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反杀(一)
李丞相脱下一身官服, 换上常服,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老头。他跟在先前给谢询倒茶的太监身后, 低着头进了大殿门。
谢询微微敛眉:“什么事啊,非得特地跑到行宫来。行宫这么远, 你这把老骨头受得了吗?”
李丞相笑着应和:“多谢陛下关心。”
谢询松开眉毛:“谁关心你了?有事说事。”
李丞相便道:“是前几日, 臣老家来了人,说有要事要同臣说。臣原先以为不过是小事,哪知道见了人后, 这事却由不得臣做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来找你了?”谢询听得心烦, 让李丞相说重点。
“是。”李丞相抬手行礼, 弯下腰去,“来找臣的, 是顾家家主,顾惊蛰。”
谢询有些糊涂:“什么顾家?”又难得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顾先生的顾家吗?”
李丞相低着头:“臣先时还有些怀疑,但是——”
“但是等李大人见到草民之后, 便不得不信了。”
有人接了李丞相的话, 谢询一惊:“谁在说话?”
李丞相连忙跪下:“正是顾家家主。”
谢询疑窦丛生:“她在哪儿?怎么不出来见朕?”
李丞相便轻轻撩起衣袖,一丛茉莉自他的袖中长出, 慢慢蜿蜒到地砖上, 满室香气充盈。
“这是什么?”谢询悚然往后一退, 一直靠到了椅背。
茉莉渐次盛开, 青烟缭绕, 逐渐形成淡淡的人影。顾惊蛰微颔首,对着谢询温声道:“草民顾惊蛰,见过陛下。”
谢询满面狐疑:“这是什么时新的戏法?”
顾惊蛰忍不住一笑,然后才道:“回陛下,这并不是戏法,只是草民可寄居在花灵上而已。”
对于花灵并不陌生,谢询恢复了之前镇定的模样,道:“怎么,现在一个两个的都说起花灵来,以为朕是容易糊弄的人吗?”
顾惊蛰摇头,轻声道:“陛下英明神武,只是小人多作祟。草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清理顾氏门户。”
谢询没有应声,任由顾惊蛰独自说下去。
“方才陛下口中的顾大人,是自称顾氏顾玄吧?他为陛下进献丹药,甚至还助清河公主登仙。”
谢询默然,半晌才道:“你想说什么?”
顾惊蛰垂头,地砖上的茉莉开始绕着她的裙摆往上爬,最后到了她手心。
“顾玄是草民姑姑的弟子,从小天分颇高,炼出的丹药也效益可见。若陛下服用了顾玄上进的丹药,自然身强体壮,延年益寿。”顾惊蛰停顿,“但这一位顾先生,却不是我顾氏的人。”
殿内突然寂静,顾惊蛰也不着急,低头盯着地砖。一直等到谢询用力呼出一口气,大殿里才有了人声。
“朕凭什么信你?”
*
被抓来的小猫,侧躺在红柱边呼噜呼噜喘气,刚才还脾气暴躁见人就抓,现在却已经气息奄奄不久于世。
谢询盯着看了很久,良久才从嗓子底发出声音:“顾家家主?”
顾惊蛰:“是。”
谢询抬起眼睛:“谁找你来的?”
李丞相在一旁抬起头,和顾惊蛰对视一眼又分开,顾惊蛰便坦然道:“陛下神算。是谢因找到的草民。”
“大胆!竟然直呼——”谢询抬手落在桌案,“啪”一声叫人心惊。又被自己噎住,迟迟不能出声。
谢因早被他废了太子之位,现在不过一介平民。
谢询突然清醒起来,急急问道:“因儿可在此处?”
李丞相和顾惊蛰都没有回答,而方才捉来小猫的年轻人却轻轻走了出来。他对着谢询下拜,毕恭毕敬行了大礼,然后道:
“陛下。”
谢询定神一看,站着的不就是谢因?但他身形消瘦,躲在宽大不合身的衣袍里,又一直低着头,谢询竟没有认出他来。
“因儿?”双手撑在桌案,谢询探出身,“是因儿吗?”
谢因苦笑:“是,是谢因。”
“怎么因儿成了这样?”谢询声声关切,心底里突然之间溢出满腔伤情。
谢因垂着眼:“是大皇子赶尽杀绝,天下之大,竟没有草民容身之处。”
他的声音低低的,与之前的少年音毫无相似之处。
茉莉香气静静飘散,谢因继续说下去:“草民之前愚钝,以为陛下是做无用功,哪知道逃亡路上遇见顾家主,这才明白长生并不是不能。”
谢询眼神定定的:“什么?”
