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陈翁家与莫文远落脚的院子挺近, 等到散席之后, 意犹未尽的一老一少还聚在台前, 讨论烹饪心得,李三娘对儿子放心惯了,见月上枝头,便先回去休息。
“葛粉的量还要少些。”
“面筋入汤后, 再用豆粉勾芡一下, 放点醋进去。”
“放醋?”
“做开胃菜刚好。”
“有理, 酸味开胃。”
两人聊天之余,厨房里多出了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莫文远耳朵灵道:“什么声音?”
陈翁道:“许是硕鼠。”他直起身子,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到处扫, 试图找出老鼠之所在,他也喜欢厨房干净,然地处乡下,屋南面又有纵横交错的田埂, 难保有田鼠趁人不备, 溜入屋中。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鼠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莫文远抬头看窗外,见夜色茫茫, 不见灯火,皎洁的明月被乌云遮蔽, 心头慎得慌。
一阵邪风忽然从窗口刮了进来, 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似的,莫文远面色不变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枚丸药。
陈翁也觉得有异,脸色发白,面带恍然之色,莫文远直接伸手把放灯罩里的火烛取了出来,火星往丹药上一点。白茫茫的雾气从丸药中炸开,在屋中弥散。
陈翁道:“此乃何物?”
莫文远道:“乃是大兴善寺中的僧人予我的丸药,说能辟邪,妖魔不近身。”
陈翁肃然起敬:“大兴善寺啊,据说高僧颇多,玄奘法师走前也在兴善寺中修行过一阵。”
浓雾之中,老鼠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莫文远看着对面的墙,巨型老鼠的影子忽的投射在墙上。
陈翁惊慌:“这、这!”
莫文远心里捏了把汗,将禅杖从腰带间取下来,他第一次面对妖怪,很是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硕鼠挺怕丸药,他根本不敢走近,但美食无时不刻诱惑着他,他色厉内荏:“尔等可敢出来?”
莫文远:“……”
妖怪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陈翁的反应比较让硕鼠满意,他脖子一缩,往后挪了挪。
老鼠精以为自己伟岸的身躯威胁到了两人,洋洋自得:“我乃太室山下鼠大王,你二人若识相早早出来,我正缺二疱厨……”
莫文远深吸一口气猛地从雾圈中冲出来,手持丸药,敢死队一般冲向老鼠精,对方没想到小孩儿路子这么野,吓一跳,赶紧后缩,被霹雳弹似的仙丹打个正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文远分明将禅杖当成狼牙棒挥舞,劈头就向硕鼠脑袋上来了一记,老鼠精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显然被打惨了。
厨房内的动静太大,将陈翁的儿子都招来了,他们隐约看见一只大老鼠惊叫道:“妖!妖怪!”
“快去找法师!”
“来人啊!有妖怪!”
莫文远才不管那些人,还手持禅杖一顿乱打,他力气很大,禅杖上又自带佛光,硕鼠先给打得眼冒金星,很快就无力挣扎,慢慢蜷缩在墙角,小可怜似的哼哼道:“别,别打了。”
莫文远目露凶光,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发挥到极致,他口中念念有词:“庖厨?我最擅长的就是烹饪各种肉类,有种菜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硕鼠:“噫!”
莫文远:“肉类千千万万,田鼠肉别具一番风味,只需烫死后把皮剥下来,掏开腹腔取出内脏,再把脚爪剁了。”
硕鼠:“???”
屋外传来零散的脚步声,陆忠连同县中的青壮年一起前来,帮助降服妖魔。
才进门就听见莫文远阴测测的声音:“随后把头剁下来,肉切块,放入锅中加油炒扁,再加入料酒酱清姜丝焖熟,等肉烧烂熟再加笋片一同回炒。”
“嘿嘿嘿嘿嘿,鼠肉肥嫩,怎么都好吃。”
“我看你体型巨大,肉却很不错,你想被蒸着吃炒着吃还是煮了吃?”
