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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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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山寺

八月份他们到达了大兴安岭西麓的黄岗梁,茫茫戈壁滩就此终止,出现在眼前的是高大的山峰、茂密的森林和起伏的草原。树木铺满所能望到的全部山峰,夏天的季节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更显得山高林密。深绿色的草原看上去辽阔雄壮,宽阔的草叶油光发亮。山林中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一起叫起来竟产生震耳欲聋的效果。

也许有几万只鸟吧。风海想。

沿着小路穿过黄岗梁,后面的山峰从半山腰一直到山顶都掩藏在雾霭中。湿润而寒冷的空气让人不禁深吸几口。山脚下有一处凉亭,亭子后面是高大的云杉树,亭子里坐着几个游人,亭子旁边是清澈见底的池塘,红白相间的锦鲤鱼成群在水底游来游去,池塘后面是一排木房子,全是小小纪念品的商店,货架上摆放着地方特产,店主们懒懒地坐在柜台后面看着稀稀拉拉地游人,看样子也都是附近的居民。一条弯弯曲曲石板路通向山林深处。虽然都是人工雕琢,却因有人稀少和满山的原始树木,仍让人感觉置身室外桃源。

“你们在下面等着,我上去看看路。”他知道这小路只能通向山上,却仍旧好奇去看一看。阿菜和早春坐在湖边用馒头屑逗鱼。

小路的石板上长满青苔,看上去仿佛历经百年沧桑。走到半山腰在路边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云杉寺。石碑后面写着云杉寺始建于元代,后因年久失修而破败,1991年重建云杉寺。

风海继续向上走,长长的树枝长到小路上,却没有人修剪,转角处风海看到一棵脸盆粗的落叶松,他这才发现山上并非只有云杉,白桦树、山杨树混杂在一起。料想到了秋天必定是叠翠流金。高大的树木和浓重的雾气让整个山林变得潮湿阴沉。绕过几道弯走到山顶,山顶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灰色的墙壁和青瓦,北面的屋脊上长着灰绿色苔藓,风海以为这是一户人家。走到院门闻到阵阵香气,风海确定这就是云杉寺,果然,山门的正上方挂着木牌上面写着云杉寺,小小的寺院不及四合院大,仿佛是普通寺院的缩小版,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云杉,大概因为太过高大,屋顶以下的枝杈都被砍掉,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院子静寂无声,也看不到人影,青烟和潮湿的雾气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整个院落中。

进寺的山门有三扇,全部敞开,风海纳闷怎么三扇门全部敞开,他突然想起听人说进寺门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进,但他想不起从哪个门进从哪个门出,甚至想不起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他想了一会从中间的门迈进去。从西侧房开始看,西侧房是其中一间有二层的小楼,上边悬着一架鼓。中间的大堂里摆放着一尊巨大的佛像,一直顶到房梁上,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想不起这是什么佛。这么说我曾经知道。风海感觉恍恍惚惚。他走了一圈,没看到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在东侧房的门口的长凳上坐下,靠在椅背上休息。

