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岁月
6 岁月
我们以为岁月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时间,事实上经历的岁月和尚未到来的时光一样,不过是一场幻景,所有人和物都是在我们的意识中影子而已。
在漫长的岁月中,风海感觉自己沉入了无尽的空洞中,所有事情变得荒诞离奇。阿菜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不能自拔,常常一个人沉默不语,风海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以至于无法和她沟通,随之风海也渐渐陷入忧虑之中。就像阿菜说的,要么承受痛苦和倦怠,要么承受空虚和孤独。
2004年的中秋的一天,阿菜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编织草垫子。风海坐在她身边,看着阿菜灵活的手不停穿梭。几年来他们靠着阿菜的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到村子之前他们存下的十五万元人民币已经剩下不到五万元,加上通货的影响,几万元钱已经算不上什么钱。他们拿着十几万来村子里的时候在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大户,现在,随便一家都有几万元的存款。为了给早春准备足够上学的钱,风海不得不承包三十亩地,然后在农闲的时候到县城里打工。早春在县城的高中读高一,只有周末才回家。
“我以为有这些钱我们可以养老。”阿菜叹息。
“你才二十多岁就要养老,那要养多长时间啊。”风海笑着说。
“我早就老了。”阿菜放下手中的草垫子,“你不觉得一个人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有固定的吗,我感觉已经把这一生经历的事情都经历过了。”
“时代在变,我们也在变,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难道我们活着就因此变得没有意义了吗?”
“生命有没有意义从来没有定论,有人因生命没有意义而自杀,有人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却开心的活着。这样的事情怎么会盖棺定论呢。”
“对你来说人生有意义吗?”
“当然没有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你又为什么活着?”
“没有意义的活着和活着是两码事。”
“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活着是为了感受没有意义的活着。”
“怎样活着才有意义呢?”
“我早就说过,人活着本身就没有意义。所谓活得有意义,要么是无知或自己的错觉,要么是他人的猜测。这都不是经过思考之后的答案。你认为自己活着有意义吗?”
“既然你这样说,我怎么还敢说活着有意义呢。”风海苦笑着说。
“当然不是是或不是的问题,而是需要思考。其实有没有意义并不是那么重要,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活着。你想快乐而不去思考这一问题的活着,还是为一个可能没有答案的问题绞尽脑汁而痛苦的活着。很显然有人愿意快乐的活着,那样的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但是,我选择后者。很荒谬不是吗?在这穷乡僻野,就连生存也如此艰难,却还要思考活着的意义。”
“物质和精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时候我们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我们想破了脑袋也仍旧像白痴一样,虽然看上去比过去有了一些进步,似乎人类变的更聪明了,但事实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仍旧一无所知,对我们自己也一无所知。我们的认识被限制在狭小的牢笼里,使我们无法突破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好像一个没有眼睛的动物不会看到光明,蚂蚁不会知觉到时间,水中的鱼不会感受到微风。我们同样被自己的认知束缚了。我们认为未来是不可知的。谁能保证在超越我们认知的范围之外,未来也许是可以认知的,甚至是可以掌控的,我们能够预知自己未来所要经历的事情。我们能突破自己的认知吗?”
风海目视远方,没有答话。他知道人用不着想这些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他愿意思考只需要说一句,活着为了什么。然后把它抛到九霄云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如果这样,那个问题就会纠缠在你心中,变成永远解不开的疙瘩,一直被自己带到坟墓里。然后你的后代,你后代的后代,不停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犹如阿菜所说,这大概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阿菜的企图不是找到标准的答案,而是找到突破这样问题的线索。最终的结局往往是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谈话常常以没有答案的方式结束,或者以一杯茶水的方式结束,然后再转到眼前的风景上,最后却往往又转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看那远处的山,从白雪皑皑变成一片苍翠然后变成色彩斑斓再变成白茫茫一片,周而复始;远处的天,从晴空万里变成乌云密布然后晚霞如锦又到星光点点再变成碧空如洗,往复循环;远处的田野,从一片翠绿变成沃野千里又变成光秃秃一片再变成硕果累累,年复一年;远处的荒野,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重复不停;远处的桃园,由红变绿再变成干枯的枝干来年又变成桃花漫天,从不停止;远处的风,夏天从南吹向北,冬天从北吹响南,去了又来。岁月往昔不停,真正变换的只有坐在这里的人。”阿菜喝掉杯中的清茶。
“早春也会像我们一样坐在这里欣赏风景吗?”
“她不坐在这里,也会坐在别处;不欣赏这样的风景,也会欣赏那样的风景。没有例外。这就是人的命运啊。”
“难道我们的选择没有用吗?”
“你认为自己选择了,其实你的选择是唯一的必然的结果。”
“我的思考是因而不是果。所有结果是由我的思考决定的。”
“在人类出现之前的因就已经决定了你思考的行动。决定了你要去思考,并且决定了你思考的结果。”
“既然这样,我就用不着思考了,也用不着做什么事情,反正我已经被注定了。”
“你的思考和行动也已经被注定了,注定你要去思考,要去行动,最后得出那样的结果。”
“如果我不思考,不行动又会怎样呢?”
