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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诗与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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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诗与诗人

第二天清晨,汽车到达了鄂尔多斯,蔚蓝色的天空清澈透亮,整座城市就像是镶嵌蓝色水晶中的明珠。

走出车站,他们到商场买了些东西。自从带上早春之后,他们的行李多了一半,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力气用在行李上,背着这么多行李继续走下去恐怕走不了多远,风海去建材市场买了一辆建筑工地用的带护栏的两轮平板手推车。买完东西已经接近中午,他们来到路边一家餐馆吃饭。风海把车子放在餐馆外的窗户下面,他抬起头,看到餐馆里面靠窗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失神地望着窗外,桌子上放着满满一碗面。风海把把东西放好,三个人走进餐厅。餐厅里光线昏暗,典型的草原风格的装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羊肉的香气。他们坐到年轻人旁边的桌子上。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脸颊深陷下去,长长的头发乱糟糟地蓬松着,穿着闪光的黑色冲锋衣,脚上穿着灰色沉重的徒步鞋,衣服上沾满厚厚的灰尘,一个小本子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旁边座椅上放着一个高高的背包。上菜的间歇,阿菜拿出书教早春识字,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过头看到风海正看着自己,礼貌地对风海微笑了一下。风海发现瘦弱的年轻人眼睛里透着单纯的固执,他微笑着对年轻人点了点头。年轻人低头开始吃东西,吃的很慢,动作中带着思索的迟疑。

等菜端上来,风海邀年轻人一起吃。年轻人有些腼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来。

“你是远方来的吧?”风海看了看年轻人的背包。

“我叫河州。”年轻人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车子。“看样子你们也是喽。”

“我们从南方过来。”风海回答。

“打算去哪?”阿菜好奇。

“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年轻人说,“刚从西边过来,准备向东走。你们呢?”

“从南边来,还不知道去哪。”

“看你的样子像个读书人。”风海说。

“我是诗人。”年轻人毫不谦虚。

“哇,我最崇拜的就是诗人。”阿菜惊喜地说。“我读过北岛的诗,很美。”

“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源于诗人身上的尘土、脑海中的思想和心中的灵魂。”年轻人回答。

“你写过多少诗?”

“很多,不记得了。”河州不好意思地说。

“那一定出过书。”风海夹起一块羊排放到年轻人碗中。

“我只发表过一篇诗。”河州低下头声音变小了。

“为什么,这太不公平。如果你写过很多诗,那应该让人们都看到。”阿菜为河州打抱不平。

“因为我只向出版社寄过一次稿。”

“你应该出很多书,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写的诗。”阿菜说。

“也可以挣很多钱。”风海补充道。

“我写诗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因为我想写诗。”

风海和阿菜显然不懂年轻人所云,他们继续低头吃饭,吃完饭,收拾东西走出餐馆。

他们走到岔路口,河州问:“想好去哪了吗?”

风海摇摇头回答:“还没决定去哪。”

“他们从南方来,

不会再回到南方去。

向西跨过黄河是苍茫的高原,

向北是荒凉的大漠,

向东是寸草不生的戈壁。

那就向着东方吧,至少还有海和春天。”

“那就听你的,咱们向东同行。”阿菜说。

他们离开鄂尔多斯,走上茫茫的戈壁滩,脚下的柏油路变成了满地碎石,天地苍茫,望不到尽头。

阿菜与河州走在前面。

“这戈壁滩上有人住吗?”阿菜问。

“在人群中你渴望孤独,在孤独中你渴望理解。你明知道没人理解你,但你仍渴望着。”河州说。

“你是天生的诗人。”阿菜赞美。

“当你得到某件东西的时候,必然要失去其他的东西。”河州回答。

风海在后面拖着车,早春在最后面推车。

“早春,不用推车,上前面来。”风海要早春到前面来。

早春不答应,风海找根绳子要她在前面拉车。风海边走边教早春识字。

阿菜和青年边走边聊。

“读一首你写过的诗吧。”阿菜说。

“白天你是人的皮囊

夜晚你是衣架上的舞者

在无声的黑暗中

翩翩起舞

白天挥霍着你的光鲜

夜晚诉说着你的孤独”

“太好了。”阿菜拍着巴掌说。“再来一首。”

“我是多情的假面

擅长欺骗的甜言蜜语

不能让人看穿

因为我是多情的假面

我是虔诚的假面

装着太多谎言

不能向别人诉说

因为我是虔诚的假面

我是充实的假面

掩盖着空洞的灵魂

不能让别人窥探

因为我是充实的假面

我是快乐的假面

隐藏着太多的孤独和哀伤

不能让别人听到

因为我是快乐的假面

我戴着假面

侃侃而谈

与别人的假面

突然

我听到撕裂的破碎声

我大笑

那是我扯掉假面

连同灵魂带出躯壳

血肉分离的声音

现在我是纯粹的假面”

