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陆小凤番外：希望
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陆小凤一直觉得，他爹陆楠大约就是一个天大的祸害。
而祸害，自然应当是长命百岁的。
所以当他收到自江南来的八百里加急的书信时，心里面是不信陆楠当真是病危了的。即便写信过来的是花满楼。并非陆小凤不信花满楼的，而是陆楠要是非让花满楼写这么一封信, 以花满楼的性格, 也未必会拒绝。只是那措辞之中的焦急, 却又分明不像作假。
花满楼也许会答应陆楠作假, 却绝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敢赌, 所以他连夜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回了家。
花满楼站在门前, 往日满是温和从容的脸上沾染上焦急。他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几天了，在陆小凤出现在门前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辨别出了陆小凤。
“你终于回来了。”花满楼的声音很沉，他的声音一直都是很温柔，很和缓的, 第一次让人听起来如此沉重。
“我爹......情况怎么样了？”陆小凤还是忍不住问道。
花满楼的脚步一顿，道：“不好, 很不好。”以花满楼的脾气，一个“不好”已是极致了, 可是他却连用了两个。
陆小凤心里面“咯噔”一下, 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
“大夫怎么说？”
“陆伯父不让请大夫.....”花满楼这样说了一句：“许是讳疾忌医。”
陆小凤心里面便忍不住升起一丝期望, 也许是他爹连花满楼也一起蒙在了鼓里呢？他爹那个谁也猜不到的性子, 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然而还没有等他想更多, 花满楼就道：“陆伯父昏迷后，我便请了大夫来，”花满楼顿了一下道：“他的情况已经那样严重，即便日后遭他埋怨，我也绝不能就让他这样拖下去的。”
“怎么说？”
“他吐血了。”花满楼神情凝重：“而大夫说......”花满楼紧抿着唇，那句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说什么？”陆小凤的神情明显已经急了：“花满楼你快说啊！”
“说......尽早准备后事。”也许催得急了，花满楼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陆小凤怔在了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劈。他疯了一样跑了起来，走到陆楠门前时，却又仿佛怕了一样，犹豫良久，终是推开了门。
陆楠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弱，憔悴不堪，哪有往日招蜂引蝶时的半分光彩。他的气息微弱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那样瘦弱，瘦弱得几乎不像那些年来，面对他永远笑嘻嘻，却只字不言为他顶起半边天的男人。他以为他会永远强大，可是他却已经倒下了。
陆小凤半跪在床前，捂着脸几欲落泪。可是到底没有，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他想，一直以来，他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便以为这个男人，永远无坚不摧。是不是他表现得太轻松了，永远言笑晏晏，所以，他便永远觉得，他永远不会累的。
隔了一会儿，花满楼就进来了，他担忧的喊道：“陆小凤。”
“嗯，我没事。”陆小凤站了起来，他没有哭，甚至对花满楼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个笑，估计比哭还难看。
他跟着花满楼走了出去。
“一开始的时候，陆伯父会拿着你寄回来的信，跟我说起你在外面遇见的事情。他总是会笑着说，你这一路上遇见的事情很是精彩，如果有机会，有朝一日，他也想去闯荡闯荡江湖。”
“他为什么不去？”
“他说，他留在这里的话，离家的浪子才会找得到家。他若走了，你便漂泊无依了。”
陆小凤没有说话。陆楠也是个浪子，他们骨子里像了个十成十。他也许也想闯荡江湖，可是却永远去不了。年轻的时候，因为带着孩子不能去，后来孩子长大了，出去了，他却又怕他的孩子回来找不到家。所以他一直在一个地方，从未走远。
“后来的时候，你的信就少了。陆伯父就不爱待在家里了，老是往青楼去。我一直在想，虽然他从不说，可是他大概也是寂寞的吧。”
“花满楼，谢谢你。”陆小凤一时心里面有千万种想法涌起，最终他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花满楼没有回答这一句话，屋里响起了咳嗽声。陆小凤同花满楼对视了一眼，便推开了门，发现陆楠果真已经醒了。
说了还没有几句话，陆楠的脸上便又泛起了疲倦之意。见他困下，花满楼和陆小凤才又退出房间。
“他一直在笑。他还在说笑。”即便病重如斯，他却还能够笑闹一般，将这样的事情，化作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一直这样。”
两人相对无言。
陆小凤道：“再请些大夫来看看吧，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陆小凤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得知朱夫人病重时，陆楠是否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一个一个的请着那些大夫来看，明知道无望，可是不敢放弃，也不能放弃，更不愿放弃，相信着也许会有奇迹。就比如他现在，他明知道，花满楼请的大夫，必定是最好的，可是他还是想期待，去奢望一个奇迹的发生。
器脏衰竭，药石无医，便是扁鹊复生，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最终费心得来的结果，不过徒添心伤。
昏迷了好几天的人，终于又醒了过来。
陆楠开门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似乎已经没什么大问题，除了脸色依旧不算好看以外，然而比起前几日，几乎是奇迹般的好了。
回光返照。陆小凤几乎在那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极其可怖的词。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强压下这个恐怖的想法，迎上前去问了一句。
陆楠不愿意提，他素来就是这样，避重就轻的本事一流。他不愿意提，就谁也无法勉强他。
“我其实是你娘。”
陆楠惯常用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嘴，一般他说了这话，陆小凤就绝不想再接下一句了。他明知道他根本不会信，可是一直以来，还是孜孜不倦的讲着这样的笑话，仿佛有一天他就会信一样。
然后，陆楠就撕下了他的胡子。
为什么胡子还是假的？陆小凤脑中闪过无数想法。
“还是假的。”陆楠愉快的回答道：“这些年来，都是假的。”
所以为什么是假的？他为什么不长胡子？一瞬间，陆小凤脑海里闪过千万种想法。天阉？他爹天阉怎么可能生下他！那，他娘死后悲痛欲绝伤了子孙根？不然怎么会不长胡子？脑中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塞满，陆小凤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陆楠并没有想为陆小凤解答的意思，她问了陆小凤一句，便转身上街去了。然后，买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胭脂水粉？女装？这到底是想干嘛......病糊涂了吗？
陆小凤默然看着陆楠带着东西进了屋里，把他关在了门外。还是没明白，陆楠这瓶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个女子斜倚着门，面带了三分笑意看着他，嗯......是挺好看的。不过他爹的审美一向很不错，喜欢的小姐姐都很好看。
他爹喜欢的女子是他自然没有一直盯着看的道理，陆小凤把目光移到门里，试图找到陆楠的身影，然而并没有看见。他便忍不住问了：“这位姑娘......”话刚出口，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陆楠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啊！那这个女子是......