“没有这一选项,你被注定要去思考要去行动。”
“这是狡辩嘛。”
“这是思考。”
谈话再次告一段落,风海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一眼种的茄子,已经长出了小小的果子,手指肚那么大,去年茄子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也看过,而且掐掉了一些多余的茄子,他低头寻找那些被丢掉的茄子,脚下只有黑灰色的土地和腐烂的叶子。风海感到奇怪,那些掐掉的茄子去哪了呢,他仔细思索,突然恍然如从梦中清醒过来,那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今年自己并没有掐掉茄子。这世界到底是我看到呢,还是我意识到到的呢?他立刻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明明是看到的吗,否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看到同样的世界呢。
“阿菜,你看我们的菜已经长这么高了。过几天就可以吃新鲜的蔬菜了。”
“呵,一些菜而已。”阿菜淡淡地说。
“难道我们看到的真的不同。”风海喃喃地说。“也许是物是同一个物,但不同的人看就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也很正常嘛。”
他伸伸懒腰回到阳台上继续喝茶。阿菜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我们看过的,我们经历过的,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我们认为没有价值的,都将变成过眼云烟,而真正有价值的却是虚空的时间。古代神话中有一个神叫吴刚,吴刚天生神力,因为犯了错误,被玉帝惩罚在月宫砍桂树,他每砍一斧,桂树的伤口就会自动愈合,无论他砍多少下,多少年,桂树都是原来的样子。多么枯燥的事情,他砍树这件事情本身有意义吗?这件事情对他自己、对那棵树有意义吗?他能够记住自己每一次或很重要的一次砍树的情形吗?他能够说出自己哪一斧子特别有价值,特别有成就感吗?恐怕这些都不会。对他来说砍树不会比流失的时间更有价值。”
“他可以让砍树这件事情更有意义。”
“你觉得怎么才能让砍树变得有意义呢?”阿菜反问。
风海思索了半天,没有想到更好的答案。
“你不会想到砍树会有什么意义,因为他砍树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啊。吴刚砍树就像我们日复一日的活着,重复同样的事情,过着同样的生活一样没有意义啊。”
“那么说我们活着没有意义喽。”
“对呀,我刚才就说活着没有意义嘛。”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了没有意义的活着。”阿菜回答。
“这也算是结果吗?”风海看着远方一团犹如棉花般的云彩。
“这世上的事有什么是有结果的呢,恐怕唯一的结果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大张村有一个小教堂,西夏村有一个寺院,你应该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不会觉得那么累。”
“宗教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由死亡引申出了其他所有。我没有必要敬畏死亡,至于我死后会怎样,到时候就会知道了。还是先弄清楚活着的事情吧。宗教也应该是哲学的一部分。”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知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沉迷于他们。我觉得你一定读过很多书。”
“很少,但是我会思考。”
他们一直坐在摇椅上,从清晨到傍晚。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这五年里我们记住了什么,只记住了消失远去的岁月,岁月里活着的人,发生的事,我们记住了哪些?我们忘记了亲人的容颜,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一个人一旦离开了我们仿佛在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最终会淡忘他们。他们在我们心中只是一个名称,一个符号,或者是一段经历。有些人能回来,还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我真害怕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记忆。”阿菜伤感的说。
“这就是岁月啊。”
地里的粮食都收完了,留下一年的口粮,他们把剩余的粮食都卖掉。因为常年的劳累,风海变的又黑又瘦,却并没有显现出苍老,看上去反而比阿菜更加年轻。
“明天我去城里打工,顺便去看看早春,她有点孤僻啊。”风海说。
“她一向如此啊。你没发现而已。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吗,难道还有比那时的她更孤独的人吗?”阿菜皱着眉头望着蓝的刺眼的天空,“人在童年里就已经注定了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人生早已盖棺定论。无论这个人长大后是贫穷还是富有,他最本质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人们已经不在乎孤不孤独,痛不痛苦,每个人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那也消除不了人的孤独,你不在人群中孤独就在一个人的时候孤独,我们的孤独源于自卑与自我封闭,是出生就带来的呢,还是后来我们变了。可是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变得孤独了呢。是环境改变了我们,可它又是怎么改变了我们的灵魂的,如果我们找不到两者之间的关系,就说明我们没有灵魂了吗?”