靠着柱子坐了一会不觉有些倦意,头靠在柱子闭上眼睛。不一会他听到一阵笑声,转头看,阿菜和早春从门口走进来。你们怎么来了?风海问。阿菜和早春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大殿,风海看着她们在大殿中跪拜,看她们虔诚的样子风海觉得有些好笑。他再次闭上眼睛,又想起进山门的事情,他起身走出山门,决定再重新走一次,他定神想了想走到中间的门。他抬起右脚迈进去,正好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这时背后传来笑声,风海回头,阿菜和早春站在身后。中间的门是空门,进了这个门便一切皆空,连我也会忘记噢。阿菜说。可是他前倾的身体已经进到门内,说话间后脚也跟进来,阿菜说噢的时候,他的左脚刚好落地。风海身体一抖睁开眼睛,身上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梦,第一次从哪个门进来的呢,他想了一会,却已经忘记了。再看大殿里,只看到早春一闪而过的影子,大概是转到里面去了。他隐隐听到咚咚的鼓声,几个僧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刚才身后的房子里明明空无一人,他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风海奇怪。几个僧人兴致很高,有说有笑向山门走去。你们这是去哪?风海问。罗庄有庙会,可是十年一次的大庙会,你不去看看?一个僧人说。说完几人走出山门。罗庄在什么地方?风海想,十年一次的庙会,想来肯定很热闹,风海想借这个机会给阿菜和早春买点礼物,给她们一个惊喜。风海想叫上她们一起去,可是看着僧人远去的背影又怕跟丢,急忙跑出寺庙,僧人们已经走出几十米,风海急匆匆追赶,他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跟不上几个悠闲漫步的人,好在没有跟丢,一路上只看到他们光秃发亮的头和在雾气中飘荡的青灰色僧衣。走着走着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几个僧人左转向山下走去。原来是在山下,早知道叫上她们一起来,不必再回到山上了。风海嘀咕道。他明知道自己要跟着几个僧人赶庙会,庙会走的是下山的路,却不自觉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对此他没有多想,只是从小路上走下去,本来在岔路口能清晰地听到鼓声,走了一段时间却什么也听不到了。高大的树木遮盖了小路,仿佛走在长长的绿色长廊中,他的衣服被叶子上的露水打湿,感觉的阵阵寒意。路边出现了些歪歪扭扭的石像,四五十厘米高,有些立着,有些则倒在泥土中被树叶覆盖。风海蹲下查看,雕塑粗糙上面没有字,看不清出刻的哪路神仙,不过从尖尖的帽子判断应该是元代的服饰。风海继续向上走,石板路上的青苔越来越厚,灰黑的苔藓盖住整块石头,走起来也越来越湿滑。风海干脆到路边的落叶上走。到半山腰看到一个破败的院落,青灰色屋顶已经塌陷,院墙也破旧不堪,院落里一棵古树已经枯死,一只黑色乌鸦缩着头站在树枝上,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风海。风海打了一个寒战。走到正门,三扇木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歪歪扭扭的门框,院子的枯树下歪倒的香炉上结满蜘蛛网,大殿里的佛像也已经歪倒。又一个寺庙。风海抬头看匾额,却只见两根生锈的铁钉。风海没想到山上还有这样一处破旧的寺庙。他走进去,却见寺庙长廊的枢梁上的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色彩艳丽,人物的相貌、动作栩栩如生,风海仰头欣赏,清晰的画面犹如昨天刚刚画上去,没有一点褪色的痕迹。因为长时间仰头的缘故,看着看着风海感觉有点头晕,眼前的东西模糊不清,他使劲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瞬间,他感觉画上的人物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穿着穿着长裙头上两个花环的女人,风海闭着眼睛低下头平静了一会,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睛昏花。他再抬头,刚才画上的人竟然不见了。怎么可能,画中明明有一个女人的,难道是我看花了?风海在长廊中一路寻找。在一个角落里他又看到了刚才的女人,枚红色长裙,白色上衣,蓝色的长丝带在身后飘舞。画中的云彩和院子里雾气辉映在一起,那人物竟仿佛从画中走出来,或者风海竟有走进画中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再次感到眩晕,但这次他没有低头,瞪大眼睛看着画中跳动的美人,接着画中所有人都动起来,仿佛突然都活过来一般。几个穿着长裙的仙女乘着云彩向西飞去,地上一队长袍僧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走过来,有长相凶恶赤膊的罗汉,一身红衣的活佛,在画中来来往往,一开始风海觉得好笑,那一个个小小的人物在画卷上跳跃,看着看着,画中的人物全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赤色火焰,身戴枷锁的罪人,痛苦的哀嚎,围绕在自己周围。他发现不是自己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壁画,而是自己坠入了画中世界,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佛教里的十八层地狱。风海挣扎着想要逃开,手脚却被捆绑住一般。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声把从画中的世界拉回来,他如大梦初醒一般,一个老头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扫地,再抬头看墙上的画,已经是破旧不堪,大多漆面已经脱落,上面的人物也模糊不清。风海跌跌撞撞从寺庙中跑出来,寺院外的小路上浓雾弥漫,风海已经辨不清哪是来的路哪是要去的路,他随便选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走出几百米,看到路边坐着一个老者,头发、胡子花白,怀中抱着一根长长的拐棍,身上穿着粗麻布衣,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毛也是白的,从眼角一直垂到颧骨。老者闭着眼睛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风海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年轻人,前面的山路湿滑,走起来要小心。老者操着浓重的方言说。风海停下脚步,转身回到老者跟前说:我要去庙会。庙会在山下。老人回答。这条路呢?风海问。老人回答:另一个世界。风海说:没关系,到最后谁都要去那一个地方,现在看一看也无妨。老人睁开眼睛说,只怕是有去无回。风海有些生气说:谁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说完风海继续向上山的路走。过了一座小桥,风海从潺潺的水声中依稀听到喧闹声,中间还掺杂着锣鼓声。这里怎么离庙会越来越近,转过一个弯,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一片灯火通明,驱散昏暗的雾气,抬头看天空已是黄昏,一座座楼宇上挂着彩色灯笼,空地上人群拥挤,买东西的吆喝声,广场上锣鼓声,孩子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风海兴致勃勃地走进去,两侧的建筑是各种饭馆、茶楼、旅店,穿着光鲜的人们进进出出,楼宇中间的广场上则是摆摊的人们,撑着架子在空地上叫卖,风海走了一圈,想给阿菜和早春买条丝巾,可是却没有一个卖丝巾的。他买了几个孩子玩的木雕玩具,开始向回走。走到半路又看到了路边的老人。他依旧闭着眼睛坐在石头上,犹如一座雕塑一般。风海看了看老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向前走,走过破庙的门前,他猛地一抬头,庙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云杉寺。

风海打了一个寒战,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风海靠在柱子上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想仔细回忆梦的经过,却发现自己大多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起身去找阿菜和早春,在寺里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她们。也许她们也只是出现在我梦中而已。寺院中仍旧空无一人。天色昏暗,风海看了看表,只有四点钟。他突然想起梦中和老者的对话:谁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自己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难道自己做的一切不是自己的选择吗?如果不是那是谁决定呢?是我失去的记忆吗?我明明要跟着僧人去看庙会,怎么会走上另一条路呢?