禅杖落在硕鼠头上,他却不敢叫疼,泪眼汪汪看着莫文远,双手合十不断蜷缩:“我、我、我不好吃,我肉老了!”
莫文远:“老有老的吃饭,嫩有嫩的吃法。”
硕鼠精:“QAQ”
夭寿啦有人要吃要妖怪啦!
天呐他好可怕!
莫文远见硕鼠精不敢动弹,从角落捡起一条麻绳把他捆了,期间硕鼠不断抽泣,已被吓破胆。
“那个,莫小郎君?”
身后忽然传来游魂似的哼哼声,莫文远回头,只见陆忠为首的壮年男人都看着他,面色古怪。
莫文远:=口=!
……
小黑羊也蜷缩在屋外的角落中瑟瑟发抖。
慧智赞许道:“不愧是莫小郎君,遇见精怪还能临危不乱,此硕鼠精虽无甚本事,小沙弥初遇见还是会心生惧意。”
放在莫文远这被吓哭的竟然成了妖怪。
小黑羊:“咩咩咩咩咩!”
天呐所以他上次想吃我是真的吗?厨子实在太可怕了!
便是饕餮,看见什么都敢吃的人类,也产生了恐惧之意。
慧智倒是乐见其成:“不若同我回长安罢!你在这也没甚用处。”
小黑羊颤抖着双腿:“咩咩咩咩咩!”
不行,我得保、保护珍贵的厨子!
慧智:“……”
吃货的执念也是挺可怕的。
……
天还未亮,寺庙门就被咚咚咚拍响。
缑氏县内佛风盛行,寺庙众多,其中有一家不仅有名寺僧人落脚,曾经也传出过降妖美名,就连玄奘法师少时也在此修行过。
几名青壮将硕鼠精捆了,直接送到寺庙门口。
小沙弥应声开门,见门外一片红彤彤的火把,吓了一跳。
陈翁朗声道:“莫小郎君捉到了精怪!”
莫文远躲在人群后面,笑得挺尴尬,虽说硕鼠精是他降服的,但现在被人提出来说,总觉得怪怪的。
门外喧嚣,僧寮中大和尚都被惊动了,住持携一众僧人到门口,见被五花大绑的硕鼠精,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佛门重地,有檀香萦绕,本就被吓破胆的硕鼠精更蔫了。
陈翁同住持说了事情来龙去脉,他的话都围绕着莫文远转,将他夸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简直就是不世出的佛子,是神仙转世。
又有听了莫文远烹鼠方式的年轻人壮胆道:“莫小郎君还准备烹硕鼠。”
“那精怪被吓得话都不敢说。”
硕鼠精瑟瑟发抖得更厉害。
这这这,□□怪?!
就连住持看莫小郎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莫文远脖子一缩,干脆躲回人群中。
别看我!我就是一普通厨子!
……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夜后,行商众携李三娘母子火速撤离,他们奔波大半日,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洛阳。
马儿奔得飞快,莫文远坐在车中甚至以为自己是惊涛骇浪中的漂泊小船,随波逐流。尘土越过车窗,落在他与李三娘身上,下车时众人都满身灰蒙蒙,不至于鹑衣百结,也形容狼狈。
陆忠也知他们赶路太过,进城后直奔旅店:“舟车劳顿,今晚且都歇歇吧。”
莫文远摇摇晃晃进入旅店,正想把自己往床上摔,就被李三娘一把捉住。
只见她眼中冒出油油绿光,凶悍无比,几乎要把小孩儿一口吞下去。
之前一夜,她要不就是跟着众人奔波,要不就是同他人一起呆在车厢内,竟没找到母子两人独处的机会,除了将他全身上下检查几遍,看有没有被精怪伤到之外,也无别的动作。
莫文远这才意识到,一路上李三娘实在是过于安静了些,哎,也怪昨日过得太惊心动魄,他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李三娘一个猛虎下山,将莫文远紧紧抱在怀里。
喘、喘不过气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看似无坚不摧的李三娘定会遭受重击。
她长叹道:“等明日我们就去洛阳城中古寺烧香拜佛,回长安后我定要给大兴善寺多捐香油钱!”
