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谢因因
荔宣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 谢因也因为谢询的身体,常常要去宫中侍疾,在太子府和皇宫两头跑, 简直忙不过来。好在又多了几个嬷嬷照顾,谢因总算能放下一点心。
这一天,荔宣正靠在美人榻上, 倚翠和一个新来的嬷嬷端着药一同进来, 新来的嬷嬷慈眉善目, 看着荔宣安安静静喝药, 忍不住在旁轻声说道:“娘娘这样肌肤细白,大约怀的是两个女孩。”
倚翠闻言抬头, 嬷嬷连忙打自己的嘴:“奴婢多言了。”
荔宣倒是很开心:“好呀,我喜欢姐姐和妹妹。”
倚翠笑着替她擦嘴:“再睡一会儿吧。”
等到出了门, 倚翠才沉下脸:“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新嬷嬷连忙道:“姑娘说得是, 老身糊涂了。”
晚上谢因很早就回来,他一面脱下外衣, 一面接住蝴蝶一样向他飞过来的美人。
荔宣摸着肚子, 和他往里走,又兴高采烈对他说:“嬷嬷说我怀的是两个女孩子。”
“嗯?”谢因扶着她,“好。”
“你开心吗?”荔宣抬起头, 望着他。
谢因笑:“开心。”
吃到一半, 荔宣突然停下来, 她咬着筷子, 微微蹙眉。
“又动了?我看看。”谢因熟门熟路, 伸出手贴在她的肚子上。
里面果然很快就不动了,谢因便道:“好了,继续吃吧。”
荔宣于是笑眯眯拿下筷子,张开嘴巴,接住谢因喂过来的一块鸭子肉。
晚上睡觉,谢因披着外衣进来,看见荔宣正捧着茶碗喝水,她一口气喝了两碗,然后眼巴巴看着玲珑带着水出门。
“还渴吗?”
荔宣点点头,又摇摇头。谢因便看着倚翠扶着她慢慢躺下,又替她盖上被子。
“一会儿再喝吧。”谢因垂着头,看荔宣仔细调整姿势,最后侧着身子看他。
她抱着肚子:“再摸一摸。”
谢因于是坐下来,手伸到被子底下,一面抚摸一面轻声道:“别动了,你们的娘亲要睡觉了。”
荔宣望着他咯咯笑,也跟着他摸一摸:“乖女儿。”
又对谢因说:“我喜欢姐姐和妹妹。”
谢因温声回她:“好,就生女儿。生两个。”
但是荔宣却皱起眉,她抓住谢因的手:“肚子疼。”
*
忙活了半夜,最后谢因坐在床榻边,看着向他露出不好意思笑容的荔宣,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
“下次可别吓人了。”
荔宣嘟嘴:“我又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肚子疼,还以为要生了。
“好了。”谢因替她掖好被子,“睡吧,我也去睡了。”
但他出了一身汗,又去洗了一回,才上的床。
第二日,谢因早早起来,先去了皇宫,谢询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拉着谢因絮絮叨叨,又说不清,常常半途就陷入沉睡。
谢因瞧着人替谢询净面梳头,又为他盖好锦被。他在寝殿立了一阵,最后轻轻走出了门。
皇子府已经很久没去,谢因下了马,两旁的侍卫向他行礼,他轻轻挥手,一个人走到了后院。
谢景煜长大不少,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他现在已经会爬会坐,谢因进去的时候,正被乳娘扶着在桌上软软地蹦跳。
乳娘看见谢因,连忙抱着谢景煜一起跪下:“太子殿下。”
谢因“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小公子还好吗?”
乳娘回:“托太子殿下的福,小公子很好。”她不敢多说,怕谢因生气。
但谢因听了,也没什么变化,对她点点头,然后便走了。
回去绕路到公主府,在偏门守着的下人连忙向他行礼,谢因坐在马背上半晌,终于还是下了马。
“伺候公主的人还在吗?”谢因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
下人低着头:“太子是说桃青姑娘和秋瑰姑娘吗?”
