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改革开放的春风来,豫东的春天也来了
四十年前,改革开放从还是南方的一个小渔村的建设开始。谁都无法想象,接下来诸多默默无闻的小村落,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冬去春回,是中国的历史选择了***。
在中原大地上,有无数个村落。改革开放二十年后,位于豫东的这座小村落,似乎刚刚被这场春风轻轻敲醒,羞涩里带着一点张扬的狂野。这里的一切,都在变与不变中,蠢蠢欲动着。
朝阳、黄昏,事事如故。有人归去,无风无雨也无晴;若人归来,风雨晴日欲来,满村落。他们是一个院落里的两人,却也是中原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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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间砖瓦房,一间厨房,外加一个面积还算过得去的小院子。祖母家的公鸡又打鸣了,知了声也有的没的,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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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天明了。”祖父习惯了没起床就说每天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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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总是不喜欢天亮。在他眼里,每一次公鸡打鸣,便意味着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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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与祖母很早便分床睡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需要一张更大的床才能装得下脸上的皱纹和趋于萎缩的身体。祖父睡在堂屋的西边,祖母睡在堂屋的东边。他们的家,在我们家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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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醒了,祖母也该下床了。祖母比祖父腿脚利索,出于比他年轻的缘故。祖父总是拿祖母取笑:“长得比我年轻,老了就方便你折磨我。”此时的我,正值童年,与祖母一张床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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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睡在祖母的身边,已经见怪不怪。别人家是因为没有人,我们家是因为床不够分。贫穷不仅限制人的想象力,也要对孩子跟着谁睡,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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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下床的速度胜过平时的我。她帮我掖好蚊帐,披上外衣,去了西屋。纵使很短的距离,也不忘唉声叹气地冲着她的老伴儿说声“死老头子,真会折腾人”。然后自己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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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最爱笑,不止在过去,今天也没改。问她在笑什么,直到今天,也从未回答过一个像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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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他,想干嘛。
他答,起来去个茅房,然后骑车去外面转一圈。
她不答应。
那时的祖父,除了有他的妻子,还有一辆红色的脚蹬三轮车是他的宝贝,也是他的代步工具。他年轻时的代步工具是一辆自行车。这时的祖父还是个勉强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头里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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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脾性是好的,总是习惯地“宠”着他,也宠着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不知真相的人说是一种软弱,只有明白真相的人才说是“宽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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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回到自己的床上接着睡,祖父却起了。此时的天已经大亮。拄着拐杖、拿着扇子,爷爷“笨笨”地从西屋走到东屋,用拐杖轻轻敲了敲躺在床上熟睡的祖母。他见她醒了,便说自己饿了,让她起来去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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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气呼呼地起了床,他悠哉游哉地又拿着扇子,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眯上了眼。她让他帮忙添柴火,他装作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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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桌吃饭,她拒绝喊他,他也故意不去。而我在饭桌上,盯着旁边的祖母和依然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故作拒绝吃饭的祖父。我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事。他们各自地做着除吃饭以外,各自的事情。她在为他盛饭,他在等她同意让他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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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犟不过他,他也总是摆一摆年轻时,那种男人的架子,然后“乖乖”地吃完她为他盛的饭,夹得菜。他们之间的感情,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严歌苓在书写的《陆犯焉识》里表达,什么是夫妻呢,在夜深人静时彼此还能够说说话的,就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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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祖母是一个即将七旬、腿脚利索的年轻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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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与祖母聊天时问她,为什么祖父总是那么爱吃、不干活。她说,祖父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偷闲”的人,总是穿的板正,四处走。她为了获得大队里的积分,日日不舍闲,他岁数大,让着他,不跟他一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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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爷爷,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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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巴恩斯于《时间的噪音》中说,命运,这是一个大词,意味着某些事你无能为力。当生活告诉你,“就这样”,你只好点头,称之为命运。
