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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廿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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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伍

曾九听洪七将“亢龙有悔”这一招的发劲法门、行功路线一一讲来, 微笑道:“所以这一招的精要便是一个悔字, 易经之中,这个悔字是灾祸的意思。所以也即是说, 发劲不可劲力全出, 要给自己留个后路,以策应万全, 否则必如亢龙之有悔。”

洪七闻声却摇了摇头, 道:“你若将这个悔字如此理解,那么这一掌还没有出手, 就已经怯了, 那不叫降龙掌, 要叫病龙掌。”

曾九道:“那如何作解?”

洪七道:“这一掌固然讲究劲力不可全发, 但意在劲力能收能发, 圜转如意,不可像蛮牛一样冲撞出去,自己都收不住脚势;又不可像野猴唬人,畏缩试探,那样若须你发力, 你也发不出足够的力道来。”他走到一棵碗口粗的紫薇树前, 目光凝而微绽,忽而左臂屈守, 右臂浑然画圈外推, 呼地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罢, 他身法变换, 脚步挪腾,又窜到相邻花树前,呼呼连拍五掌,分别又击中了五棵紫薇树,最后一掌拍罢,只听喀地一声,第一棵紫薇树受掌处忽而折作两段,接着喀拉声不绝于耳,他站定之处,周遭五棵花树纷纷向外侧折断,烂漫紫英委顿在地,绕成了赫然一大圈花环。

洪七神光沛然的站定收掌,摘下葫芦喝了口酒,道:“这一掌打出,要有飞龙奔腾,莫不可当的威势,但也须如御龙在手,神凝不动,下一刻便又可以拍出这样一掌,令旁人绝无可趁之机。这个悔字,不是出掌时刻要悔,而是想悔便能悔。”

曾九若有所思道:“就如我想要一个东西,出手去夺,要有必能得手的信心,但我却随心自在,不想要了便缩手不要。而非想着可能抢不到,时刻准备要缩手?”

洪七微微一怔,哈哈笑道:“你这歪理说得倒也有那么几分意思。神龙乘风,遨游天地,想入天便入天,想翻海便翻海,正是如此逍遥快乐!若飞入极天,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便失了威能,也失了自在,焉能不悔?这打掌的道理正与做人的道理一样,若凭心自如,不入极境,自然喜怒无惊,爱恨不伤,一生都会潇洒无比,又如何会遭受灾祸呢?”

曾九默默望着满地落花,半晌微微叹息道:“喜怒无惊,倒还容易,爱恨不伤,何其难也?”

洪七亦叹道:“凭心自如,那是极难得的境界。凭心便容易纵欲,欲念熏心之下,有时做事便由不得自己,时日久长必生灾祸。如此练武的醉心于天下第一,当官的欲作万人之上,便如我这般的臭叫花子,还不是心心念念都是美味佳肴?侥幸练了一身武功,又何尝不想与群雄较量,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只是这样一来,欲心又做了我自己的主,我便不是逍遥自如了。”

话到此处,气氛便生出了几分怅惘。

曾九抛开心事,微笑道:“我来打一掌,你瞧我打得对不对?”说着,便也走到一棵花树前,如洪七一般摆好掌势,向树干上拍出一掌。一掌拍罢,只听紫薇树上传来一声裂响,枝叶花朵却纹丝不动。一掌拍罢,又来一掌,这下那树干喀拉一声,断裂了开来。

洪七上前一看,那树干断面整齐,显然不是被蛮力折断,而被内力震碎了脉络,便诚心赞道:“这一掌打得不错,往后多多练习,亢龙有悔便算是学会了。只是你年纪尚小,内力不足,是以这掌法中的威力还未能尽数发挥,过个十几年你再打这一掌,自然又大不同。”

洪七不知曾九岁数,瞧她内力不大浑厚,便也毫不意外。

但曾九自己也不意外。

她虽然活了这许多年,但却同寻常武林中人不一样,内力不由丹田而生,只是发劲之时,仍旧沿经脉而走罢了。她的内力,几乎都是由于达成了【天下刀法第一】而生的。

早在上个世界,她便尝试过按寻常法子去练内功,但却一丝也练不出。只有当她刀法进益时,身上才会生出莫名的劲气来。及至成为天下第一刀,识海中金铃震荡,短暂内视之际,她只觉漆黑虚空中渐次闪烁出七颗星子,霎时勾连成图,又一晃而湮没。

