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孙子回来了，我就不老了
天微亮，父亲打开大门，祖父已经等在了大门外。那辆就要伴了他半辈子的红色三轮车等在泥泞的路上，已经不见轮胎原本的样子。开了门的父亲被坐在门旁的祖父惊着了，便下意识地问了句，是不是身体有了不适。父亲最是受不得他们身体上的半点不如意。
祖父喜欢坐在门旁等人或等人聊天的习惯，在他利索的双脚靠着红色的三轮车才能看世界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年轻时没有人能够挡下祖父走的路，如今只好认了命。
祖父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今天是他外出的孙子要回来的消息。就算是再不爱听公鸡打鸣的声音的祖父，在今天听来，也是最好听的。父亲定是猜到祖父来的用意，便告诉祖父，白天不回，如果回了，一定会告诉的。
祖父没有什么事，是不会习惯进到家里面的。或许是习惯的问题，祖父与祖母总是认为，他们的家才是一个家族开始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三间砖瓦房的依赖已经像是流在他们身上的血液。他们就算不久人世，也要将生命结束在他们的家里。
祖父听了父亲的话，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得见，一直等到天大亮，东升的太阳打在三轮车上，等到来的祖母喊他回去吃饭。
祖母看见端坐的祖父，开始上来了脾气。祖母的脾气只对这时的祖父发，而这点儿上不了台面的脾气在祖父那里越来越管用。人一老，就喜好依赖点儿什么，祖父依赖祖母就像他的双腿依赖红色的三轮车。三轮车是他的双腿，而祖母成了他的所有。
祖母喊了数遍，不见祖父有所行动，便开始不耐烦了。她要上去推他的车，祖父见了，像有人要夺他的命，从板凳上起来的速度成了人生史上最快。那个乳白色，放了垫子的板凳是他另一个爱不释手的宝贝，绑在板凳上的垫子是祖母为他缝制的。而祖父手里的拐杖用了十几年，早已给大地留下了最深的印记。
现在的祖父最是拗不过对他说话越来越好使的祖母。
自己的孙子还怕跟人跑了，天天坐在这儿等。
祖父起初不说话，他的确没有听到从祖母那儿传来的埋怨：嗨，说的这叫啥话，在这儿等我孙子，碍着谁啥事儿了，多看两眼还得罪人了。
再看也得回家吃饭。
走，走，走......吃饭......赶紧吃饭，吃完再来接我孙。
哪怕两家只是前后的距离，他们走起来也长的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在家的父亲听到围墙外，他们的“吵架声”，笑着去跟母亲说了。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门外的路人与祖父聊天的声音便又开始了。出去的人走的太久，留下的人再也不得安生了。他们往后的岁月都是为等待而生的。等过了这季，等下一个季节；等了今年，又早早地为明年的等待做打算了。他们的人生规划已经将时间排满后半辈子。
路人故意抬高了声调：知道孙子今天回来，又等上了。
嗯，今天就回来了。祖父的小眼睛与他那眼角上枯萎的皮肤就要笑的不分你我了。
两个过路人互相半开玩笑地说：看把这老头高兴的，孙子出息，村里出了名的大学生。
人家孙子怎么就这么争气，一考就考上了，还去了首都。
祖父将这话听的真切，握着拐杖的双手冲他们摆了再摆，让他们坐下来与他聊天。这摆动的手跟他脸上的笑一样，骄傲的不知如何处理了。
大地表达出的暖色从未像此刻这么招人热爱。
一转眼的功夫，不见祖父的身影，祖母定是知道祖父那点小心思，便做完了家务，跟了过来。见那路人在，祖母便成了坐在凳子上的祖父，认识的，便喊着人家的名字，不认识的，也成了她眼里，叫不上名字的熟人。
祖母站在祖父旁边，冲着过路人摆手，一定要将他们拉来坐一坐，才肯罢休。孙子回来的消息，哪怕告诉全世界，在他们眼里，都是不为过的。路人谢绝了祖母的好意，只是感概，时间对人的摧残或带给人的骄傲和成就，都在岁月里，显露出它的本事来。
孙子今天回来，来前面瞅一眼。
你们以后享福，有几个这么争气的孙子。
都享福，都享福，享福享到天上了，做梦也没想到。
祖母哈哈大笑的声音，纵使是在家里的院子里，听的也是真切的很，并永生难忘了。那一刻，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读书的力量，一旦起来，便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了。父亲生活里的颜色，再也没有了那夜绝望的灰色。
祖母与祖父来了回，回了，便再来。西去的眼睛，将村头的一切看了遍。等不到人归，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的。祖母“骂着”祖父来的太频繁，祖父嫌弃祖母的唠叨。然而，一天的等待终还是抵不过夜色对他们的催促。
老了的人，总是越来越嗜睡的。孙子回了家，他们已经早早地上床了。
上门向父亲讨读书秘诀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纵使闲来无事，串门的人，也总是喜好问一句。不止父亲成了别人眼中出色的人，祖母向人说起孙子来，满脸的骄傲，就要跑出这座沧桑又羞涩的带点张扬的豫东村子。
一时间，读书成了这座豫东村落里，最流行的一件事。大人为孩子忙，孩子为大人的叮嘱忙。如何选学校、选什么样的老师、买什么样的学习素材、怎么制定学习方案与规划，那些在城市里才能一探究竟的事情，在这里越来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喜好聊的话题。
榜样和氛围对人与地方的影响，让这里的人对读书改变命运，坚信不疑。然而在这条“长征”路上，实在是用的时间太久长，终还是有人选择停下来。这流行的事，在一部人那里，越来越流行，在一部分那里越来越俗套。
然而，读书终究不只是改变命运这么简单。
祖母常说，老了老了，好日子居然来了，好到天上去了，再也不用靠啃树皮过日子了。我们的确知道，祖母口中的好日子是在说什么了。那年的祖母八十岁就要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