无论如何你都无法阻止一个人,在你眼前老去。你唯一能做的,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变老,并尊重他衰老的事实,也尊重他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的伟岸与高大。
童年之所以值得回忆,只是因为童年里有的一切,二十年后,已经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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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枯枝干经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悲情守望,终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发了芽。那是生命自然生长的结果。低头专注于压井的祖母听到我说话,便停下来,走向我。我站在树干的旁边,她站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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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盯着刚刚发芽的枝干发呆的表情是迷人的。上了年纪的人对待什么事情都是温柔的、感情细腻的,包括对一棵几乎没有生存希望却又偏偏发了芽的枯树。我说让它死了算了。便上了手,去揪一棵树上,唯一的树芽。祖母明显不高兴了,将身体挺的直直的,一把手将我的手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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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开玩笑地说:“别不懂事儿,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儿。”她没有将我跟父亲的小时候比较。我与祖母长着同样的鼻梁,有着同样的脾性。不同的是,祖母的美,始终让我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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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青春年华是振奋人心的,也是悲情的美。抗日战争时期,祖母一家便过上了四处逃难的日子。祖母讲故事的时间又开始了。打了半桶的水在水井旁呆着,祖母已经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好,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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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祖母走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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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讲的抗战背景与所有人知道的都一个模样。然而,她每一次讲述都是对她童年的一次回望和对属于她的历史的感怀。历史在人的感念与尊重里,变得魁梧和伟大。
她的严肃又在故事里重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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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因为自己是小闺女,所以要将灶台里的烟灰抹在自己脸上,以防让日本人看到,被抓了去;她的家人将她藏在麦秸秆堆里,并且告诉她,如果没有他们来“取”她,任何时候,任何人来,都不要走出去。那时,以为电视里出现的如此画面是被人重新勾勒的,直到祖母悲情地将这“故事”慢慢地讲完。此时,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得上家父、兄长的呼唤声值得信任。
祖母说,祖父是最怕死的,可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有谁不怕死呢?越是接近死亡,越成了生命的“胆小鬼”。祖母是个感性的人,而这种生命本体的特质,又偏偏具有遗传特性。所以,我们便都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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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初春,还是天寒的,祖父也不忘骑车出去走一圈。回来时,祖母的故事已经结尾。祖母看到祖父回来,便知,做饭与吃饭的时间又到了。在祖母的一生中,有两件大事是不能不做的:田地劳作,做饭给祖父吃。感情要看老,祖母与祖父一生的感情便是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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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见厨房上的烟囱没有动静,便开始督促了。没等他将话说完,我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一棵枯树的发芽“事件”。当一样事物失落到即将让人忘记它的存在,转而又见重生的希望,便像心心念念的礼物终于等来,拿到手的那刻,没有其他的,只有没有准备的欢喜——所谓的炽热的生命竟如此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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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向祖母说,祖父最是个“无所谓”的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住进他心里。令我惊讶的是,祖母拒绝了我对祖父的人格的定义。在嫌弃里彼此相守,已经成了他们的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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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做饭的事,祖父不再催促,也并没有理会我说的发芽“事件”,他坐在自己的躺椅上。院子里,三人成组。我望着头上炽热的太阳,祖母望着眯上眼睛的我的祖父。然而,祖母终主动起身了:“给死老头子做饭去,不顺心就‘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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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望着祖母将直挺的身体搬进厨房。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总是奇怪的很,吵不散的感情始终属于物质困乏的过去。过去的童年是悲情的,纵使人老珠黄,吵闹的情感,也是美的、粘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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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不是今日向往的自由塑造了美好的终老相守,是传统成就了它。在中原大地的一隅,有一对老人,终生未曾出走过,亦即将度过他们伟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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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那棵发了芽的枯树终还是枝繁叶茂了!