她们两个是清河的贴身婢女,一直待在清河身边。
谢因轻轻点头:“我想见她们。”
桃青和秋瑰还留在这里,自从清河走后便没有离开。她们早就听说太子回京,大皇子落败,只是谢因从未来过公主府。
她们以为谢因事务繁忙没有空闲,所以看见谢因来了,一个赛一个的高兴,还说公主一定盼了很久了。
这天下午的功夫,谢因便和清河身边的婢女对坐,听她们讲清河的事,最后说到清河离开的那天,几个人沉默良久。
谢因便笑道:“好了,说了这么久,口都该干了。”
他站起身:“几位姐姐若想出府,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就行。如果想留下——”谢因垂下眼皮,“那就留下。”
离开之前谢因去了清河的卧房,他没有坐,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层层纱帘还垂挂在地,以前荔宣也来过这儿,是受他指使来讨红包。
寂静的屋子里,想起这些往事,谢因一个不察笑出声,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他扶着梳妆台一角,向空荡荡的屋子道歉:“对不起,姐姐。”
连清河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谢因巡视一圈,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清河一直都耳提面命,最大的希冀就是他能做一位明君,可是谢因从没有兴趣,还时时叫她操心。
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谢因仍旧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姐姐,我可能,要辜负你的希望了。”
*
太医预计生产的日子在十一月底,但过了夏天,太子府就已经准备起来了。倚翠绣了两件小小的肚兜,然后拿去给荔宣看。
“好看。”荔宣摸着上面的刺绣,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什么时候才出来呀?”
倚翠便笑着道:“还有一个月呢,娘娘好好养着。”
“一个月。”荔宣轻声嘀咕,“这么久吗?它还会变大吗?”
可是倚翠也说不上来,荔宣便自己对肚子讲话:“快点出来吧,我都带不动你们了。”
挺着肚子一点都不方便。
倚翠连忙拦住她:“可不能这样说,小皇孙们会不高兴的。”
荔宣看着她:“我也不高兴。”
“好好。”倚翠顺着她讲话,“小皇孙们要多多体贴母亲呀。”
荔宣这才露出笑脸:“我想喝水了。”
倚翠放下东西替她去倒水,但她一转身,旁边的婢女就连忙跑向了荔宣。倚翠马上回头,而原本坐在窗前的荔宣,捂着肚子,一张脸痛得煞白。
比预计的早了一个月,整个梨青院都吓坏了。好在接生的嬷嬷都是现成的,一应用具也准备齐全。倚翠进去陪着荔宣,留下玲珑守在门外,等着谢因回来。
屋内没有多少声音,玲珑等得心焦,盼望着谢因早点回来。但平日早该回来的谢因,今日却迟迟未来。
“你。”玲珑急了,随手指了一个婢女,“快去外面问问,怎么殿下还未来?”
婢女低头应是,结果才走了几步就差点撞上一个人。
“怎么突然就生了?”还没有进院子,谢因就脱下了外衣,然后匆匆跑去正房。
玲珑快哭了:“嬷嬷也不知道,现在全在里面呢。倚翠姐姐叫我在外面等您,说您来了,让我先告知殿下,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谢因呼出一口气:“进去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了。”
话没说完,门帘一掀,几个婢女急匆匆端着脸盆出来。谢因眼尖,一下子就看见盆里的血水。
“娘娘……”玲珑呆呆的,连谢因冲进了屋都没有发觉。
屋子里也如外面一般安静。谢因一路进去,都没有人,等到掀起珠帘,才看见一大堆人围在床前。
接生的嬷嬷指导着荔宣该怎么做,荔宣嘴里咬着软木,满头大汗,发丝全黏在脸旁。
谢因心跳如雷,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却被一位嬷嬷拦下。
“娘娘正在生产,产房不干净,殿下还是一会儿再进来。”
但是荔宣已经发现了他。她没有力气吐掉嘴巴里的东西,只好朝着谢因,软软地伸出了手。
*
“哪有这样的?”一位嬷嬷轻声抱怨。
“嘘——”有人拉住她的胳膊,“这可是太子唯一的夫人,一直说宠爱非常,今日我才得见。”
之前的嬷嬷便道:“就在旁边握着娘娘的手,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我接生时都紧张坏了,生怕……”
“这不是母子平安吗?快别说了,我们该去准备了。”
两个人都闭了嘴,低头走出了院子。
屋子里关了窗,只留了小小的一道缝用来通风。谢因坐在床边,略弯腰,小心地喂荔宣喝水。
两个孩子都被抱去喂奶,荔宣喝完水,小声问谢因:“什么时候才好呀?我想看看他们。”
谢因替她擦擦嘴:“等会就好了。”又问她,“还疼吗?”
荔宣皱着眉:“疼的。”
谢因马上又紧张起来:“要不要叫太医?”但他说完就回过头,“快,叫太医来。”
倚翠忍不住劝他:“嬷嬷说这是正常的,殿下不要太过担忧,反而不好。”
“是吗?”谢因继续转回来望着荔宣,“很疼很疼吗?”
