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真相
言长松将怀归揽入怀中, 仿佛抱着一方金玉一般, 十足珍惜地望着他, 笑盈盈道:“楚香帅纵是一生风流,想必也没我这等的际遇。武林四美,我就占了其二,剩下两个一个是疯子,一个死得太早, 我虽两个儿子都已经废了,却如今剩下这一个, 足以安度晚年。”
楚留香一字一句说道:“暮成雪是你亲自养大的徒儿,难道不如同你亲生女儿一般?”
言长松漠然道:“我将她好好养大, 可不是为了让她和一个无名之辈私奔、败坏家门去的!她自己不爱惜名声,也丝毫不把自己的未来放在心上,怪得了谁呢?”
他说着, 笑着蹲了下来, 将手放在怀归脑门上, 揉揉他的头发,柔声问道:“你修然哥哥呢?”
怀归乖巧地任由他揉着脑袋,说道:“修然哥哥走了。”
言长松神色一凛,皱眉道:“不是让你事成之后,就杀了他么?他最信任你,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死了, 言家就是你的,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怀归呜咽了一声,扑进言长松怀里,将脑袋埋在他怀中,撒娇地说道:“我害怕嘛!”
楚留香忽然注意到从始至终,怀归都没有喊言长松一声爹爹。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一切发生地都太快了,他还来不及阻拦,怀归早已闪电一般出手,接连在言长松身上狠狠捅了数刀!
言长松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他视若死敌,唯独这一个暮成雪给他生下的儿子宠爱至极,万万没想到他竟此时对他拔刀!
怀归这几刀刺得急,眼看言长松站立不稳,又狠狠在言长松身上踹了几脚,忽然就哭了出来,吼道:“你这个疯子!”
“你逼疯了娘亲!”
“你逼疯了修然哥哥!”
“我杀了他,下一个被杀的就是我!”
然而他吼到这里,骤然和言长松愕然的眼神对上,最后一刀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几刀并未捅到致命的地方,言长松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夺了怀归手里的刀,当即就对小孩子的脖子扭去。
这个转变实在是来的太过突然,楚留香和陆小凤都没来得及救他,反倒是花满楼速度最快,一把将怀归从地上抱了起来,言长松腹部受伤,当即扑了一个空。
言长松年纪已经是不轻,满面皱纹早已不是好好休养就能遮住的,头发早已花白,此刻捂着伤口,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吼道:“谁教你这么做的,薛孤刃,还是凌败!”
怀归说道:“没人教我!我眼睁睁看着你怎么折磨娘亲,怎么对待修然哥哥,我还知道言铁衣的腿是你买凶断的,我才不要你这种爹爹!你教了我十年怎么杀死你仇人的儿子,我就用它来杀你!”
然而他喊归喊,到底下不了手,只不住地往花满楼身后躲。
言长松万万没想到如此突变,愕然瞪大了眼睛:“成雪是你杀的?”
怀归哽咽一声,喊道:“是我杀的又怎么样!她根本不爱我,她今天说爱我,明天又恨我,这都是你造成的!我不仅要杀她,我还要杀你!还有你派去的那个谢孤帆,修然哥哥把他当好朋友,他却害我们,他也是我杀的!”
楚留香看着怀归的模样,脑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一切的一切都重合起来。
楚留香看着怀归,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谢孤帆跳到海里去了,至今生死未知,你杀不了他。”
他又看向怀归,问道:“你说你杀了你娘亲?如何杀死的?”
怀归不答,只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楚留香登时背后一身冷汗。
这个孩子甚至不知道暮成雪是怎么死的。
他恨极了言长松和暮成雪不假,但是他没胆子杀死言长松,更不可能杀死暮成雪。
他现在虚张声势只有一个可能——他豁出性命替一个人顶罪。
楚留香猛然发现,这个结果才是他最害怕的结果。
他其实早该发现事实的真相,但是他却总是自欺欺人,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他自欺欺人一次,自欺欺人两次,却无论如何也瞒不了第三次。
楚留香猛地转向了言长松:“你到底把修然藏在哪里?”