“谢因思之后悔,与顾家主攀谈之后才察觉,陛下所信的顾玄,或许早就被人调包。”
“什么……”谢询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
荔宣躺在床上,温宿在她身边的椅子里坐着,手上拿着针线,不过她好像并不怎么擅长,一直皱着眉,跟手里的料子较劲。
“还不睡?”咬断线,温宿看了一眼平躺的美人。
荔宣摸摸肚子:“睡不着。”
温宿看见了,笑她:“又饿啦?摸肚子做什么。叫你中午不好好吃。”
荔宣翻过来侧着:“你做的不好吃。”
“胆子肥了。”温宿在她的额头敲了一下,“我去拿点心,吃饱了再睡。”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脚走出房门,很快又端着碟子回来。
荔宣于是坐起来吃点心,她就坐在床上,温宿也懒得骂她,坐回椅子继续和未绣完的荷包你来我往。
荔宣自己吃了一点,忍不住问她:“姐姐怎么一直不出来?”
温宿面色如常:“出来做什么?咱们两个人不是过得也挺好。”
“我想姐姐了。”荔宣嗫嗫,又咬了一小口糕。
温宿抽空望她一眼:“想着吧。”
“谢因因怎么也不来?”荔宣又问,但是这一次她自己回答了自己,“哦,他说有事去的。”
然后便安静下来舔糕饼。
温宿看得不高兴:“舔它做什么?要吃就吃。”
荔宣咬着那一块糕:“我不想吃。”
“馋猫。就是嘴馋,嘴巴里老得有点东西才行。”温宿替她说了。
“我才不是呢……”荔宣声音轻轻的,囫囵把一块糕吞下,“我睡了。记得叫醒我。”
温宿把她的被子掖好:“睡吧。叫醒你。”
但荔宣是自己醒过来的,睁开眼睛之后也没有见到温宿的身影。
“温宿姐姐?”荔宣有点茫然。她一直睡到了傍晚,现在天暗暗的,马上就要黑了。
“做饭去了吗?”找到鞋子,荔宣马上踩着往外走,又觉得生气,“还说叫醒我。”
可是厨房也没人。
卧房,客房,大堂——
全都没有人。
荔宣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大水缸里的鲤鱼还在慢悠悠甩尾巴。
“怎么回事……”一开口就掉下泪来,荔宣一面抹眼泪,鼻子酸酸的,“去哪里了?”
天已经黑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上次谢因用过火,告诉她放在了哪里。荔宣便眯着眼睛在抽屉里翻了翻,最后成功把灯点了起来。
面上还带着泪痕,荔宣回过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
“温宿姐姐?”
不是她。
荔宣朝人走过去:“你办完事啦?”
烛火半明半寐,只照出谢因模糊的影子,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担忧,也因为一路纵马疾驰。周慕和曹选就在外面,尘埃落定,他现在有大把时间。
“嗯。办完了。”
荔宣“哦”了一声,又着急问他:“姐姐呢?你看到她了吗?”
谢因轻声道:“她回南边去了。来不及跟你说。”
荔宣有点迷茫:“温宿姐姐呢?”
“跟你姐姐一起走了。”
没有人了。她身边只有这么几个熟悉的人。
荔宣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你呢?你也要走吗?”
谢因一直看着她微微笑,很久才停下来,道:“我不走。”
*
早上出门时,郭思芜特地替他整理了衣领,还对他说,这几日要带着煜儿回郭府看看,郭父郭母很想念他。或许自己要和煜儿住上几天再回来。
谢青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话,派人好生护送郭思芜和谢景煜。
而现在,他只能希望,能够趁羽林军到郭府之前,就将人带出来。
小巷里气氛压抑,谢青沉着脸,他骑坐的马不停地在原地踱步喷气。谢青手臂用力,将它勒住。
很快巷子外就传来马蹄声,跟随谢青的侍卫心一揪,一个个都做出防御的姿势。
是谢青的人。
他被派去郭府,但现在孤身一人回来。
谢青面色一白:“皇子妃呢?”
侍卫下马请罪:“皇子妃……不愿前来。”
谢青忙道:“可有表明身份?信物呢?皇子妃知道你是谁派去的了吗?”
侍卫低着头:“卑职表明了身份,也呈上了殿下的信物。但皇子妃……”
郭思芜拿着谢青的玉佩细细端详,最后慢慢笑出来:“叫他走吧。记得好好逃,不要再,回来了。”
谢青微愣:“小公子呢?”
侍卫答:“皇子妃将小公子藏了起来,而曹选的人已经到了街口,卑职不敢再逗留,只好先行回来。”
谢青没有应声,侍卫小声道:“殿下还是自保要紧,等日后……再来接人也不迟。”
没有回话,四周逐渐骚动起来。谢青回神,侍卫说得对,他现在应该趁谢因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立刻离京,以后再想办法救回郭思芜和他的孩子。
但是谢青沉默半晌,最后说:“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