荔宣嘤咛几声:“想要谢因因抱。”
谢因问倚翠:“可以吧?”
倚翠便道:“殿下小心一些。”
于是荔宣换成坐在谢因怀里的姿势,这时候乳娘也回来了,两个乳娘分别抱着两个小婴儿,笑眯眯让他们向谢因和荔宣行礼。
“两位小公子向太子,娘娘行礼。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父亲母亲呢。以后还要靠父亲和母亲保护我们,对不对?”
小婴儿一个接着一个打了哈欠,脸红红的在襁褓里左右轻蹭。
荔宣觉得有趣极了,伸出手:“我想抱一抱。”
谢因拥着她,从乳娘手里接过其中一个,然后放到荔宣怀里。他自己也抱了一个,小婴儿很小很小,一张脸都没有他的手掌大,全身被包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好丑呀。”荔宣在旁边轻轻嫌弃,又柔柔地接上去,“是我生的。”很是得意的样子。
谢因侧头去亲她一口:“嗯。”
*
谢询第二天才知道,荔宣生了两个男孩。他立刻找谢因进宫,但谢因却姗姗来迟。
“怎么没有立刻和朕说?”谢询坐在椅子里,脸色不太好。
谢因答:“儿臣太高兴了,一时没有顾及。”
谢询便缓和神色:“是两个男孩吗?”
谢因点头,谢询又说:“之前的话,因儿还记得吗?”
“若是两个男孩,千万只留一个。”
但谢因没有反应,谢询急了:“已经过了一夜,再不动作,全天下都要知道……”
“你……”谢因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平淡,似乎在讲很不起眼的小事:“父皇夺走了我的姐姐,现在还要夺走我的孩子吗?”
“什么……”谢询愣住,他的眼眶微湿,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说了什么,“你就是这样看你的父皇的?”
谢因起身拱手:“儿臣告退。”
*
回到太子府,荔宣正和小婴儿一起玩,乳娘才喂过,两个小婴儿都吃得饱饱的,趴在乳娘肩膀上打嗝。
谢因一进去,荔宣就发现了什么似的,让他看小婴儿的拳头:“你瞧。”
荔宣才伸手,小婴儿便握住了她的手指,而且握得很紧。
“力气好大呀。”荔宣夸奖一番,又转向谢因,“你也来。”
谢因顺从地伸出手指,另一个小婴儿从善如流,也握住了他的手指。他于是点头:“真厉害。”
果然是头一次有孩子,这样的事都稀奇得不得了。乳娘抱着小婴儿,笑眯眯看着眼前的一对新晋父母。
照料的嬷嬷说荔宣才生产,所以要吃得清淡一点,荔宣连着吃了几天就不干了。可是倚翠和底下的婢女,谁也不敢喂她吃太油腻的东西,对于荔宣可怜兮兮又渴望的眼神,只好装作看不见。
谢因又进宫了。
这一次的谢询,脸色平静坐在椅子里,问他:“你想让谁来担这大任?”
谢因垂着眼皮:“谢景煜。”
谢询沉默半晌:“他还小。”又道,“况且若这样放弃,你的儿子知道了,难道不会怨你?”
谢因略抬头:“那是他们的事。如果两人真有这样的谋略,我也不会拦着。”
谢询又急又气:“你这是不想让朕安生!”
但他没有办法,最后对谢因道:“好,朕就遂你的意。”
谢因一出宫,谢询的旨意就下去了。太子自请去其位,以后为瑄王,原大皇子之子谢景煜,封为太子。但若登基,十五岁之前,瑄王摄政。而十五岁间,如新皇难堪大任,则废。
*
晚上用膳,谢因有事要迟来,荔宣坐在凳子上,有点吃不下。
一桌子的菜没动过多少,倚翠担忧:“娘娘是不是不舒服?”
荔宣摇头,伺候她饮食的嬷嬷掀帘进来,走到边上,对着荔宣婉转问道:“殿下带了吃的给娘娘,是不是?”
话音未落,荔宣连忙摇头摇得飞快,倚翠于是便知道了:“看来是吃饱了。”
她柔声劝荔宣:“以后不可这样了。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吃坏了可不好了。”
荔宣耷拉着头,小声回她:“知道了。”
等谢因处理完事回来,荔宣蔫蔫靠在床边,都没来迎他。
“怎么了?”谢因故意大惊小怪,“今天这么不高兴?不想见我了?”
