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尽头
从观月楼返回言家的路, 恰似一个三角中最后一个边。
明明绕了那么远的路, 返回却是如此轻而易举。
陆小凤抱着怀归坐在马上, 一边赶路一边对楚留香说道:“不管你怎么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就是他。”
楚留香道:“等我拿出证据,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陆小凤显然还在生气:“证据真的重要吗?你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地要查清楚真相, 你就没想过真相一旦揭露,修然以后要怎么办?”
楚留香道:“我们不揭穿他, 他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两个人在快马上吵了半天, 最后陆小凤只能妥协:“那好!照你说的一切做完, 我们立刻就去找修然!他现在一定怕极了……”
暮色将至。
一半沉沦的落日已经到了天边。
稀疏的星影已经浮现。
正是将夜未夜的时候。
言家的大门前,一袭黑衣的言铁衣无声地坐在门口,往日的威严浑然不见, 只如同一个瓦罐一半闷声无趣。
楚留香对陆小凤道:“你可还记得那些在凌败手中栩栩如生的傀儡?”
陆小凤想起那些面目狰狞的傀儡, 点了点头。
楚留香说道:“正是。虽然看起来恐怖至极,嘴唇鲜艳, 到底只是个傀儡而已。我们之前以为言铁衣自从残废之后就已经几近疯狂, 才做出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可惜我们都忘了, 那时候的他到底只是个孩子而已。”
“一个孩子失去了以后所有的未来, 最后只能任人摆布而已。”
楚留香走得近了,言铁衣看见他们几个回来, 丝毫也不诧异, 只淡淡耷拉着头, 问道:“我弟弟呢?”
楚留香道:“他不在。”
言铁衣这才抬头看他们几个。他神色中满是疲态, 环视一圈之后,问道:“我弟弟不在,我不会和你们谈任何条件的。”
楚留香将一个包裹取出:“我带来了薛孤刃的人头。我要见你父亲。”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齐齐一惊!
站在树上的柳余恨却忽然笑起来,少了半边脸的笑容狰狞可怖,仿佛对此期待已久。
独独言铁衣没什么反应,只淡淡说道:“他在院子里练剑。你进去之前,他已经知道你来了。”
沉重而又厚实的门徐徐打开。
楚留香提着薛孤刃的人头,走了进去。
言长松正在院子里练剑,他年纪已经不轻了,手上的剑法却依旧是游刃有余,轻功也照旧轻灵至极,在翠竹顶端行走早不成问题,见楚留香走进来,只淡淡笑道:“香帅来了。请坐。”
楚留香却不坐,只直挺挺站着。
言长松转头看向他,见陆小凤也站在他身后,不由得叹息一声:“我本没想要将你牵扯进来的。”
陆小凤对这位前辈的感情一向如同亲生父亲一般亲近,如今见他好端端的站着,心里已经明白陈楚留香说的全都是真的了,不由得一颗心沉到了底。
言长松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还活着的?”
楚留香道:“前辈,你伪造的如此逼着,我如何能发现呢?只是我在薛孤刃死后才明白,你若是想要我替你做这么多事情,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我认为你死了!”
楚留香厉声道:“让我感到愧疚,自闭视听,为你去做杀人的勾当!”
言长松徐徐笑道:“杀一只狗而已,不必说得这么激动。”
楚留香道:“你筹划多年,根本就是要将薛孤刃的亲生儿子送到他面前,然后亲手杀了他而已!”
言长松从容道:“是又如何?”
楚留香又道:“那首打油诗也是由你写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家搞成这幅模样?”
言长松见他早已识破,索性坦然以对:“很简单。因为我怎么知道我两个儿子里面,哪个是我亲生的,哪个是薛孤刃那个混蛋搞出来的?既然如此,便一同毁了。”
他说到“一同毁了”的时候,语声轻松而又平淡,楚留香不由得一身冷汗。
言长松拿起一张帕子,擦拭着手里的长剑,悠然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编出一个凄惨的故事有多重要了,我这一生杀人太多,迟早有人要把这些全都翻出来,后山湖里的尸骨早已填满湖底,我当然需要一个完美的故事脱身。”
他挑眉看向楚留香:“一个我被人诅咒、遭人陷害的故事。”
楚留香又问:“那你是怎么让修然不断失去记忆的?”
