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盛宴当晚, 魔道十二宗大多酩酊而归。
魔界的酒又烈, 不到日上三竿,只怕不会醒来。
当夜出行,是最好的时机。
三人商议之后,冒雨混了出去。
雁南楼从一开始就表明了想要得到天心石的意愿, 如今加入他们,似乎也是出于“被迫”。毕竟云霜之后说了,若是他不愿帮忙,大可将他觊觎天心石之事禀告宗主, 若是他们知道了他的意图,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雁南楼当时没说话,望着云霜片刻,似乎没想到他这般正直的性子, 也会说出威胁的话来,看来,他心中确实急得不行。他淡淡一笑, 只说了一个“好”字。
马车在夜雨之中奔走, 出了城门,穿入密林, 踢踢踏踏之声渐渐遮盖在雷电轰鸣之声中。
冷风呼呼而吹, 掀得车帘翻飞,细雨间或飘了进来。
骆棠和云霜都靠着车壁睡了, 雁南楼双手揣在袖中, 闭目, 随着车身摇晃。
马儿被施了术法,不必看着,也会朝着目的地奔去。
伴随着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雷电之声,树叶沙沙作响之声,马车内的一切反而显得愈发安静。
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雁南楼慢慢睁眼,掌心轻轻翻开,一缕黑气从中窜了出来,弥散在空中,香甜之味让人神思渐松。
骆棠和云霜的肩膀同时往下耷拉了一些,身子似乎软了下去。
雁南楼静坐片刻,伸手过去,搭在云霜的手腕上。
脉搏没有异样……和他昨日诊过的脉象一样……
莫非他的眼睛当真还未痊愈……
回想他今日在比试台上的表现,雁南楼微微眯了眯眼,思索片刻,正要伸手去掀云霜眼皮。
正在这时,靠在他身边的骆棠,身子一歪,似乎被马车颠簸了下,就要朝地倒去。
雁南楼匆忙之间回身,将人接住,动作轻柔地重新放了回去,犹如对待稀世的珍宝,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骆棠在睡梦之中皱了皱眉,额头抵在雁南楼胸口,自然又亲昵地蹭了蹭。
雁南楼眸光微荡,唇边泛出温柔而宠溺的笑意,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骆棠的脸颊,干燥的唇靠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几乎舍不得将唇挪开,可心口那让人难以忍受的绞痛突然而至,他骤然扭头,死死捂唇,抵住接连汹涌而出的、想要猛烈咳嗽的感觉。
声音沉闷而克制,却又撕心裂肺之感。
片刻之后,他剧烈的喘息渐趋平缓,捂住嘴唇的指缝之间,却悄然淌下几丝刺目的鲜红血迹。
雁南楼急忙将血迹拭去,飞快看了一眼依旧睡得昏沉的骆棠,吁了一口气,手指缓缓握捏成拳,闭目靠回了车壁上。
……
当雨势渐停,他们舍了马车,朝九幽迷迭谷深处掠去。
天光尚未破晓之际,重新入了毒瘴林,寻到了万蛇窟的入口。
雁南楼不像计荀那样,靠着无极道的术法将万蛇冰冻住,他只是先让他们身上带上了避毒的药丸,并在手中的驱蛇草上滴了一瓶药水,扩大驱蛇草的效力,而后施法让驱蛇草点燃。
白烟滚滚,浓郁而刺鼻的味道让万蛇不敢靠近,扭头就跑。
很快,他们在云霜的引路之下,走到了巨大的石门之前。
和之前不同的是,石门之前再也没有那个紧握玉佩,死不瞑目的枯骨。
云霜摸了摸石门,低声道:“是这里了,只是上回,我和计荀想了许多法子,都打不开这道门。”
雁南楼他闭目感受了下来自焚天剑的召唤,唇边露出笑意,向云霜伸手:“天心石给我,我来试试。”
云霜犹豫了一下。
雁南楼扯了扯嘴角:“你不信任我,也是应当,只是……既已到了这儿,不妨给我一试,左右我也打不过你们二人。”
云霜抿了抿唇,这才从胸襟之处掏出了天心石,递给他。
越靠近焚天剑,天心石越是滚烫,发热。
雁南楼眼中露出有些癫狂而克制的笑。
也许他真是有法子,掌心魔气渗出,天心石即刻就有了反应。
红光闪烁比从前更甚,紧跟着,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震颤着飞起,朝石门撞去。
天心石飞过去的速度极快,然而却没有出现本该有的撞击之声,如同石头掷入了深湖,整个被融了进去。
下一刻,只见红色光波自石门中央荡漾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石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了。
入目,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星星点点的金色碎星飘散在雾气之中,犹如暗夜中的萤火虫一般。
往前是无尽的深渊,亦是难以抵抗的甜美诱惑。
雁南楼嘴角含笑:“焚天剑果然不易得,旁人就算侥幸走到了此处,也未必能通过眼前的沼雾。”
云霜问:“何为沼雾?”