阿菜回味着,点点头说:“真是太好了。”

“大点声,让我们也听一下。”风海吆喝。

河州清清嗓子。

“这碎石拥挤的戈壁滩

如此热闹

看都有谁来过

风来过、云来过

几千万年前水流过

大树小草

和那些永远躺在戈壁上的尸骨

都来过,还有

公元1998年5月的某一天

四个人和一辆车也从这走过”

“哈哈,这荒凉的戈壁滩竟让你说的这么热闹。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风海哈哈地笑起来。

正午时分,几个人坐下来休息。阿菜和早春到周围捡柴火。

“你为什么要四处流浪呢?”风海架起炉子,“为什么不待在城市里安安心心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河州低下头。

“我家里很穷,我是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之后家里拿不出上学的钱,村子里的人给我凑钱上学,后来我发现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大学,不是未来的工作,是诗歌,于是我开始写诗,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机关单位,但没干多久我就辞职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半年的时间,我竟写不出一句诗,我感觉自己的脑袋空了,就像机器。”

“至少要填饱肚子啊。”

“有诗相伴我宁可饿肚子。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位高权重,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舒适安逸。有些人喜欢热闹,有些人偏偏想要孤独。”

“既然你喜欢写诗,那为什么不发表出版呢,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诗。”

“诗不是我的作品,而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是孤独的,我的诗也是孤独的。失去孤独也会让我失去生命。”

“也许孤独很重要,可一个人不可能独自生活下去下去,也不可能不与人接触,不能永远活在诗中。你可以边生活边写诗。生活本身就是诗嘛。”

夜晚河州坐在戈壁滩上,一轮皓月照亮了大地,尖锐的碎石反射着月光,犹如星星点点的星辰,碎石间钻出的小草枯黄而柔弱,在夜风中摇摆。风海的话触动了他不愿触动也不敢触动的地方,为他人活和为自己活,梦想和现实从来都是对立的。他背上行囊离开家仿佛已是遥远年代发生的故事,当他回忆母亲为自己整理衣服的长满老茧的手,弯曲的脊背和忧愁的眼神,好像是在追忆上一代人模糊的故事,他不得不叹息,自己离家太久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在纸上写下离别的诗。

这是一首离别的诗

写给过去的人和过去的自己

这是与岁月的道别

与青春的道别

与另一个自己的道别

别了,孤独的我

别了,伤心的我

此后我将跳入拥挤的人群

参与到人间的狂欢

而你却不得不独自蹲在阴暗的角落

承受着孤独地煎熬

我将不得与你对话

倾听你的诉说

但是这个角落仍旧在我心里

这是我不得不离开你

去为别人而活

你是需要我的

他们也是需要我的

曾经我们坐在湖岸

无声地坐着

轻声述说心中孤寂

曾经我们行走在山林

结伴同行

听那山林中鸟儿的歌声

曾经我们一起登上高山

站在山巅

看那远方

今天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我会来看望你吗

我会记得你吗

我如何许下保证

也许我会把一切都忘记

变成活着的工具

把你连同我自己埋葬

生命就此终止

生活却没有结束

说不出再见

却必须结束

看呐,东方的天空亮了

照亮大地的不一定是光明

也许只是阳光

光明可以照亮心房

阳光却无法穿透忧伤

结束吧曾经的时代

再见吧昨天的自己

第二天,太阳升起风海钻出帐篷的时候,河州已收拾好行囊。

“我决定不再继续走下去,我要回家,回到我母亲的身旁,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以后也不会写诗了。”

风海感到遗憾,就好像放弃写诗的是自己而不是河州。河州将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自己高兴才对,却不知道为什么忧伤。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诗人。”阿菜说。

临别前河州送给风海一本诗集,是薄薄的一个笔记本,封皮上写着——河州诗集,第一页是工整的钢笔字:父母给了我生命,诗让我读懂了生命。翻开里面是手写的一首首诗歌。

“这是我写过的诗歌,送给你。”河州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送给你的,对我来说它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

“不,即便是没有什么用处也应该留着,至少陪你走过了那么多的岁月。”

“请你一定要收下。”河州执意要风海收下。

最后,风海收下了河州的诗集,留下了河州的联系地址。

几年后,风海将诗集寄给出版社,但是没有出版。出版社回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读诗了,即便大家的作品也卖不掉几本,您还是自己收藏吧。然后,风海又将诗集寄给杂志社,杂志社以河州的名字发表了上面的全部诗歌,稿费仅有几千块钱。风海按照河州留下的地址写信给他。但是风海没有收到河州的回信。

风海常常想起河州离开的那天早上,河州背着太阳,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他的后背在阳光下明亮而耀眼,他的前面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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