阿菜常常被自己的问题折磨的寝食难安,在她醒来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时候,在她每时每刻的行动中。
一天清晨阿菜说:“如果,上帝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造出了人类,人类奉他为上帝、女娲或其他,几千后,人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亲手杀死了他,让他们变成神话和虚幻。然后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造出了机器人,并且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接近甚至超越自己。许多年后,机器人也会像我们杀死上帝一样亲手杀死我们,并且会更加彻底,因为我们是不小心遗失了自己的记忆,而他们却可以随意删除自己的记忆,也许我们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过。与其让别人杀死我,不如我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说明:我的生命是高贵的。”
“你这样说是假设世界是一个人造出来的。这样的假设就是错误的啊。”
“我也只是假设而已啊。”
“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卑鄙的行为吗。”
“不是。”阿菜坚定的回答。
“还有什么比生命更有价值呢?”风海喃喃地说。
“灵魂。”
“如果将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希望他过怎样的生活?”
“大概不想让他来到这世上。”
第二天风海去城里打工,路上遇到大牙,大牙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风海。
这些年,大牙承包两座荒山,在山上养了几百只野猪。成了村子里最有钱的大户。挣钱以后大牙结婚生子,儿子已经两岁。他们仍旧常常在一起喝酒,大牙已经不再提除掉王立群的事情,只是一心把自己的养猪场建好。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把孩子养大,让老娘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让老婆过的幸福一点,至于其他人的事和我自己的那些事情,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我何必让王立群那样的混蛋来毁了我呢,毕竟有的人值钱,有的人不值钱。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而是他身边的人决定的,如果你身边的人对你来说有价值,那么你活着就有价值,如果你身边的人活着对你来说没有价值,那么你活着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大牙劝风海赶紧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才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有孩子。”
“不一样的,孩子你要从小养大,你才会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人们都说父亲是孩子的依靠,其实,孩子是父亲的依靠才对。”
大牙站起来把风海拉到家中,把风海按到院子里的石凳上。
“你不要去打工了,到山上给我帮忙,一个月给你五千。”大牙给风海到了一杯水。
风海笑了笑,拒绝了。
“守着孩子热炕头你不干,偏偏跑出去受那份罪。”
“人各有命。我不像你有老娘有孩子,对我来说没什么牵挂。”风海说。
“既然你不留下,我正好去县城拉东西,带你一起去。”
大牙开着送货的面包车送风海去县城里。
“我打算再买两辆好车,一辆拉人,一辆拉猪。过两年在城里买套房子,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城里的教育比乡下好。”大牙向风海宣布。“其实我该感谢你,如果当初不是你劝阻我,说不定我现在在大牢里蹲着呢。”
“你那时候还年轻嘛。”
“不如咱们一起干吧,我们合伙。”
“你自己干的不是挺好的吗,干嘛把兜里的钱掏出来给别人呢。”
“我一个人感觉力不从心,很多事情自己忙不过来。最主要的是没有安全感。”
“在自己家里还要什么安全感。又没人欺负你。”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立群早就盯上了我那养猪场,上次要入股我没答应,玩手段我肯定玩不过他,所以很担心。咱们一起干,他肯定不敢拿我们怎么着,毕竟他还是给你些面子的。”
“为啥?”
“我也奇怪啊,为什么他会敬你三分呢。”
“别闲扯了,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报警。”
“七毛蒜皮的小事警察会管?再说,我不是怕他欺负我,是怕干的不安生。谁有闲工夫和无赖干耗。”
大牙把风海送到工地。
“我说的那事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不是开玩笑的。”临走的时候大牙提醒风海。
风海在城里转了一会,买了东西,去学校看望早春。学校还没放学,风海坐在学校门口等。大牙说让风海和自己一起养猪的事情没有触动风海,倒是让他要一个孩子的事情刺痛的风海的心。
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呢,早春现在长大了,不用再费心了,可是阿菜的会同意吗,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适合要孩子吗。混蛋,难道就连我也这样想吗,难道就连我自己也觉得阿菜脑子有问题吗。真正有问题的是我们这些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人,是我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吧。十九年的岁月就这样过来了,这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过来了。他突然想起了李建国,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他想起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他再去回忆那张脸的时候,却是那么陌生,甚至想不起那张脸上有怎样的眼睛,有怎样的眉毛,他整个人在风海的大脑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他再去回忆深圳的那些和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他发现自己甚至连名字也无法记起。那些事情我真的经历过吗,还只是我脑海中的幻觉,我是否真的失忆了,我是否真的去过那座城市。难道真如阿菜所说,过去的和未来的只是虚幻而已。
正午十二点,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着从学校铁栅栏门里出来,直到人走光,风海也没看到早春的身影,就在风海打算离开的时候,风海看到瘦弱憔悴的早春一个人从铁门里走出来。
早春突然看到风海,愣在铁门旁边,几秒钟后她走到风海面前,没有说话,眼睛变得红红的。
“咋了?谁欺负你了?”风海把手搭在早春的肩头。
早春扭了扭肩膀,说:“我饿了,想去吃饭。”
风海带着她到学校旁边的餐馆吃饭。
走在后面,风海突然发现早春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放羊娃,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风海觉得早春变得陌生了,回想认识她的时候,回想这些年的时光,他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早春,他所看到的,所了解的也只是那个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