她思来想去,除了用金钱表达自己的谢意,似乎没有其他更加直白的手段,经书是要抄的,真金白银也是要花的。
莫文远双手悬空,不知安放在何处,犹豫一会儿,还是将手贴在李三娘背上。
他小声道:“没事了,我一点事都没有。”
李三娘只将儿子抱得更紧些。
……
洛阳城中古刹众多,白马寺的香火最为旺盛,莫文远之前就打听过,大兴善寺住持同白马寺住持交好,两家都系皇家寺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悉洛阳城中最好的豆腐也出自白马寺。
他早已将前日遭遇抛至脑后,欲一品白马寺中豆腐,而李三娘记挂要给儿子求佛祖保佑一事,天还没亮,两人便同去白马寺。
白马寺至贞观年间,已有六百余年历史,相较于大兴善寺的富丽堂皇,寺庙布局规整,外观古朴。
其整体布局保存完好,庙宇制式还是初建时的悉依天竺旧式。
莫文远闲来无事也会在藏经阁中挑些与佛教寺庙相关的书籍看看,对早年天竺制式略有了解,他如同观光游客般探头探脑,脸上不仅无虔诚之色,反倒兴奋得紧。
“我在长安时可未见过如此古老的寺庙。”边走边与李三娘抒发情感。
路过的僧人看见他的模样,会心一笑,想这小郎君行走在寺院内,却露出逛游花会的神色,□□正浓,跃跃欲试,很是可爱。
白马寺面积颇广,寺庙内宝殿众多,香炉更是如棋盘上的棋子,星罗密布。李三娘很虔诚,带莫文远走到大雄宝殿,于香炉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随后又进入殿内,在矮桌上留下了大笔银钱,以作香油钱之用。
台后的僧人都双手合十,口呼佛号。白马寺是千年名刹,洛阳的世家大族连同家中女眷时常来此上香捐钱,即便与他们相比,李三娘拿出的都不是小数目,僧人观其样貌,并非大家贵妇,但通身气派也不是市井小民可相提并论的。
他从矮桌地下拿出一本样式精美的册子,莫文远眼尖地发现此册子竟然是线装本。
僧人将其赠予李三娘,她奇道:“大师,这是何物?”
“乃是法华经。”
李三娘翻开书本,莫文远在她身后踮起脚尖看,见书页内不仅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还配有精美插图,很有连环画的味道。
“此书赠我?”
僧人微微一笑:“我佛赠书给有缘人。”
莫文远在大兴善寺里呆了多年,要是不知道有缘人是什么意思就奇了怪了,他恍然大悟,合着白马寺有vip服务,只要是捐赠香油钱的大户都送上精美礼品。他私心觉得这服务政策很不错,回长安后可以跟慧远师傅提提,看他们要不要也搞一出。
他低头,又见矮桌上还有一摞纸,莫文远道:“大师,此乃何物?”
僧人道:“此赠与有向佛之心的施主。”
在得到同意后,他捻起一张纸放在眼前打量。这是一张正反印刷的薄纸,正面印了观世音菩萨端坐莲台之上的图,逼仄处挤着几行字,是妙法莲华经的段落,而反面绘制的则是白马寺的山门,只要是路过寺庙的人就能辨认出。
莫文远:这这这、这是小广告啊!
他被白马寺的骚操作给惊呆了!
佛道之争在玄奘西行后稍有缓解,原来佛教已占据上风,两家回不到十几年前龙争虎斗奇虎相当的局面。但暂时的优胜并没有让僧侣感到轻松,相反他们还是乐于吸纳新的信众,让教派深入民间。
唐朝的识字率并不高,即使是在长安洛阳,读过书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寥寥无几,故而比起看不懂的经文,图画更能吸引百姓眼球,白马寺的广告纸起宣传作用,菩萨图令平民窥见神仙的庄严宝相,而白马寺的山门则能将他们指引到正确的地方。
真是好方法啊!