有的人,出生时便已长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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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祖父睡觉的时间又到了。在他还可以走路时,从不会有兴趣告诉任何人,他接下来准备要做的事情。他将拐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的老地方。老地方在纵使他熟睡时,失去记忆时,也可以伸手就能碰到、睁眼就可看见的位置。他没有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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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来喊他吃饭,他拒绝。这次轮到祖母不高兴了。祖父睡觉打鼾的声音很响亮,祖母听到,嫌弃地“骂”了一句。祖母是个从不会骂人的人,因而也不过不高兴地“骂”了一句‘啥都不做,就知道睡觉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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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睡在正屋的西头,我一如往常的睡在正屋的东头,祖母坐在位于钨丝灯照亮的堂屋的椅子上。她在低头缝制祖父的布鞋。黄色的老花镜挂在祖母的鼻梁上,若一个不小心,便会掉下来。塌鼻梁的坏处便是在此了。
就算是人在最忠心地赶着过人世间的穷苦日子,也不让人顺心地完成一件生活里的小事,在平淡又伟大的日子里总是要出来个什么东西捣乱几下。你正好赶上了,它又刚刚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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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为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事情,祖父就要穿了祖母为他缝制了一辈子的布鞋。她哆嗦的手定是遇上了针穿不过去的鞋底。纵使祖母边赶着,还不忘对着熟睡的祖父抱怨几句。抱怨的话左不过是那些日子里的琐事情。
日子过的本就是生活琐事。
所谓大事情,也不过是太多的小事情合在一起,不太容易被人掌控的东西。太多的小事情同时在了,掌控起来太困难了,也便成了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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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将赶了一半的鞋子放在桌子上的小竹筐里。如今,那只伴了祖母一辈子的小竹筐安静地躺在房子里。祖母不用了,小竹筐也便过上了清静日子。只是小竹筐的清静日子,太不容易被人接受了,也让人对它有几分嫌弃了。却也不知,是嫌弃它的清闲,还是嫌弃它催人变老的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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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纵使那些事情小到可以忽略它们的存在。祖母将碗筷收拾完,将地上的灰尘清理干净,方重新坐回椅子上。椅子上的她还是不清闲的,她揪了再揪穿在衣服上的线头,揪不下来的,便用剪刀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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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不知道下面要做什么了,又好像一天的事情终于要做完了。然而,在她眼里,一天当中最大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她将自己缝制的坐垫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将两只膝盖放在坐垫的上面。这一双膝盖已经放在这只坐垫上很多年,接下来还会有多少膝盖与坐垫共过的日子,除了祖母的年龄知道,就算她心里住了很多年的耶稣也恐怕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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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要向心里的耶稣祷告了。她闭上眼睛的脸再没有此刻最严肃。她碎碎念着什么,偶尔听到祖父翻身的声音,便将碎碎念停下来,然后继续着。我只是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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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天当中最大的事情也做完,祖母便轻轻拍身上并没有灰尘的衣裳。那时,上床休息的最后一个人总是家里最长的女人。然而,的确不是女人的勤劳,是一种无法抹去的东西在作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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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晚上床的女人,终还是要结束这一天,忐忑地迎接未来了。躺在床上的祖母,呼吸是急促的,走在衰老路上的人恐怕都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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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祖母刚刚在做什么?
她答,做祷告。
我问,为谁而祷告。
她并不是脱口而出,“你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为咱家争光”。
我问,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她长吁一口气,能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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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祖母,可以“求主(耶稣)”让我们家有钱吗?祖母批评了我。童年里的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向祖母继续追问“为什么别人比我们家好?”祖母不回答。入睡前,祖母只是说“好好学习,以后啥都会有的”。
?祖母是一个几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的传统女人,然而她却坚定地相信,学习是让人变得更好的唯一人生方式。后来慢慢发现,对于如我们一般再平凡不过的人家,教育就是重塑人生的最好的方式,其他一切方案,我们都不符合条件。
宗教是祖母心中一个抹不掉的信仰。她不想要一个结果,她想要为苦难的日子寻一份希望。信仰是一种不灭的力量。它不是让人贪恋什么,却是让人相信希望的存在!
窗外的风就要将人吹得透心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