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与狗
5 人与狗
我真的像狗一样活着吗?
不见得,狗比你活得更有意义。
春耕过后,沉静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次踏上打工的旅程,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夫妻二人,有的孤单一人,匆匆忙忙坐上离开村子的货车、拖拉机,去往人群拥挤的乡镇,再从从滚滚人流中找到把自己载到目的地的那辆汽车,然后奔向自己的远方。开始一年的忙碌。
“看哪,这些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生活。”
村支书王利群和风海站在村口的道路上。
“谁又不和蚂蚁一样呢?”风海说。
“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一样。有些人活得像畜生,有些畜生活得像人,有些人原本是畜生,有些畜生原本是人。”
“人能变成畜生,畜生永远变不成人。”风海回应。
王利群点上一支烟,看着远去的人们,吐出青烟,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人和畜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也只是称呼上的区别而已。”
“怎么会没有区别,人会思考,会造房子,会造汽车飞机。”风海把手中的石头扔到水沟里。
“你怎么知道畜生不会思考,不会造房子,不会造汽车飞机?人会的东西畜生也都会,现在不会不代表将来不会。我干村支书二十多年了,靠的就是把人看做畜生。我见过一个欧洲人,他说人一生努力做的就是脱离动物的本能,向上帝靠拢。人真的能做到吗?即便能做到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刻,经过各种思想的斗争,最终支配他的仍旧是生物本能。”
王利群说完转身向村子里走去,走路的样子像一头晃晃悠悠的熊。
风海沿着小路向田间走去,路边的野花已经开了,黄的、粉的、蓝的、红的,一朵一朵耀眼多彩,飘落的桃花被风吹落到在小路上,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远处的山峦呈现出一片绿景。让人想脱掉厚重的外套,然后在田野中奔跑,风海突然感到压抑而失落,这春暖花开的春天并没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欢愉,反而在他心中蒙上了更加沉重的阴影。
田间一个年轻人坐在路边,摆弄着地上树枝,二十多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风海走过他的身边,年轻人站起来打招呼。年轻人比较清秀,小小的眼睛很有神采,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服。风海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亲切感。风海停下和他攀谈起来。
“这个烂透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烂泥。”男人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称呼?”风海问。
“张崖,为什么都他妈的叫我大牙?”
风海看看年轻人洁白整齐的牙齿。怒气冲冲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和他文质彬彬的相貌相去甚远。风海猜想他并非从小如此,如果他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也不会这样,一定是在见识到外面的世界,见到过许多事情之后才变成这样子。
“你没去打工?”风海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人。
“今年不去打工了,在家里做点事情。”
“你还没结婚呢?”风海问。
“没有,每天对着老婆孩子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对着谁呢?”
“对着那帮狗日的,我整死他们。”大牙怒气冲冲地说。
“谁?”
“王利群那一伙。”
“他们得罪你了?”
“那倒没有,但是,他们应该受到报应。”
“他们?”
“王利群那一伙。不是他一个人。”
“为什么?”
“你在村子里待久了就知道了。”大牙搓搓脚下的泥土,“你家那块宅基地他要钱了吧。他凭什么要钱钱呢?地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你看我们的土地,站到山顶,你望不到尽头,你看我们的森林,多的你数不清。每个人都从这片土地上获得赖以生存的东西,谁都知道土地不属于哪个人,可是有人偏偏不满足,还要从别人身上搜刮点东西。”
“的确很可恶。”
“你永远不知道人的底线在哪?毕竟人和畜生都是一个祖宗,所以本质上人和畜生一样低贱。”
风海突然感到极其恶心。
“当然,不代表所有人都和畜生一样低贱,因为有些人比畜生更低贱。也许这样的话不好听,但是事实。”
中午,风海和大牙回到村子,大牙邀风海去喝酒,风海来到大牙的家。
大牙的房子和村子里其他人的房子一样,四间砖瓦房,崭新的房子,就像刚刚盖起来的。只是比别人家的房子矮一点,院子里收拾整洁,家中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进了院子,瘦小的老太太走上来握着风海的手,眯着眼睛仰头看着风海。
“我这儿子不争气,这么大了还没个媳妇,你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人。”
“我有媳妇了,明天带回来给你看一看。”大牙说着走进屋子。
“哪里的呀?”老太太转身追着大牙问。
“就是邻村的,砍木头老张的闺女。”
“带回来让我看看。”老太太开心地说。说完转身走出院子。
“老了,糊涂了。”大牙解释。“你说到我们老了是不是也这么糊涂啊。”
“也许还不如她吧。”风海说。
“希望她活得久一点。”大牙看着老人的背影说。
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卧室的墙上挂着空调,上面盖着碎花的布。墙角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桌子,门后是一张大床,铺着咖啡色的花纹床单和咖啡色被子,没有一丝褶皱。空调下面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太太的,另外一张大概是大牙的父亲。风海突然想起了死去的老羊倌。
“我们这就是这种风俗,人老了就放两张照片。准备后事用的。”大牙对盯着照片的风海说。
说完去准备酒菜,走到门口他转身说:“等我老了也会准备那么一张照片。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
风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整个房子里有缺少女主人的温馨。风海意识到到,当一个人独生生活的时候,缺少的不仅仅是生活的氛围,也释放了人的惰性。就像一个脱离了社会的人,最终会变得和人兽无异。
不多时大牙提着一大块咸腊肉和一颗酸菜走进来,手上占满白花花的猪油。
“没什么吃的,猪肉炖粉条子,咱这的家常菜。你上过大学吗?”