莫文远的商业嗅觉并不强,后世积累的经验能稍作提点,让他意识到在此时代发广告纸是绝妙的好主意。
李三娘的眼中已散发出精光,她急切道:“大师可给我们一份?”
僧人怕是没有遇见过娘俩儿这样对小广告感兴趣的,立刻将纸递给他们,口呼阿弥陀佛。
李三娘慎重将纸张折叠,收入怀中,他与莫文远对视一眼,明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小广告,很有搞头啊!
……
白马寺的东门开在城中,山门外几步远就是闹市,和尚们空出一间小屋作为豆腐店,寺庙内僧人做的豆腐皆在此地售卖。
正巧,今日守在店中的是曾在兴善寺落脚的游僧,忽遇莫文远与李三娘,张大嘴巴便道:“李施主,莫小郎君!”
莫文远咧嘴道:“星空大师,许久不见,可好。”
星空行佛礼道:“托莫小郎君福,有了做豆腐的手艺,到哪都不担心化不到缘。”僧人在化缘念经之余经常做些小生意以维持生计,有些甚至还帮助寺庙开垦农田。然小生意谁都可以做得,纵然编了草鞋柳筐到街上叫卖,也不定能卖出几个,豆腐却不一样,大江南北都为它所着迷,即使是在遥远的边关地区,靠豆腐手艺依旧能够养活自己,对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僧人来说,这门手艺实在是太重要了。
所以他们都很感激莫小郎君。
李三娘见他同星空师傅相谈甚欢,微微点头以示招呼后就先离开了,她很信任莫文远的眼力,挑豆腐订货之类的事交给他就好,李三娘自己还需在城中跑几圈,看有无合适的院子与商铺。
莫文远先说三娘有意在洛阳城中开食肆,星空自觉是单大生意,态度更加殷勤,连忙引莫文远去看他们的成品。
星空学做的是南豆腐,质地滑嫩,与他们在长安城中用的相差无几,莫文远觉得靠谱,又问道:“可否去磨坊一看?”
星空道:“还请小郎君先等等,我与白马寺中的师兄弟打声招呼。”
白马寺中的僧人见两人相谈甚欢,只以为是他乡遇故知,等星空三言两语概述莫文远身份后,他们看人的眼光有不同了,眼神中有敬佩,有赞叹,更有感谢。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莫文远耳中。
“他就是豆腐童子?”
“不得妄言,他是被慧远大师钦点的佛子。”
“听说还在慧智大师手下学过一段时间。”
莫文远投上挂了两条黑线,豆腐童子是什么鬼!
他走了一段路,实在忍不住了,对星空问道:“何为豆腐童子?”
星空尴尬道:“豆腐童子,小郎君从哪里听说的?”
莫文远心道你装什么装:“刚才我听见僧人指我念叨了好几遍,可是在说我?”
星空干笑后承认道:“确实如此。我也不知称呼从何而来,出了长安城后,各地都以豆腐童子代称小郎君,原因有二,其一是小郎君还原了豆腐,此类吃食区区几岁间风靡大江南北,连带着小郎君的名声都响亮不少。”
“其二则是有人传小郎君佛子下凡,长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形容肖似菩萨座下的童子,于是便有了豆腐童子的称呼。”
莫文远只觉得好笑,取外号就取外号了,豆腐童子也太不走心了吧!