荔宣生气:“以后不要给我带吃的了。嬷嬷不高兴。”
一边的嬷嬷很是无辜,连忙解释:“回殿下,是怕娘娘身子弱,吃坏了……”
“我知道。”谢因让她下去,“过来。”
这一次是对着荔宣。荔宣挺起腰,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今天,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谢因一面环着她的腰,一面慢慢对她解释,“我很怕清河知道了,会不开心。”
荔宣已经听闻清河的事,她于是轻声问:“什么决定呀?”
“嗯……”谢因想了一下,“是清河一直想让我去做的事,但是我却放弃了。”
“那你开心吗?”荔宣抬起头。
谢因看着她的眼睛:“什么?”
荔宣一本正经:“如果是放弃了,你却很开心的事,那姐姐不会怪你的,她一定会理解你的。”
谢因忍不住笑:“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荔宣也对着他笑。
谢因低下头,把脸埋进她的肩膀:“我很开心。”
“那就好了呀。”荔宣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姐姐不会怪你的。”
谢因没再出声,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
十二月的时候,北方有大雪,雪灾甚至波及到南方一些地方。这一回轮到周慕自告奋勇,说去查看南边的灾情。
谢因不放心,亲自去周府,看着人收拾周慕的行囊。
“哎呀!”周慕穿着厚厚的冬衣过来,脸上笑嘻嘻的,“大冷天的,出来做什么?”
但谢因有些沮丧:“连你都要走了。”
周慕一拍他的肩膀:“这话说的,好像我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似的。”
谢因皱眉:“闭嘴。”
“行行行,我闭我闭。”周慕让他去别的屋,“那里暖和。”
“不用了。”谢因回他,“反正都差不多了,我这就走了。明日等你启程,我再来送你。”
“行!”周慕应下,“送你出去。”
两人一直行至门前,谢因让他留步:“雪大,不必送了。”又笑,“送来送去,送个没完。”
他说的是他们三人还小的时候,谢因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单独建了太子府,高兴得要命,叫上周慕和曹选去京郊玩,最后等到天暗才回来。三个人嘻嘻哈哈,你送我,我送你,一直送到天黑。
周慕也想起来,低头一笑:“不送了不送了。咱们啊,各有各的去处。”
下人已经牵来马,谢因系好斗篷的带子,跨上马背,回头向周慕道别:“走了。”
周慕冲他挥手:“一路顺风!”
谢因转过头,用力一扬鞭,朝着满途的风雪,独自上路。
*
荔宣已经等了许久,她知道谢因今天去了周府,但谢因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她便一直等着。
屋子里生了火炉,荔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外面披了外衣,倒也不觉得冷。
谢景煊和谢景齐,两个孩子洗过之后被乳娘抱上来,荔宣有了打发时间的活动,跪在床榻上捉他们的手指玩。
谢因满身风雪回来,先站在外屋的炉子边烤了许久,然后才进了屋。
荔宣转头喊他:“快过来!”
谢因便轻轻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一步一步,慢慢朝她过去。
*
元月十三,帝薨,太子谢景煜登位。瑄王谢因摄政。
元月二十五,户部侍郎周慕,巡查灾情途中坠崖。摄政王大恸,亲去迎回尸骨,又以厚葬。
六年后,有人千里迢迢托人送了一封信到太子府。
荔宣正趴在桌上听谢景煊和谢景齐背书,谢因就走了进来。
“父王。”
两个孩子连忙停下来,乖乖向他行礼。
谢因点头,又让他们先出去。
“怎么了?”荔宣直起身子,有些不解。
谢因已经二十四岁,比起之前愈发沉稳不显露情绪,但他一知道这个消息,就控制不住立刻来了荔宣这里。
“你看。”他把捏在手里许久的信递给荔宣。
荔宣接过去轻轻展开那张纸。
纸上是她不熟悉的笔迹,可里面的内容她莫名熟悉。信上说,这六年寻寻觅觅,希望与失望轮番而至,现在,自己终于找到了花灵的踪迹,不日就将再次启程。
“花灵……”
荔宣嗫嗫,久远的回忆接踵而至,小时候懵懵懂懂被关在黑屋子里喂药,长大后又被辗转送到京城,从未见过面的姐姐救出了她。姐姐是个温柔的人,和姐姐在一起的另一个姐姐也很照顾自己。而有一日醒来,她们却不告而别,以后再没有消息。
“是温宿姐姐吗?”再出声,荔宣才发觉自己流了满面的泪水。“是……姐姐有救了吗?”
谢因替她轻轻擦去泪珠:“是。姐姐有救了。”
荔宣抱住他放声大哭,谢因拥着她,一言不发,眼眶却跟着湿润。
周慕说,他们各有各的去处。
各有各的去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