“大概没有吧。”风海皱着眉头仿佛在追忆遥远年代发生的事情,但终究是一片空白。“有些事情实在想不起来了。”
“要不是因为贪嘴,我现在估计刚刚大学毕业。上高中的时候离家远,家里又穷,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饭费。高三那年,出去打游戏,结果把一个月的饭费都花光了,天天就啃干馒头,一天碰到校长家做饭,老远就闻到菜香。我就在校长家的窗户下等,等他们都睡着了,偷偷从窗户钻进去,摸黑找到橱子的剩菜,没办法啊,又饿又馋,正吃着呢。校长突然就进来了,打开灯,正好看见我狼吞虎咽。后来我被学校开除以后,不敢回家,怕老娘伤心,你说就差那么几个月考大学被开除,她能受得了吗,虽然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考大学有什么好处,可怎么也知道不是光彩的事。我就在城里打工,在一个四星级的酒店里,刚开始的时候在大堂打杂,从一个跑腿的伙计干到经理只用了三年的时间。挣了些钱回来盖了房子。虽然我没上大学,可我仍是村子里文化最高的人。”大牙说着哈哈笑起来。
大牙把大块肉切开,酸菜直接用手撕成一条一条扔进锅里。
“本来我还想出去打工,可是看着这成片成片的荒山,就像自己做点事情,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野味,我想在山上养点野猪野鸡什么的,然后把它们卖到城里去。”
“你不进城打工了?”
“不回去了,也好守着我老娘。她是老来得子,怎么也要给她养老送终吧。”
“你应该先找个媳妇。”风海说。“那才有个家的样子。”
大牙没有回答风海。炉子上的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飘出阵阵香气。
“你先坐会,我找老太太回来吃饭。”
大牙出去一会,牵着老太太回来了。老太太跟在后面不情愿地嘟嘟囔囔。
大牙给母亲端了一碗菜一个馒头送到老人自己屋子里。回来之后装满一大盘子菜,又从橱子里拿了两瓶白酒。
“我平时不喝酒,这酒也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酒是好东西,喝了它什么都忘记了。可惜不能多喝,喝多了就会变成傻瓜。”大牙把酒倒进吃饭的青花瓷碗里。碗里冒出透明的酒花。“以前村子里有一个人,人们叫他老狗,嗜酒如命,我记忆中他从来没清醒过。那时候我还小,大概上小学,一年冬天我们在外面玩,傍晚回家的时候看见老狗晃晃悠悠从远处走回来,带着一顶灰色的皮帽,身上穿着黑色的棉衣。我们知道他又喝多了,跑上去追着他闹,闹了一会大家就都散了回家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老狗被冻死了,就在他家门口的水沟里。村子里的人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当天人们就把老狗埋掉了。人们再也没说起过老狗,这种事情都司空见惯嘛,再说,他叫老狗,狗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我常常想起戏弄老狗的那天下午,那天我走在最后面,走的时候我不记得是不是回头看过他。我常常梦到老狗,梦到他晃晃悠悠的身子。有时我想起他的时候甚至还觉得那天傍晚他向我招过手。有一次,我问那天和我一起追老狗的兔子,还记得老狗吗。兔子茫然地说:老狗?哪个老狗?”
大牙谈了一口气。
“毕竟人的命不值钱。来,先整一口。”大牙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风海很少喝酒,把酒端到嘴边,就闻到了令人眩晕的酒气。
“谁说人的命不值钱?”风海说。
“谁说人的命值钱呢?老狗最后不还是像狗一样的死掉了吗?还有老羊倌不也是稀里糊涂死掉了吗?难道你之前没有见过像他们一样死掉的人们吗?将来你我是不是会像他们一样死掉呢?就算我们很有尊严的死去那又怎么样,那不过是活着最后的尊严而已,死了之后还不是一样。我们又没有灵魂,说到底不过和那些猪狗没有区别。”
风海再次感到恶心,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们的价值不是死去,而是因为活着,有尊严的活着。”
“哈,哈。”大牙干笑两声,“你岂不知活着和死去一样没有尊严。”
“怎样活着才有尊严呢?”
