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9.1
“侬欠我的屋租什么时候交?拖了半个月, 我打麻将都没钱了晓得吧?”
两片薄薄的嘴唇快速启合着,廉价香水的味道充斥在鼻端。
林姝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中年女性, 她一头齐耳小卷发,身材发福, 是典型的上海包租婆形象。
那女人还在继续说着, “不是我不帮忙, 张先生也是个体面人, 怎么就连点房钱也拿不出?还有妹子你看你, 整天穿得灰扑扑,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晓得伐?外面小妖精有多少你数的过来?那些男人就是闻着屎味转的苍蝇, 侬还年轻不打扮, 小心以后后悔死。”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看林姝戈沉默着一副不开窍的样子, 叹了口气。
“算了, 说多了侬又嫌我说话墨迹了, 房租我再宽限三天哈, 到时再不交, 你们就出街睡通铺去!”
那女人瘪了瘪嘴角离开, 林姝戈沿着发旧的楼梯下行,走出了楼道才发现这是一栋筒子楼。
街边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 西装马褂在旁边挨擦而过。
新民国。
林姝戈反应过来。
大约是身处在和平年代,她并不着急接收剧情, 甚至在感觉WIFI下载器时断时续的信号的时, 她也不觉得很惊慌。
她的心里, 反而奇异的生出‘果然’,‘终于来了’这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这件事不是毫无预兆的,上上个世界离开时,不就同样出了点岔子吗?
有一个世界的时间做过度,林姝戈已经可以平静看待这件事了。
只是觉得可惜了WIFI下载器的许多空位,但要说特别遗憾,也不至于。
她有一种感觉,能使用下载器的时间不多了,这种不停轮回在各个世界的机会也不多了。
与此相应的,她偶尔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来——不是她在每个世界经历的,而是属于她原本的人生。
林姝戈有点期待。
当然眼下,还是先应付房租的事情。
林姝戈沿着街边慢走,留意这个世界的挣钱机会,等路过一间洋装店时,她停住了脚步。
没有在意店员带着怀疑鄙夷的目光,林姝戈踏进了洋装店中。
她看起来只是匆匆浏览过这些华服,实际上多年的设计经验,让她只需一眼,就在心中生成了它们的材质、尺码、款式……
这就是目前的流行风格?林姝戈若有所思。
耳边忽然传来焦急的女声。
原来是一名高鼻深目的外国女性在和店员比划。
她说的不是中文,英文似乎也不太流利,和店员沟通了半天无果。
老板闻讯出来,听着那洋女叽里咕噜,也傻了眼。
林姝戈在旁边围观了半天,出声。
“她说要大一码,裙边不能留,要裁剪掉。”
那老板顿时一喜:“这位小姐,你能和这客人沟通?”
“嗯。”林姝戈转头和那洋女说了几句,那洋女顿时放松下来,转和林姝戈说话。
法文,林姝戈曾经在某个世界学过,不算精通,但沟通没问题。
她做起了桥梁,终于将洋女的要求表达清楚,那老板接了个大单,在林姝戈临出门前忙给了她两块大洋作感谢。
掂了掂手里的两块钱,林姝戈不由弯起了嘴角。
之前她进入洋装店时,其实是打算以设计服装作为挣钱手段的。
但现在她好像发现了更好玩的事……
其实轮回多世,林姝戈积累的技能多得惊人。
可供选择的选项太多,选择本身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林姝戈临时决定,这一世她要开拓自己的语言天赋。
…………
天色昏黑时,林姝戈回到了筒子楼,她没急着去交房租,在楼道里接收了部分记忆后回到了自己屋。
这一世的原主是个主妇。
她出身在县城,兄弟姐妹很多,因此父母不太顾得上她,等十八岁时就让她嫁了出去。
她的丈夫姓张,读过高中,没考上大学,但也算是个知识分子。
早几年在张先生的怂恿下,他们举家迁到了上海,先在筒子楼里租房,后面图便宜又搬到了弄堂。
张先生在洋行里做出纳,朝九晚六,原主除了照顾他生活外,偶尔也收些别人的旧衣作浆洗,贴补家用。
日子平静枯燥,直到一月前,张先生受了洋行里一位年长同事的托付,给他家里上高中的女儿补习洋文。
两个人很快坠入了爱河,这段婚外恋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反对。
洋行想要辞退张先生,那同事也与张先生断交,可是这些都阻止不了张先生,他初心不改,要和原主离婚,和那女孩结婚。
原主苦苦哀求,不愿意离婚,张先生一气之下,写下旧式的休妻书。
