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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杆秤,称出生活的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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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不能计算得失的,就是时间了。粮食是祖母的支柱,若三个月不见,便让她魂不守舍了。再看见祖母打理粮食时,已是千禧年后的2002年。

那年的祖母七十有五。她半弯的身子并没有阻挡她继续做活的勇气。延续了近千年的公粮还在继续。但是,谁都无法评价这里的人在交粮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如何的。广播里传来了消息,交代了交粮的时间和地点,终了也不忘多嘴一句,不在家和外出打工的,可以延迟几天,让别人替交。

广播对面的人,清晰的知道,这一声嘱咐并不能让出走的人听见,但是,他们明确的知道,出走的人终会接到通知,并收到来自他们上交的公粮。那时,外出打工与出走已经成为这里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从这里开始,一种天翻地覆的变迁,便再也停不下来。

他们又开始盯着自家的粮仓看了。

祖母家院子里的那棵枯树,终于等来了在夏天的时候,供人乘凉。祖母拿上那个已经坐了大半辈子的小板凳,换了地方。她坐在地上,直面对面的三间砖房,一语不发。

祖母是这里最早住上砖房的众多人家之一。然而,时光不老,岁月无礼,如今,更多的平房已经屡见不鲜。祖母面前的粮食是为第二天上交准备的。如果不是铺在地上,便会抓一把送到嘴里,祖母“伺候”了再“伺候”的粮,一尘不染。

祖母正收拾的起劲儿,上去问她,已经干净到可以吃了,为什么还要打理。祖母定要说,给人吃的,要讲究些。事实上,祖母从不会在如何吃以及吃什么上浪费时间,然而,送出去的东西,却是小心又小心。

每到上交公粮时,人都是喜忧参半的。祖母又在为面前的“公粮”难受了。她喊了我拿来杆称,接过去,便是一顿比划。祖母并不识太多的字,却对眼前的这杆称再熟悉不过。我问她如何操作,祖母却说,以后会懂的。然而,直至如今,我也无从得知这杆称该怎么认得清。

在祖母眼里,杆称是个一等一讲究的物件,过去做小本买卖全凭这一杆难得的称来为寻求生计的人谋生活。祖母用了一辈子的杆称,今天却鲜能再看见。确确实实的知了,祖母放不下杆称,是放不下过去了。

杆称怎么成型,从选材到制作都有大讲究,用祖母的话说,选的材好,做的精致,才用的顺手,用的顺了手,便也能挣钱挣的多了。做填肚子的买卖,全凭心情愉悦,手上的物价称心如意。

杆称分大中小,祖母家的是中型的。型号的不同,选材便有极大的不同。做大型号的杆称,要选用顶级质量的材质才算得上是一杆好称。其他的最好用“红栒子”木,若人所在地方不同,选材便以地方所长树木的品种不同,选择合适的原料。

杆称要有秤星的秤杆,金属秤锤、提纽和秤钩等组成。小型号的再有一个托盘才能与其搭配,以称重药材等轻物为准。祖母说,做这活计的人不比手捏绣花针容易,要心灵手巧的人,做出来的杆称才看着好看,用着如意,秤杆要使得选出的木材阴干一年以上,才能将或轻或重的物吊起来,而秤杆又不变型。

下不得功夫的人,是做不好杆称的。

她将收在袋子里的粮食,提了又提,盯着手上的杆称算了再算。她并不太知需要上交“公粮”的具体数量,却将称后的重量记得牢牢的。

广播已经喊了无数遍,人只有在村子里有了重要的事,才会来的最齐整。背上粮麻袋的人永远将身子弯的理直气壮。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最多的除了压在背上的粮,便是长在田里的庄稼。

丰收的人从不会吝啬甜在心里的美,收成欠佳的便总是唉声叹气了。他们常常将这种不幸上升到上天对自我的道德惩罚,似乎只有如此,才可以洗刷掉身上犯的罪。到了来年,他们勤奋起来的那股劲儿,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收粮的人,站在高处,手拿喇叭,便是一顿大喊。聊天的人不知要盯在何处,便将手伸进自己的粮袋,扒拉几下。抓出一把来,顺手伸向身边的熟人,让对方评说自家的粮食。

上交的粮食,还要清洗,没必要精挑细选。

有脏东西,能压得住秤砣,重量到了,就可以了。

咋能这么偷工减量呢。

收粮的人开始不耐烦了,直道是麻袋里的粮除了草与土,便鲜见粒粒的粮了。那透过喇叭传出的“下次注意点”的声音,纵使只说给一个人听,所有的人都红了脸。他们相视一笑,将自家的粮捂得更紧了。

祖母将背上的粮递过去时,她骨子里藏着的急性子才被人看得清。她说,够吗?收粮的男人应了句“多了”。她将剩下的送回背上,才愿意与人说笑。然而,若有天祖母确实不舍得将仓里的粮送出去了,她便也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偷懒了。

人总是爱惜那点面子以及不轻易发现的里子,自那以后,公粮再也难见“偷工减料”的时候。人都说,这里的人难相处,然而,心里存有芥蒂的人,总是不好打开心扉的。若是那天真的来了,便是这里发生了天大的事。

四年后,国家取消了延续了近千年的农业税,这件天大的事,让祖母寝食难安。就要被她习惯了一辈子的交公粮的广播声,再也没有出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祖母,再也睡不下去。她下了床,将立在门后的布袋挪了再挪,三间砖房的空间,她想不出该将装满粮的麻袋放在何处。