陆小凤被来自陆楠的恶意糊了一脸。
所以，他爹，继可能失去男性功能之后，又爱好上了女装吗......陆小凤打了个寒颤，把这个可怕的联想从脑海里面掐灭。
他看着陆楠良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爹，你别玩了，你现在还病着呢，赶紧换下来吧，等你病好了......”他又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如果你病好了，你做什么都好，我都不会阻拦你。
陆楠失了笑容，静静看着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给了陆小凤极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陆楠接下来的话，宛如刀子一样，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我要死了。
陆楠心里面十分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也是，当年自朱夫人病逝之后，他时常会去老大夫那里学习医术，他心里面，应该是最清楚自己的处境的了。
可是这么一句话，却仿佛刀子插入心脏，还被人握着刀柄，使劲的翻搅旋转，将心脏都搅了个稀巴烂。那是他爹啊……陆小凤想哭，想做些什么，最终却被陆楠一句话定在原地，垂眸默默的听着他的话。
然后，他便听着陆楠听着此生难得郑重的语气，说起了一个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
他其实真的是他娘。
陆楠一句句说着，陆小凤只觉一阵恍惚。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陆楠，本也没必要说谎了。可是越想那些过往，便越觉得，一切都充满了荒谬。陆楠......怎么可能会是他娘呢？
他不知道陆楠什么时候退入了屋内，只突然于恍惚中听见屋内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的动作快过了他的意识，以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速度闯进了屋里。
他爹眼里，是难过吗？他看着他慢慢闭上了双眼。有什么东西，从眼眶滑落，砸落在手背上，只觉得生疼生疼的。
陆楠确实是他娘。他找了女子去换下他爹那一身女装，女子出来后，默然点了点头。
三观碎裂？认知颠倒？不，他只想他爹能够醒来，只要他能够醒来，什么他都认了。可是没有。
最开始出现在脑海里的猜想，也许并不是猜想，它终成现实，那样残酷。
......回、光、返、照。
他没有等到陆楠再醒来。
陆楠失踪了。
她病得那样重，随时随地就要栽倒在地，她怎么可能会失踪？她是自己离开的吗？她去了哪里？她到底怎么想的？还是她是被自己的仇人所挟持了？想到这种可能，陆小凤眼睛都急红了，整个人都要发疯。
所幸在他发疯之前，他看见了桌上的那封信。所幸那封信，放得足够显眼。
陆楠一贯不是个煽情的性子，她从不哭诉，也不会向谁去提起自己的苦处。她习惯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一肩担着，然后笑嘻嘻的对别人说，她没事。而她也总是喜欢笑着，便是遇见困难，在她的态度下，也仿佛从来不是大问题。
她始终从容着，强大着，仿佛不能被击溃。便是临近死亡，她也从不曾畏惧。
信里面，陆楠依旧用着闲话家常的口吻，同他说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件事他确实印象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去沿街乞讨。而这件事，除了陆楠，他此生也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陆楠说起当年她编来骗钱的那个故事。
她说，当年你问我，那个大侠后来怎么样了啊，我说，他隐逸了。你那时对这个结局格外的不满意，说他纵横江湖，仁义满怀，世人尊崇，怎么就突然隐逸了。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吧，那确实是结局，却又不是完整的结局。大侠发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向他的所有朋友告别，说他厌倦了江湖，想要隐逸。他的朋友，有的猜到了，有的没猜到，可是他们都不能阻止。大侠隐逸了，没有看见他死，他的朋友就会永远有希望。他们会想，你看，他是那样的好人，怎么会死呢？他就是隐逸了。或者，他确实要死了，然而隐逸之后，也许他另有造化，遇见高人，救了他一命呢？他就还可以活着。只要结局未定，人的希望便永远不死。
笔墨在这里顿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墨点。然而信并没有在这里结束。陆楠继续笑着说，所以，我走了。你也不要找我。没有看见我的尸体，又怎么可以贸然断定我死了？这世间高人如此之多，或许我也能遇见一个。若有来日，我或许还能与你再逢江湖，也说不定呢。
你看这个人啊，就连要死了，也始终想的不是自己。陆小凤看着这封信，终于泣不成声。
扁鹊复生，华佗再世，也不能医的绝症，便是有高人，也束手无策吧。他明知道，她绝不可能活下来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像她信里所说的那样，怀有一丝微渺的期待。
期待有一天，那个老混蛋，依旧完完整整的站在他面前，微挑起眉，言笑晏晏：“小混蛋，你老子我又回来了！”
这样就很好了。
他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父亲，在离开后的第二个晚上，死于荒郊野岭，尸骨无存，无人知晓。
不见尸骨，永存希望。
陆楠的愿望，终究还是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