言长松冷笑:“我这个儿子,比废了的那个聪明太多,连我这个父亲都不得不畏惧他如虎狼。我根本没想过要他失去记忆。”
言长松说道这里,恨恨咬咬牙:“我一开始只想杀了他。”
那副神情痛恨至极,仿佛根本不是什么自他膝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而是杀死一个怪物一般。
言长松道:“你想必也听说了,青岭之上忘忧草,草叶人面,乃是剧毒,服一片便会七窍流血而亡,我足足给灌了十株,莫说是个七岁的孩子了,就算是头熊,也毒死了。”
他说道这里,神情愈发狰狞,面目愈发可憎,那副竹林贤士的皮早已撕得粉碎,厉声喝道:“可他偏偏就是不肯死!”
言长松说到这里,整个人已经几近疯狂:“跌下山崖没摔死,丢在雪地里没有冻死,掐也掐不死,毒不仅没毒死,反而令他功力大涨,如今阴差阳错,武功竟已经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他根本就是个怪物!”
言长松恨到切切咬牙:“明明都下葬了,却偏能从棺材里爬出来!”
陆小凤听到这里,记忆猛地重合,怪不得幼时修然曾被下葬那么多次,他每每只是以为他病得重,却不料罪魁祸首竟是他的父亲。
陆小凤再一回想,那时修然总被灌药,小孩子不想喝,便含在嘴里,等人走了再悄悄吐出来,现在想来,便是那剧毒了!
可是那时候陆小凤不懂,他只以为这是救命的草药,每每修然吐出来,他便去告诉言家长辈,让再给他熬一碗喝,希望他的病快点好,却不知自己竟害他至深。
愧疚翻山倒海地袭来,几乎压得陆小凤站立不稳。
楚留香道:“所以他失去记忆,根本不是什么诅咒,是你做的。”
言长松冷笑:“那么聪明的人,一直吃毒|药,就算是武功不退反进,总有一天会脑子坏掉。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可是他偏偏还没傻,不仅没有傻,还习惯了那毒草,失去记忆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楚留香终于明白了:“所以你才让他去杀薛孤刃。因为你知道他是唯一一个能让你报仇的人。”
言长松说到这里,这才再度笑了起来:“没错。我输给他那么多,终究是赢了一次。”
“至于那些小怪物,总有一天西门吹雪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言长松把故事讲完,对着楚留香一伸手,道:“你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该把薛孤刃的头给我了吧?”
楚留香咬牙:“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不明白。”
他一字一句地说:“暮成雪。你为什么要杀暮成雪。”
言长松愣了一下:“我怎么会杀成雪?”
他似是想起了令他伤痛至极的事情,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但是不是我。”他轻声呢喃。“因为我那么爱她。”
说着,对着站在楚留香身后的怀归招招手,道:“归儿,到父亲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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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后。
墓地。
残阳如血。
满眼墓碑之中,一个青衣的少年人站在一个墓碑前,沉默地站着。
墓碑上是言长松昔年的几个字:亡妻薛无泪。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被人推着,徐徐走近了少年。
轮椅上的无情望着站在墓碑前的言修然,叹息一声,道:“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一袭青衣的少年垂着眸子,没有回头。
他回答:“是,都得到了。”
无情久久地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一开始你就肯让我帮你,或许结局还会更好一些。”
言修然沉默地站着。
夕阳的红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秀的面容,只一双眼睛藏在暗影里。
他忽然转过头,苍白的脸映着血色的夕阳,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来:“不。”
“如果你帮我,那就不算是我赢了。”
那笑容越来越大,竟已成狂喜之势,无情只听见他一字一句说道:
“但是最后这一次,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