然大爷说的明白,就给我们指条明路。”风海从衣服口袋抽出三百块钱塞到老头的手中。“老爷子,我们做的是正大光明的买卖,偷鸡摸狗的事我们从来不干。”
老头毫不客气,卷起钱塞到棉裤口袋里,长出一口气:“二位放心,我老头子也从不走歪门邪道。你不情我不愿的事从来不做。”
“刚才放羊的小姑娘。您就给指个道儿。”
“我老头子横竖都看小妮子是有福之人,没想到贵人终于露面了。”老头抬起头定眼瞅着风海。
“实不相瞒,我呀,身体不行,没孩子。”
“进了村朝南第五个门。”
“您给估个价。”风海凑到老人跟前,“事成之后再给您五百。”
“那是个穷鬼,七千撑破天。”
“嘴上的买卖无凭无据,还请您做个证。”
“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您尽管开口。”
“刚才我说多少钱?”老头放下手中的烟袋。
“七千。”
“我也要这个数。我保证他再也不会惦记那孩子了。”
“一言为定。”
两人走进村庄,路上虽然没有人,但他们还是低头匆匆走到老头指的地方。走到门前,听到院子里传来皮鞭打在身上清脆声和早春的的惨叫。
阿菜怒气冲冲推开门。早春光着上身趴在板凳上,头埋在肩膀里面,旁边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挥舞着皮鞭使劲的抽打,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院子里到处是酒瓶、碎骨头、菜叶子。
“住手。”阿菜大喊道,她冲上去扶起凳子上的早春,给她穿上衣服。
风海跟着也冲进了院子里。
“你们是谁?”男人晃晃脑袋,含糊不清地问。
“你用不着知道我们是谁。孩子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阿菜摸着早春的伤口心痛地说。
“我的孩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关你们什么事?”男人冷笑两声。“怪不着今天这个小婊子满嘴油光,我以为在哪里偷吃,原来是你们给的。你们想干什么?”
“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孩子了。”阿菜说。
“直说了吧,我要买她。”风海指了指早春。
“嗨嗨,有意思,我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主,你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开个价吧。”风海直截了当的说。
男人竟低头不语。早春挣开阿菜的胳膊跑到男人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风海和阿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男人会说不卖孩子这样的话。阿菜沉不住气,想要开口催促,却被风海悄悄拦下。
“毕竟我是孩子他爹,我必须知道你们买孩子做什么?”男人嗓子有点沙哑。
“说实话吧,我们没孩子,我们把她带回去就当自己的孩子养,绝对不让孩子受一点委屈。”风海说。
“两万,少一分不行。”男人咬着牙说。
早春听父亲开出价钱,跪在地上抱着男人的腿哀求。中年人没有说话,歪头看着地上的酒瓶。
“一口价六千。”
“哈哈,我再养她两年卖给人家做小媳妇,何止两万块钱。”男人哈哈笑起来。“你们还是请回吧。”
早春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裤脚,但已停止了哀求。阿菜暗骂道:畜生。
“七千,就这个价了,多一分不出。”风海看看侧面的柴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笑着说。“正缺钱了吧,欠了不少债吧。”
男人想了想,气呼呼地嘟囔:“七千就七千。”
“口说无凭。”
“笑话,你还想让我给你立个字据不成?”