至此,她才仿佛朦胧间开悟,莫名便知道了那桃花小楼的秘密。

那座小楼,名叫凤凰楼。

经小楼而穿梭世界的她,则叫做执金铃人。

执金铃人已与寻常世人不同,修炼武功的唯一道路,便是成为小楼所要求的天下第一,从而逐次点亮体内二十八星宫,待到星宫勾连、四象归一,执金铃人武功大成,即可脱离小楼,破碎虚空而去。

这话听起来比武侠世界观还要玄乎,几乎有点像仙侠。只是曾九却不得不信,因为成为天下第一刀客后,她体内闪烁的那七颗星子,正是天关、龙亢、天府、天兕、大辰、伏日、风伯七座星宫,而星宫勾连成的那一幅图,则是四象青龙。青龙一闪而没后,她原本不论如何苦练,都没丝毫进境的内功,突然间就登堂入室了。

而来到此世之后,也是一样。毒术若有进益,她身上内劲便会略有提升;而《九阴真经》中的内功,她练了却不会生出一丝内劲来,只是若明白了其中行功道理,她自然而然便可发出那样的内力,这也是重阳宫的道士,甚至于丐帮的洪七,都以为她家传武功是玄门正宗的缘故。

眼下洪七如此说法,曾九听了便也只是一笑。她心知若要武功再有大进境,除非等到成为天下毒术第一,否则再练个千八百年,也是白饶。

洪七瞧她这一掌的精要已懂了,便又教了她一掌,这一掌名叫“神龙摆尾”,须从背后发招,与亢龙有悔互有前后。学了这精妙非常的两招,纵然功力本还不入流,也足够同江湖上一流高手过上几手,乃至全身而退了。

曾九见他为了还两道菜的人情,竟然用心至此,不由也暗暗想道:“我的菜自然是菜中珍品,但江湖中人爱武如命,又有几个瞧得起一道菜了?更别说还要因此而将绝学欣然相授了。此人爱吃,便将美味佳肴与武功绝学等而视之,丝毫不受世人眼光影响,只凭本心本愿行事。如此风范,堪称光明磊落,至情至性。他已算是极逍遥、极自在的人了。”

她正这般想,洪七忽而收掌直立道:“有人来啦。”

又过片刻,曾九也听得花林外的脚步声。不多时只见常寿自树影中钻了出来,上前拜道:“姥姥,白驼山早上来了人,仿佛有甚么急事。欧阳先生听了消息便匆匆走了,嘱咐奴婢和您说一声儿。”

曾九笑道:“他爱走就走呗,你还用得着特地来告诉我一声?”

常寿闻言凑趣的笑了笑,偷偷觑她面色不错,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两手捧上道:“姥姥,还有一件事。”他斟酌了一下,“山那头来了急信。”

曾九一时未能领会,还调侃道:“山哪头的?还藏着掖着的说话儿?”说着,接过信封漫不经心一瞧。这一眼落到雪白封纸上,忽而望见一朵烫蜡的火焰图腾。

那火焰熊熊燃烧,赤艳无比,霎时刺入曾九眼中。她猛地一呆,心中忽而明了:“常寿自光明顶时便跟着我,他知晓我同小向的事,不敢提光明顶,这才只说山那头。”

曾九望着信封怔了半晌,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觉周身一时炽热如火,一时寒冷如冰。有心要将信甩给常寿不看,可又万难舍得。得不到消息也便罢了,已到手的信件,又怎么能忍心不看?

洪七瞧她神色犹疑不定,道:“怎么不看信?”

曾九回过神来,一手捏着信封,一手忽而极快的将封头撕扯开,取出信纸一瞧。那信上字迹一展,她心中便微微一沉,想道:“这不是他的字迹。……他为甚么不亲自给我写信?”待飞快扫过开头两句,只见上头写道:“明王钧鉴,奉先教主之命……”

曾九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恰时如遭雷齑,只紧紧望住“先教主”三字,及至看得快不认得了,才缓缓向下继续读。读罢,才知晓这封信发来,是因为多宝狮王晁禅近日便要受封继任明教教主,请她往光明顶上观礼。

洪七在旁,并未借机去看她手中的信,只见她忽而脸色煞白,目光冰冷,不由皱眉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他话音未落,曾九忽而拔步往林外奔去,她身法快如鬼魅,一道雪青电光般霎时隐没在了紫薇树深处,洪七见状不由一呆,心想她必是遇到了极大的变故,才这般神态失常,他素来古道热肠,心中记挂之下,便也提气追了上去。