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风海坐在凳子上胡思乱想。

突然抬头,他竟然看到了梦中的老者,穿着粗麻布衣,怀抱拐杖坐在院子里。他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会在我梦中?

风海站起来要问个究竟,走到老者面前还没有开口。

“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吧。”老者说。

风海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人,风海简直要暴怒了,但他压抑着怒火问:“你到底是谁?”

“一切皆虚空,一切行为皆无意识。”

“什么意思?”

“你身边的两个人都不属于你,你所有的行为都是没有意识的行动。”

风海的脸慢慢扭曲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的放屁。”

老人转身走出山寺,风海竟感到阵阵空虚,仿佛他说的正在发生,阿菜和早春即将离开自己,他想这一切还是梦中,看四周空空荡荡,香炉里不再冒出青烟,东西侧房的门也都已关闭,仿佛即将谢幕。他蹲坐在地上看着空空的寺庙,鼻子里酸酸的。几个游人说说笑笑走进山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牵着,在院子里四处观赏,似乎没有注意到风海的存在。风海渐渐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到长廊的椅子里,头靠在柱子上,盯着云杉,脑子里空空如也。

风海又回到了记忆开始的时刻,回到了那片雪原,仿佛自己从茫茫雪原上走来,走进了城市,参与开创了一世辉煌的世界,想起了李建国,想起了淮南英,想起了阿墨、李玮、老来、徐明、光耀,他们就像一个模糊而难以拭去的形象可在自己的脑海中,可是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无法再记起,就仿佛那是遥远年代发生的事情,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灯火辉煌,那些人声鼎沸,也都消失不见,只变成他身后的遥远回音,微小而孱弱。风海知道总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自己记忆中消失,哪怕是自己一遍遍回忆,也无法将他们留住。风海和阿菜走过黄河的时候,风海在河滩上抓起一把沙,阿菜说,黄河里的沙是抓不住的,除非河水倒流。风海用水杯在河中舀了一杯水,等沙沉淀把水倒掉。这下我把沙留住了。风海把杯子举过头顶笑着说。你和沙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呢。阿菜笑着回答。风海仔细看看,沙土上面仍有一层水。我们从这片土地上生存,却不知何时来到这片土地上,我们无法追溯祖先走过的路,那是太过遥远的年代里的事情,当我的祖先踏上这块土地,是否意识到他的子孙将追溯曾经的历史,而我们又是否意识到我们的子孙也将追溯我们的历史。对于我们的子孙,他们不是我们的孩子,他们是全人类的孩子,也许因为我们太过爱他们才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但他们终将成为人类历史中的一员,他们也将有自己的子孙,他们的子孙也将追忆他们的历史,我们的财富、辉煌和历史不过是他们书本上文字,我们的精神和科学的基础才真正变成他们的财富。那么我们身边的人也不将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他们的祖先和子孙后代。想到这风海再次伤心欲绝。

当风海再次回到记忆开始的时刻,他发现自己从未真正选择过什么,李建国把他留下,当看到其他公司昂头挺进的时候,他顺应时代创建了公司,然后创建的一个建筑帝国,而后眼睁睁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自己却没有挽留,直到公司衰败,李建国跳楼自杀,自己不得不离开,一路向北,遇到阿菜,她主动认识自己,所有这一切,自己没有认真考虑过,甚至没有第二个想法,仿佛一切都已安排好,自己只是按照早已设定好的情节行走。那到底是谁在冥冥之中控制着自己,是已经被遗忘的记忆还是无意识中的自己。那么自己所希冀的,所盼望的终将和自己无缘,最后陪伴自己的只有那个看不到的孤独的自己。

老者虚空和无意识的谈论倒是唤起了风海不屈服的精神,可是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不屈服和抗争最终也陷入没有方向的空洞中。他现在只想见到阿菜和早春,立刻见到她们。

风海看了看表,已经五点钟,他匆匆忙忙下山,来到山下的凉亭,里面空无一人,先前的游人也都已经散去,池塘后面的商店大多已经关门,自己的小拖车还停在原地。

“阿菜、早春……”风海焦急地呼喊。他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仿佛敲在空空铁皮桶上。

他坐在凉亭中,呆呆地看着池塘中游动的鱼,他早已没有了悲伤和快乐的感情,只是没有思想的持续着时间。

过了一会阿菜和早春从山上的小路走下来。她们高高兴兴地依偎在一起,就像一对亲昵的姐妹。

“你们去哪了?”风海问。

“山上啊,寺庙里。我们看到你了,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长廊里。”阿菜打掉身上的露水。

风海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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