“一个比字据管用的东西,我请来了证明人。”
这时,村头坐着老人在一个中年人搀扶下走进来。
“老七,今天我老爷子来做个见证,既然买卖成了,那以后这孩子和你从此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反你悔了,别说这位先生,我也不会答应。”
男人不满地说:“这事还用得着惊动您。”
“你做过买卖,生意上的事你比我清楚。但这村里的事,我能帮的还是要帮上一把。”老头说。“我看这位先生也不像是坏人,为了孩子将来过得好,你就断了孩子这念想吧。毕竟待在这穷山沟也出息不到哪里去。”
风海从衣服里拿出七千块钱扔到桌子上。
“爸爸,别卖我,别卖我。”
“不卖你哪来的钱,你跟着他们兴许能享福,要是把你卖给光棍做老婆,那就受一辈子罪。”男人甩开早春的手走到一边。
早春停止了哭喊,阿菜拉起早春的手,早春挣脱开。走到男人面前给男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跑进屋拿了点东西回到阿菜身边。两人拉着早春往外跑,走出院子一路飞奔,路过村口的大树下,白胡子老头坐在石头上吸烟,风海停下给老头扔下七千块钱。他们沿着来时的小路向土坡上跑去。
“我要去给我妈磕个头。”早春停下脚步。
他们跟着早春来到她母亲的坟前。一座孤零零的坟,就像一个小小的土堆,周围长出一尺多高的野草,枯草在风中摇摆。坟头压了半块砖头,没有墓碑。早春跪到坟前哭了。
阿菜鞠了一躬说:“大姐,您放心,以后我就把早春当自己的孩子,以后她就是我女儿。”
早春哭了很久,阿菜把早春拉起来,风海背上她一路飞奔。一路上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半夜里他们在山沟里撑起帐篷。风海坐在帐篷外面,阿菜和早春睡在帐篷里面。阿菜靠在帐篷上抱着早春。
“你们会把我卖掉吗?”早春怯生生地问。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下,也没人敢欺负你,有一口饭让你先吃。”
“你们要带我去哪?”
“回家。”阿菜看着映在帐篷上随风摆动的树枝的影子。
“你家在哪?”早春好奇地问。
“很远。”那黑黑的影子仿佛拉开了无限的空间,远的望不到尽头。
“以后想我妈妈了怎么办?”早春哭着问。
还没有复苏的春天冰冷刺骨,寒风从帐篷的拉链,被子下面,衣服的纤维间,皮肤的缝隙,钻进骨头里面。阿菜把早春紧紧抱在怀中。天已朦胧,却犹如刚刚降临到黑暗的深渊。
第二天上午他们早早收拾东西上路,中午前赶到了县城。
“你想叫我什么?”
早春思索了一会:“姐姐。”
“叫我妈妈吧,以后我照顾你。”
“我叫不出口。”
“没关系,我等你噢。”阿菜说。
早春点点头。
县城里很是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毕竟是小小的县城,没多久他们就转完了一圈,阿菜找了家商场,带着早春买了几身衣服,出来之后在理发店给她修理了一下头发。
“小姑娘营养跟不上,头发枯黄。”理发师说。
“这有没有长途汽车站?”阿菜问。
“有,离着不远。这条路走到头左转就是。”
“长途有去什么地方的?”
“长途比较少,向北鄂尔多斯,向南最远到西安,还有去太原的。你们要去哪?”
“西安。”风海站在门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理完发之后他们找了一家旅馆,在旅馆中阿菜给早春洗了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早春又变回到了小女孩的样子,虽然短短的头发依旧干枯,但眉宇间透着机灵,期间风海去了一趟长途车站。
“去鄂尔多斯,下午五点的车。”风海回来后把车票放在桌子上。
“你们真的不会把我卖掉吗?”早春担忧地问。
阿菜坚定地点点头回答:“不会。”
“你们为什么把我买下来?”
“姐姐和你一样,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收养我的人常常打我。我十四岁的时候从家里逃出来,四处流浪,姐姐看到你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姐不想让你受苦。”
“可那是我爸爸。”
“他虐待你,把你卖人。他已经不配做爸爸了。”
“你不是说带我回家吗,你哪里还有家呢?”
“我们重新建一个家。”
不一会早春睡着了,阿菜侧躺在床上看着早春恬静的脸痴痴地笑。
“就你心善。”风海说。
“我和这孩子有缘。”阿菜抚摸着早春的。“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要教她读书识字,我要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我要把她养大成人,等她嫁人以后我还要给她看孩子。”
“到鄂尔多斯以后我们再去哪?”
“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把她养大。不过先要离开这里。”
傍晚,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旅馆。路过书店,阿菜问早春上过学吗。早春摇摇头,阿菜进去买了几本识字书。
天空阴云密布,向四周望去是荒茫茫的高原,大地与天空连在一起,使人产生辨不清时空的错乱感。阿菜紧紧攥着早春的手,踏上长途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