……
白马寺的磨房很大,卫生条件很好,僧人在制豆腐时都严格按照规定,莫文远很仔细地看过后点点头,此地做得豆腐质量上乘。
他来时路过市中几家豆腐店,绝大部分品质都没有白马寺出的好,只有一两家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然他与寺庙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白马寺中有不少曾见过的游僧,熟悉程度远高于路边的小店。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他直接作出决定:“等阿娘店铺开后,就要麻烦星空师傅了。”
星空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今岁我安置于白马寺,若李施主的店开了直接找我便是,千万别客气。”
谈好了生意后,星空又问莫文远在此地停留几天,莫文远言十日左右,星空便跟他介绍洛阳城中的知名景点,与最近好玩的去处。
他道:“小郎君你来得巧,最近正是牡丹花季,城东的游花会办得盛大,若有闲时,不妨去看看。”
莫文远道:“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我定会去一睹牡丹会盛况。”
。
洛阳城是几朝古都,论底蕴之深厚并不比长安差,其城内区域划分也同长安城相似。东北南三部为坊市,共有103坊。南市、北市、西市三大贸易市场坐落在城内。西市多卖些居民用品,而南北二市则汇聚了部分域外商品,但与长安城不同,这里的胡人较少,即使是卖胡人的商品也大多是汉商叫卖。
隋时,洛阳的商业繁荣,从李唐王朝定都长安,圣人又大力发展长安商业后,洛阳的市场才显出颓势。
不过相对其他几府,此地依旧富庶繁华,尤其现在正处牡丹季,游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在洛阳,文人墨客争相留下作品,小商贩沿街叫卖,城中热闹非凡。
李三娘并非首次来洛阳,她做事麻利,上次来城时便把洛阳城布局摸了个透,更兼看了几处不错的适合开食肆的铺面。
她在家时便订下计划,此番前来,要二度考察店铺位置,同卖家讲价,合适的话便把店铺拿下来。
她先走到临街一铺面,此店李三娘最为看好,店铺与小院相结合。街旁是宽敞的店铺,大小堪比他们在长安城中所开的综合性食堂,可挖出多个窗口,若开始营业,卖蒸饼馒头、卖豆花、卖半成豆制品各不相干。
店铺连通大院,院子里主人家搭建一磨坊,看其外观,最多搭两年,就算石磨都散发出“新味”。
李三娘初看过后就心动了,怎么会有条件这么好的铺子?她看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此次去店铺,她心里如同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会儿想多好的院子肯定早就被买走了;一会儿又想店这么好价格一定不低,说不定把其他欲上门的商家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直接跑走。
想想她差点笑出声来。
让李三娘没想到的是,看上的院子不仅没有卖掉,反而就连左边的酒楼都清空了。
李三娘深感奇怪,找邻家坐在小条凳上择菜的老妪道:“此地可有甚怪事?我上次来不见人萧条至私。”
她问的老妪好像有择不完的菜,上次李三娘就见她在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工作。
老妪抬头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她的模样便道:“娘子可欲买院子?”
李三娘只是笑道:“略有打算,此次来先考察一番,再做决定。”
老妪慢吞吞道:“娘子你有所不知,老妇与对面家的老头略有些交情,更兼之我在此择菜,对他们家如何稍有了解。”
“寻常房屋即使主人家搬迁,也要找好下家谈妥生意才走,他家却是不同,出事后主人家不敢回屋,早早寻了新住处搬进去了,一刻都不愿在此多待。”
李三娘道:“出什么事?”
老妪神神秘秘道:“说是有精怪出没,万贯家产都给他吞光了。”
“如此凶残?我原以为此地佛风盛行,又有白马寺坐镇,精怪不敢轻易将现身。”
“非也非也,越是人杰地灵之地,精怪就越多,不过城中妖怪确实不多见,大部分化形后都跑到和尚少的郡县去了,能肆虐一番后全身而退的,今岁还就这一起。”
听老妪描述后,李三娘已心生退意,曾经出过妖怪的院子就算是她也不敢住,若妖怪再来怎么办,但她又注意到对方说之前住在这的人家不过是搬迁到了别处,便多问一句道:“此地害人的是何种妖物?原籍主人可还好?”
老妪道:“原主人还好,那妖怪不吃人的,只听说出入堂前厨后,只要有点吃食便进数吞进,隔壁的饭馆连同此家主人的存粮皆被扫荡一空。”
“后有僧人来看过,说是硕鼠。”
硕鼠?