只是曾九拳脚武功未见得多高明,轻功却实在世间罕有,一晃神功夫失了她的踪影,洪七奔到山谷谷口,四下树遮石挡,便再找不见她了。他暗自思忖道:“听她话里话外,显然交游不广,欧阳锋前脚才匆匆离开,后脚山那头便来了信,或许她便是往白驼山去了。白驼山我是去过的,不妨追去看看。”这般一想,便两脚一迈,往北行去。

而曾九则甚么也忘了,日夜不停地往昆仑山奔去。她本与常人不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只是她乐于享受,又怕真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时间久了便失去了行走红尘的乐趣,这才如常人一般讲究衣食住行。

如此不顾高山荒漠、人烟有无的疾奔了十几天,这一夜里平地忽起大风,吹沙走石,几成风暴,曾九强自走了片刻,恍然回神道:“这般下去,可能我就要死了。死了没关系,只是活过来却要浪费许多功夫,还是先等等罢。”便寻了一个石坳躲了起来。

那石坳很浅,不过稍能遮蔽风沙,曾九抱膝坐在凹陷处,手里握着那一封残破的信,无事可做,便靠在石壁上望着风沙遮蔽的夜空。

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风渐渐小了,尘埃落定后,天色又渐渐明晰了起来。

曾九望见星子淡淡,闪烁不定,忽而怔怔想:“我认得这几颗星星。这就是我见他那一晚,雪山崖头那几颗星星。”想到此处,忽而悲从中来,万难自抑,“我怎么还是忘不了他?怎么时间过了这许久,我却觉得比当初还要难过许多?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我当初没有离开,就算他终究会死,我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遗憾后悔罢?”一刹那间,几乎心痛如绞,她缓了一缓,忽而想到甚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一摸之下,曾九只觉指尖干燥如常,她呆了呆,犹自不信,便又摸了摸,凑到眼前一看。只是不论瞧得再如何仔细,也没看到一丝丝的泪痕。

她瞧了半晌,忽而怔怔想道:“我还是没有哭。是了,我已经不算一个人了,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做天下第一而已。除此之外,一切都牵绊不住我。我还没有忘记他,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会的。我只需要长点记性,万万不能再这样了。”

风沙已悄然歇了。

曾九站起身来,下意识的继续往昆仑方向走,可走了两步,又复停下,心想:“我还去光明顶干甚么?瞧见了也没好处,瞧不见不是白去了?对,正是这样。前日里我一时伤心,将道理都忘记了。我本就不该往这里来。我不该来,我该回去了。”

怔怔想罢,她忽而轻轻舒了口气,垂头一瞧自己,只见鞋袜衣衫,俱都脏了,淡紫的裙摆已给染成了灰紫色,不由微微一笑。笑罢,她脑海中又忽而闪过向经纶的模样,他是惯爱穿紫色衣裳的。

这一想,又恍惚忘了去笑。半晌,她回过神来,心想:“这可不行。紫衣裳就是紫衣裳,同向经纶又有甚么干系了?”便又特地冲着自己的裙摆笑了一下,这才缓缓回过身,一步步往叁星谷走。

回去路上,她只缓缓地走。遇到集镇,便进镇修整,沐浴更衣、吃饭喝水,到了夜里便老老实实睡觉,又如一个常人一般生活。故而来时只用了十来天,回到叁星谷谷口,却足足用了一个多月。

待走出青石小径,来到谷中,她正要回精舍去休息,倏而见远处花林中奔出一道滚滚白影,那人奔到近前,飘然止步停住,双目紧紧盯住她,正是欧阳锋无疑。

曾九便也止住步子,仔细看了他两眼。看罢,她忽而心想:“我还自欺欺人作甚么?他永远代替不了小向,我再与他在一起一百年,也是一样。他不行,药兄也不行。”想到此处,她忽而怔了怔,心中缓缓明悟了。

“我懂了。这许多年,不是我忘不了小向,……是我心底里不愿意忘了他。……相处久了,我未必不会喜欢药兄,但我却舍不得让他代替了小向。因为我现下只喜欢小向,也只愿意喜欢他一个人。欧阳锋也好,药兄也好,他们谁都不是他,……所以我总也不爱。”

正这般想,欧阳锋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去哪里了?”

曾九回过神来,心想正好他在这里,两人未婚未嫁,倒也方便了断,便道:“你走罢。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再见你了。”

她熟知欧阳锋秉性,心想他必然恼怒,只需冷言冷语几句,定能使他拂袖而去,往后谷中布上五行大阵,事情就好办了。

却不料欧阳锋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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