“人不可能有尊严的活着,也不可能有尊严的死去。人性本身就是贫贱,贫,是缺乏的一种状态;贱,是自我满足或永无止境的贪婪欲望。人的一生,或者是物质上贫贱或者是精神上的贫贱或者二者皆有,人们倾此一生努力摆脱这种状态,最终也许能摆脱一种束缚,但不可能同时摆脱。即便是在别人看来你物质足够富有,精神足够富足,但对你来说仍不够,因为你面对的是无止境的深渊。当然保持死后的尊严也是不可能的,当你只是一个物质,死后也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论多么伟大,多少年后也变得毫无价值,也许你还能留下名字,但是也不会有人记得。如此而言,人死后还有什么尊严可讲。”
“既然活着和死去都没有什么尊严,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大概是人活着的终极问题吧。”大牙喝掉碗中剩下的酒。
“你应该再去上学,到大学里做教授。”
大牙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老太太从里屋走进来,走到大牙身后用筷子敲了敲大牙的后脑勺。
“吃饱了,收拾东西。”说完走出去。
大牙摸着后脑勺把老太太吃剩的饭菜端出来。
“老了,糊涂了。我小时候她从来不打我,现在要打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对我来说,她比我自己更重要。”
他喝完瓶中的最后一点酒。
“一会让你见识一下人和畜生到底有没有区别?”
“你不要去招惹王利群。”风海警告大牙。
“我只是要证明人和畜生有没有区别而已。”
喝完酒,天已经黑了,大牙收拾桌子,给母亲铺好被子,带着风海出门。
“夜晚总是那么美,掩盖了罪恶的夜,掩盖人们异样的眼神。高中的时候我谈过一个女朋友,学校禁止谈恋爱,传纸条也不行,如果被抓到就要挨处分。到夜晚,人们都睡下,我就从宿舍里偷偷溜出来,到女生宿舍后面用螺丝刀把洗刷间的铁栅栏卸下来,我们就悄悄溜到学校后面的荒草地,在草堆里坐上一整晚,天亮之前再把她送回去,就这样持续了三年。我们坐在草中,荒草没过我们的头顶,抬头就是繁星点点的星空,很亮,闪烁的星星就像浮在水面上。真美呀!”大牙叹息。
“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女孩子啊。”
“她考上大学走了。我们联系过几次,每次都会说起那美丽的星空。”
“你为什么不再去找那个姑娘。”
大牙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黑暗的夜空。
“那个远方的姑娘——真美啊!”
大牙带着风海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村子里没有一丝声音,他们边走边聊。
“我算一算今天那王八蛋又到哪家去了?应该是刘老三家里。”大牙说。
风海自然知道大牙的意思。
“村子里的男人不在家,快活了那个混蛋。我们村子里有七个女人和他扯不清的关系。你说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下去。”
“还是不要惹是生非的好。”
“他做的烂事多着呢,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世上。刘老三四十多岁,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前几年娶了年轻的小媳妇,王利群趁刘老三外出打工,勾搭了刘老三的媳妇。刘老三回来之后听说了,找王利群,结果被王利群一巴掌扇了出来。刘老三气不过回家打了他媳妇,结果当晚王利群就跑到刘老三家,对刘老三说,以后要是再敢打媳妇就把他抓到局子里。刘老三说,这是我媳妇,想打就打。王利群说,那叫故意伤害,能让你蹲大狱。刘老三说,你打我怎么不蹲监狱。王利群说,我那是替政府教育你。刘老三气得年都没过,就走了,接下来几年都没回家。”
说着他们来到了刘老三家。大牙推了推大门,门竟然没锁,屋子里开着灯。
“看看,多么肆无忌惮。”大牙小声说。
他们偷偷摸到窗下,窗户拉着帘子,听到屋子里一男一女说话,说话的男人是王利群。大牙指了指屋子里面。
“那犊子不回来正好,我们正快活。”
“你说的轻巧,我还要脸呢。”刘老三的媳妇小声说。
“我在这里谁敢胡说八道。”
“人们当你面不说,背地里还不知道说些什么。”
“放心吧,这村子里就是我说了算,我说一谁也不敢说二。”
“咱们还是断了吧。”女人哀怨地说。
“这种事情你说断就断啊,我已经对你动心了,咱们断了,我怎么办。等过两年刘老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叫他回来,到时候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我也不再来找你了。”
“到时候是嫌我老了吧。”
“怎么会呢。看你这身子这么滑溜。”
屋子里灯灭了,不多会传来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风海和大牙从院子里退出来。他们坐在田野里的石头上。
最后风海说:“不要胡思乱想,想想你老娘,人不是为自己活着。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大牙低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