然而他一转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少年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一只手上鲜血淋漓,另一只手里提着言长松的头颅。
一身满是灰尘的青衫,一双像极了言修然的眼睛。
只是神色之间满是淡然,似乎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在执行一件必须执行的事情。
他竟来去没有一丝声音,就在三个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怀归身上的时候,割下了言长松的头颅。
少年人对着楚留香恭恭敬敬一行礼,那起言长松的那把剑来,在地上写着:
在下薛自行。
薛孤刃之子。
受家父之托,取此恶人首级,供于薛夫人坟前。
半个时辰前曾于薛夫人坟前见过言公子,应该尚在那里。
告辞。
写完,如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转身而去。
就在他去的路上,坐着面无表情的言铁衣。
他虽是残废了,却不想错过这最后一幕,被人扶着坐在门边,正用早有预料的神情看着这个哑巴少年,又看向他手中的人头。
脸上无悲无喜,甚至毫不吃惊。
言长松筹谋一生,将薛孤刃逼得在石井中不见天日,为了惩罚妻子的错误,断了长子双腿,又对幼子喂毒,利用长子的名头在武林建起无数杀手组织谋取私利,自己却顶着竹林七贤的名号逍遥至今,几近成功,就连亲生儿子刺的几刀也没能害死他,竟败在这么一个来去无声的少年身上。
他活的时候名声震耳,死的时候却寂静无声。
末了,他那残废的儿子忽然发出一声鄙夷的嗤笑,算是落幕的终章。
楚留香不似少年那般悠闲,当即运起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向后山坟地奔去!
后山。
坟地寂静如死。
夕阳的光照在墓碑上。
风仿佛止息于此。
偶尔一两只白鸟,落在墓碑上,又展翅离去,不曾留恋。
墓碑前立着一个青衫少年,身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楚留香在坟地的边缘落下。
无情远远看见了他,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道:“找你的人来了,我先告辞。”
立在墓碑前的少年微微颔首:“来年暮春,去找你下棋。”
无情淡淡一笑:“好。”
楚留香走进了墓碑。他仅仅凭借背影就认出了言修然,此刻要向他询问,喉咙里却忽然发不出声音。
过了许久,楚留香才能发声问道:“是你?”
言修然看他一眼:“什么?”
楚留香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暮成雪是你杀的?”
那一刻,他希望言修然不要回答。
永远永远不要回答。
然而言修然却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我。”
仿佛有人问他早上吃了什么,坦然至极,丝毫不带愧疚的情绪,甚至都懒得隐瞒。
楚留香脱口而出:“为什么?”
言修然淡淡地说:“成亲前一天,她来求我的。”
楚留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错愕至极地打量着他。此刻的言修然不像那个一路跟着他的孩子,他像一块青色的石头,光泽,完整,冷厉,没有一丝裂痕。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问道:“你没有感情的吗?她是你的师姐,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动手的时候对她有过一丝的怜悯吗?”
言修然转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逼近了楚留香,盯住他的眼睛说道:“因为那是她的选择,而我爱她,像爱我母亲那样爱她,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即便是她选择要我亲手杀死她。”
“我告诉我可以带她离开,永远地离开。到时候她可以选择自己的爱人,选择自己的人生,得到尊重,得到自由,得到幸福。就像我们曾经在阴暗恐怖的水牢里对彼此许诺的那样。”
“以前我们都是孩子,我们没有选择。都是现在我们有了。”
言修然说到这里的时候,躲开了楚留香的目光,眼睛闪烁了一下,低头望向身边无尽的墓碑。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是她却告诉我她不想离开了,因为她已经在这长久的折磨中爱上了我的父亲。”
言修然说到这里,他那仅存的零星记忆里浮现出师姐昔日的影子,那个坐在冬日窗边倚窗望月的少女,眼睛里总是淡淡的,但是仰起头的那一刻却闪着美丽的光。
纵有金玉不稀嫁的暮成雪,竟会落成这般地步。
自幼时便举目无亲,长大了爱上一个人,美梦却被一个老头子撕碎了,在黑暗里浮浮沉沉,满腔的感情一点点冷掉,就信手抓了一根满是污泥的稻草。
言修然涩声说道:“但是她是暮成雪,她是骄傲冷艳的暮成雪,她可以允许自己为了憎恨毁掉自己的容貌,可以允许自己的儿子恨透了自己,可以允许自己狼狈地躲在角落里日复一日被人控制。”
“但是她最后的那一丝骄傲不允许她爱上那个折磨她、强|奸她、囚禁她的人。”
“所以她自杀,可是偏偏死不成。”
“你看到她手上的伤痕了吗?她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死不成。”
“她想死,不仅想死,还想用她的死报复我父亲。”
“这是她唯一能令他痛苦的地方。”
“让他亲眼看着他曾经挚爱的徒儿如何把自己一点点变得疯狂、丑陋、最后死在他的面前。”
言修然说到这里,已经十足地疲惫了。
他在暮成雪的墓碑前坐了下来,倚在墓碑上,疲倦地说道:“所以她求我。”
“而我答应了。”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最后一缕夕阳的光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世界陡然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