祖母翻来倒去的声音,将酣睡的祖父惊醒。他拿过床头的手电筒,对着祖母的身子打光,祖母突然见到光,使她哆嗦几下。问祖父该放何处才好,打搅了祖父睡觉的时间,自然是不乐意理会她的。

祖母起夜的习惯已经成为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问她原因,祖母只道是,上了年纪,总是睡得少的。然而,睡得少的习惯,只在七旬之后时常发生。

祖父年轻时,嗜睡是为了偷懒,现在嗜睡,用祖母的话说,则是为了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在祖父眼里,唯有如此,才能供给他的身体足够的力量来对抗无情的时间。而祖母,则是习惯地相信睁着眼才能看世界更多。

对于祖母来说,将世界看得更多的,也不过是一个村子的范围。然而,除了地理空间和形貌的不同,村庄里的世界,也大的没有边界。

早起的祖母,打扫了院子,给撒欢的鸡鸭送了食,将压水井旁满了水的木桶搬进厨房。她开了院子的白色木门,便出去寻人聊天去了。

路上的行人见了祖母,都喜于同她打招呼,一则是祖母喜欢同人说话,一则是这里的人遇见了熟人都要互相问好的习俗是怎么也丢不掉了。纵使时间久了,遇上了路过的陌生人,他们也总是喜好向人讨个好。

祖母耳背的毛病不知不觉地便从这里有了。

路人说,两家人打起来了。

哪家的,放着好日子不过,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嘛,你说。

就是说,好日子不过,非要闹啥。

天天作个啥......

祖母一如这样的疑问比谁都要多,却从不向人讨答案。祖母到了,吵闹的人家也便消停了。村子里的人打架,大架要闹上几天,而鸡毛蒜皮的小架也就闹个热闹。至于小架最后却成了大架、短架成了长架,那便要看两家的人力。若是两家不分上下,非要闹一阵子才肯罢休;若力量悬殊,也便当作小架,互相骂一阵、闹一阵。

人多力量大,在城市以外的地方,都是一家人最大的幸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非要将对方的力气耗完了,才肯罢休。若自己的“公道”在自己这里还没讨回来,哪管你对与错,非要将村子闹个鸡飞狗跳才肯收手。势力强大,又爱闹事的,便是村里的“霸王”,人人怕了。

“村霸”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男丁人员庞大的家庭,且爱闹事,便无形出现了。村子里的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杆秤,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称一遍,分个三六九等。家中男丁多的,势必要将他们放在最上等,依次排序,日后便知道谁家惹得起,谁家惹不起了。

激烈的打架场景是村子里常有的事,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人山人海。纵使是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一旦围上去的人多了,也势必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造出个天大的事。

发生了大架的事,没有人会找来民警来调解。乡村的民警缺席的情况在村民眼里,已经见怪不怪。若是这风波实在无法消解了,便喊来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者,充当调解员了。

没有人知道,法律在村子里的缺席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没出家门就是家事;出了家门,没出村子,也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只要没出村子,就是自家的事,所以,自家的事就要自家人来解决。这是村子里的人的习惯,也是村子里一直有的处事习俗。

围上来看的人,没有人上前,祖母欲上前去,被她身边的人拉了回来。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力量的微不足道。祖母喜欢看热闹,却唯独对这样的热闹于心不忍。所有人都在试图等一个不算差的结果。

祖母回到家,祖父已经在院子里歇上,用祖母的话说,祖父没有不累的时候,一晚上的觉也没有办法将他的身体唤醒。祖父见祖母回了,何时吃饭的问题,便又来了。

祖母向锅里加了水,蒸上了馍馍。被祖母划出火的火柴已经将地锅下的柴火引燃。祖母不经意打个寒颤,越烧越旺的火,将房顶上的烟囱重新救活。她闭眼静坐,嘴里的碎碎念又开始了,偶尔忍不住,便会念出声来。

院子里歇息的祖父听见了声,便是一阵说。没有天大的事,祖母从不会向祖父多嘴一句。而那些天大的事,也不过是祖父要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纵使腿脚就要不听使唤的祖父,因为有祖母耐不住的性子,也会半晌都过不完地知道村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要顾不上自己的祖父,听惯了院子外面所有的事情,而这次外面的热闹,祖父却装作全然不知。将命运看的通透,是祖父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没人能够想得明白,时代变了,这里正慢慢变得不再属于他们。在厨房里忙活的祖母看祖父没有回声,便唉声叹气起来:人老了,只管好自己的一天三顿饭就行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一天三顿饭的日子呢。

看上去没完没了的那场架,一顿早饭的功夫,便让一切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有声望的长辈或许是做了调解的,一时间的“血海深仇”不见了踪影。而每日早起的晨聊,再没见过两家人碰面的时候。所有的误解与不服气,都在时间里慢慢将其消化。

人们都在变与不变中,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上了锁的大门,将院子仅仅地攥在手心里。渐渐锁住了人的行为,也逐渐将人的心挡在心坎儿上。在所有研究乡土的专家学者那里,无不一致地认为,传统习俗的裂变,是乡村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哪怕是早饭过后,夜深人静还未到来,祖母依然满脸严肃地做着她的祷告。她以为,很多问题,只要是心诚了,就可以解决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地方依然在宗族里获得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而有些地方,则在传统习俗里挣扎着,来路回不去,未来的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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