李三娘不由挑眉,心头大动,不会是给她儿子威胁要抽经扒皮,切块炒肉的硕鼠精吧?!
……
莫文远摇摇晃晃在街上行走,初到洛阳,他很有观光客的心,边走边看,誓要把此地景观皆收入眼中。
星空和尚说的不错,时值农历四月,牡丹花盛开,街上游人颇多,他甚至看到三两成群头上簪花的郎君。
以莫文远的审美,并不很懂男人在头上戴花是什么操作,更不要说牡丹色泽艳丽,花盘又大,戴不好就头重脚轻。
他深觉只有李三娘类的美人戴花才好看,这些郎君戴了,只会让他们丑上加丑。
想到这,莫文远又叹口气。自家阿娘貌美如花,戴花更能显姿容姝丽,奈何李三娘醉心商道,平日打扮多以素雅为主。
莫文远突发奇想,要不他也买支花让阿娘戴戴?
真正好看的牡丹花此时都进了游园会,要不就是深藏在世家大族的庭院,只供少数人赏玩,沿街叫卖的、插在文人头上的牡丹都不值钱,最多几文钱一枝。
他犯了牛劲,觉得既然是买给李三娘聊表心意,那就要买最好的,于是也不走马观花,反而慢悠悠走,反复对比哪家牡丹更好点。
别看莫文远是厨子,对花很有一番了解,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花,而是因为中国人什么都能吃,就算花也能做茶入菜。
前世他也参加过开在洛阳的牡丹花卉节,主办方先带代表团成员看过各种花,有盆栽养殖,有大棚养殖。花冠形态各异,单瓣型,荷花型,菊花型,蔷薇型……
他原本没记住各种型号有什么不同,然而在主办方安排他们吃过一顿牡丹宴之后却下苦功研究过一番。
没办法,牡丹色泽艳丽,又养血养肝,散郁祛瘀,还能美容增加血色减少黄褐斑,无论做药膳做装饰菜都是上好的材料,一个有发展性的厨子绝对不会放过它。
用空闲时间研究小半年后,他俨然成为了半个专家。
“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牵扯看牡丹”,街道两侧具是花农摆的摊子,有的以扁担挑花,前来叫卖,有的则搭起临时的花架子,盆栽簇拥在木架上,任游人赏玩。莫文远看出了经验,花越好,围观人愈多。
其中有一家与别家不同,花架周围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众人往内圈挤,像是被罐头圈住的沙丁鱼。脑后插花的脑袋格外明显,有不少赶时髦的读书人也挤在人群中。
莫文远一看读书人的脑袋就知道有搞头,充分发挥小孩儿身形的主观能动性,见缝插针往人群中钻,不时便钻到了最前列。他努力将自己的脑袋从俩大人身子间□□,抬头看花架。
“哇——”
便是他也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黑牡丹、白牡丹、红牡丹,各色花朵簇拥在一起,花瓣细长,争奇斗艳。
最顶端有一株红牡丹,花盘轮廓大,花瓣颜色呈递进状,最外层近乎白色,内部则转变为淡淡的浅粉,越往内部颜色越深,正中红近乎于紫。此株上开了共11朵大小不一的牡丹,与花架上其他相比,堪称牡丹花王。
他听身边人赞叹道:“此花便是放在游园会上也是使得的。”
牡丹花会上汇聚了洛阳城中最为珍贵的名品,既向游人展示花之美,又接受竞价,更有文人墨客在游园会的石块上题字,一展诗才。
养花的文人且不用说,就算是花农也更愿意将牡丹搬到花会上,有了文人名声加持,卖得价格也更好。
品相优良的名姝出现在街道上,自会引起众人关注。
莫文远身边的读书人经过深思熟虑,朗声道:“牡丹花之用颇多,可赏玩,可入画,牡丹花画美轮美奂,挂在房内,抬头看画,宛若身在游园会中,鼻尖似能嗅其香。”
旁人嘲笑道:“此用早已被他人说了。”
书生闹个红脸,不说话了。
莫文远见此景新奇,对身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老伯问道:“敢问老丈,为何要说牡丹之用?”