原主没什么文化,在年长女性的耳濡目染下,认为被休是十分丢脸的事,甚至想去投河。
救下原主的是个年轻的记者,他听了原主的诉说,看到休书,以为张先生是那种旧式封建思想荼毒的男性,轻贱人命,十分气愤,在报纸上发文大加鞭挞。
这则新闻引来了不少人的同情,大家纷纷斥责张先生。
结果没过半天,事件就反转了,张先生发文大胆表白同事家那位小姐,表明自己与那小姐是真爱。与原主才是封建婚姻的流毒。
他把原主当初的苦求写作了纠缠,写她刁蛮发泼,在各处堵截自己,自己是逼不得已才写休书,没想到原主那么偏激投河,暗指原主是以死相逼。
那小姐也很大胆,登报回应示爱,表示受到的一切阻碍都不会消磨她的决心。
这两份情书互相呼应,激起了许多人的八卦之心,有无良的小报记者去采访原主。
原主是个讷于言的人,根本应付不来记者刁钻的问题,她承认自己哀求过张先生,也表达了希望张先生不要休她的意思。
小报记者润色了一下,顿时原主从苦主化作了一对有情人之间的阻碍。
张先生得了许多人同情,洋行差事稳了,同事隔阂消了,甚至和那小姐作了一对新世纪自由爱情的典范。
原主却憋屈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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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姝戈回忆了一下,此时张先生正与那小姐爱得难舍难分,借口出差或加班,极少回家,常和那小姐在外面的旅馆幽会。
又,再过几月,才是张先生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
林姝戈想了想,揉红双眼,拿着两块大洋去二楼找包租婆。
“早上还没有,现在就阔啦?早叫侬要主动去找张先生拿钱咯,嫁汉子就是穿衣吃饭,手心向上不丢人!”女人掂了掂两块大洋,还不忘说教一番。
林姝戈抿唇:“哪里是他拿的?他心里根本没这个家了。”她看着面前的中年妇女,“陈姐,我现在才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女人就得对自己好,男人靠不住——来到上海这种大城市,男人的心早就野了。”
“吓?!妹子你什么意思?”陈姓包租婆最爱八卦,顿时惊讶的追问。
林姝戈欲言又止,等陈姓包租婆又问了一回,才苦笑了一下,把张先生嫌弃糟糠,和外面的女人混在了一起的事和盘托出。
“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乡下人,他要喜欢别人我有什么办法?只能认命了。”
“话不能这么说……侬两个是结了婚的,他这样对不起侬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不过侬确定他在外面有人了?”
“陈姐不信,以后留心看看就知道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来……”林姝戈继续苦笑,把姿态放得很低,陈姐顿时同情心大起。
“侬放心,如果张先生当了陈世美,我一定帮侬出气,看弄不死那小妖精!”
……
林姝戈顿时安了点心——这类离婚纠纷她没什么经验,但有个包租婆这类刀子嘴却热心肠的本地妇女,立场鲜明在自己这边,大约是有利的?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似乎只会家长里短的中年女性,她们往往能带动一堆人的情绪,且陈姐作为包租婆,简直是这区的天然舆论领袖。
再来,筒子楼这边不如租界和平,能在这区稳坐收租过惬意日子的本地人,多是手段野,人脉广而杂。交好比疏离要好得多。
……
林姝戈向陈姐谢了几次,这才离开二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张先生不在,倒也方便了她。
林姝戈收拾了一遍屋子,把相对值钱的东西都归拢藏好。现金是没有的,不然林姝戈刚来时也不至于交不出房租。
在搜屋的过程中,林姝戈翻出了张先生的一个书笼,里面有好几本洋文书,双语翻译,书页还是簇簇新的。
林姝戈想起来了,这个时代虽然病态崇尚洋文化,但是英文好的人还真不多。
一是西方文化被捧上神坛不久,国内没有系统规范的外语教学体系,二是学习语言本身是个长久积累的过程,国人少有从小学起的,时间上就不充裕。
张先生算是比较有语言天赋的,属于矮子里挑高个,也混进了洋行作翻译。
这些书就是张先生刚进洋行时,心血来潮买的。
不过洋行大多数时候也用不上高深的表达,张先生过了一阵就没了热情,把那些书都放在了书笼里吃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