老丈热心回答道:“小郎君不知,这花主人乃是王家郎君,平日不缺钱财,花架上的牡丹都是他打发时间养的,他这几日将花带到街上,供文人墨客赏玩,还道若有人能言新奇的牡丹花之用,便要将花王送予此人。”
莫文远眼前一亮:“花王可是那开了十一枝花的红牡丹。”
老丈点头道:“正是。”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组织完语言后便举手,如同课堂上等待发言的好学生。
王家郎君名王蔚,看外表就是时髦的世家青年,穿大袖,脑后插花,脚上蹬谢公屐,很有魏晋名士风范。
他歪斜在花架旁,深感无聊,见莫文远举手便道:“小郎君可又要说的。”
莫文远露出一口白牙:“牡丹之用在于吃。”
此话一出,方才说可入画的文人不屑一顾,若不是看莫文远年纪还小,就要开口怼了。
人群中传来窃笑声,还有“牛嚼牡丹”“花岂能吃”“暴殄天物”等小声议论。
王家郎君倒是不紧不慢道:“如何吃?”
“《神农本草经》有言:牡丹味苦辛寒,可除症坚,疗痈创。晒干后,人食之,轻松益寿。”
“花瓣晒干泡水香气清新扑鼻,尝之味甘只是第一重。取花露后加入果品发酵,再入沉淀七日可得牡丹花露酒。”
“花瓣洗净后也可混芝麻炸,待传来焦香气时捞出锅,佐以蜂蜜,香甜宜人。”
“也可同肉一起炖煮,做牡丹花溜肉片,但肉必须是劁过的猪肉,如此才可保证肉味香浓,肥瘦适宜,无腥臊味,随后将肉在牡丹花露酒中腌制几刻,倒入锅中,同兴新鲜花瓣及素油一同翻炒,将腌肉的花酒倒入锅中,等肉炒至金黄后以小火收汁,肉相中蕴藏着花的香气,那滋味啧啧啧。”
“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吸口水的声音,别说是凑热闹的百姓,即便是刚才说牛嚼牡丹,自恃风雅的郎君也口舌生津,口水差一点就漏出来了。
王蔚看向莫文远,眼神热切:“小郎君可认得能做牡丹菜的庖丁?”
莫文远道:“郎君若不介意,我便可以一试。”为了免除众人疑虑他还道,“酿造牡丹酒需两月,若用普通酒水虽有点差别,却也能尝出几分真味。”
“肉钱花钱酒钱我都可承担,只肖郎君评点便可。”
“若做得好,此名姝可予我?”
众人见他神态自若又说得头头是道,很难将其当作孩童看待,又听他说费用愿自行承担,只要王蔚吃后点评,便猜他有点真本事,对花王势在必得。
王蔚一拍大腿心道自己这回摆摊摆对了,他还没遇过如此有趣的事,欣然同意道:“酒钱肉钱小郎君不必担心,你需要甚告我便是,我遣人买来。”
“那牡丹溜肉片现在可做得,可需要我剪朵花王下来入菜?”
莫文远道:“普通牡丹便可,用名姝做菜才是真牛嚼牡丹。”
人群中学子听了不由老脸一红,他们的窃语原来都被小郎君听见了。
王蔚道:“菜何时可做?”
莫文远道:“现在便可。”
……
李三娘打听完硕鼠事,往旅店走,却见周围人加快步伐,屡次三番从她身后超过。
“快快快,听闻有小郎君同王家郎君打赌,要用牡丹入菜。”
“牡丹还可做菜?”
“不知,快些走吧,看了就知道了。”
“那小郎君看着也不过就八九岁的光景,却姿容端丽,同观音座下仙童一般。”
“当真?”
李三娘:emmmmmmmmm
她怎么听的像她家大郎做出来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