“简单来说,就是你们仙界的幻术。”雁南楼玩味地解释道,“只是这个幻术非同小可,它能勾起你心底最深的渴望,让你沉沦,将你吞噬。然则,这世间超然于外,无欲无求之人,有多少?端看你是否能意志坚定,不被所惑罢了。”
“走罢。”
骆棠率先走在前面,云霜紧跟其后。
雁南楼眸中笑意慢慢褪去,抬步走了进去。
不过须臾,三人的身影便被黑暗所吞没。
清晰的脚步声空荡地回响着,冷风带着雾气从身边席卷而过。
雁南楼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骆棠的手腕,待到这阵风掠过,本该在身边的云霜却不见了踪影。
骆棠又惊又急:“……挽风?!”
他转身要去找云霜,雁南楼却一把将他扯住了,眸光沉沉:“你现在折返回去,莫说找不到他,根本就是在送死!听我的,继续往前走,穿过迷雾,破开阵法,尚有救他的一线生机。”
两人僵硬的对峙,雁南楼不管不顾,扯着他继续往前走。
迷雾之中似有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雁南楼的神色出现片刻的迷茫,脚步也慢了下来,眼中似浮现了两个小孩手拉手走过来的画面。
高个的那一个爬上山坡,伸手去拉身后的小孩,笑容温柔:“师弟,再坚持会儿,我们快到山顶了。这里的日出很美,不骗你。”
小骆棠喘息着爬上去,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右手揉着眼角,奶声奶气地说:“师兄,我困。”
任雪桥回头,宠溺地摸摸他微带凉意的脸,转而蹲下身,侧过头来:“那你上来,我背你。”
两个孩子渐行渐远。
画面一转。
已是少年的骆棠背着满身血污的任雪桥急急忙忙地在山林中奔跑,眼眶发红,声音带着颤意:“师兄,师兄你忍着点,我马上带你去找师尊,他一定有法子救你的。”
“我灵脉尽断……”任雪桥咳嗽出声,血沫零星散落在骆棠的肩上,“不必枉费力气了……”
少年骆棠嘴角正淌着血迹,可是他根本无暇去管,脚下迈得飞快,若非气力不济,他甚至恨不得带着任雪棠御剑而飞。
任雪桥靠在他肩头,在颠簸之中,气若游丝地说:“师弟,你别难过……人固有一死……”
“不,你不会死的。”骆棠额上不断滴下汗水,声音嘶哑却固执异常,“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师兄若非为了救我,又怎会被那魔物所伤……我去求师尊……去无极道求紫阳真人,对,还可以去无极道!纵然废了我一身修为,我也一定会救你的!”
画面如水纹荡漾,很快又换了一个场景。
任雪桥躺在床上,脸色虽苍白,但带上劫后余生的喜悦。骆棠坐在床边,一边给喂药,一边笑道:“师兄你总算没事了!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陪你练剑、抚琴、喝酒,日后,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你说好么?”
“好,当然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
“雁南楼”,或者该说是任雪棠,难以置信地退后一步。
他的伤从未好过。
师弟这个痴儿,醉心修炼,更从来不会说这样甜蜜的话来哄他。
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像是梦境,让人不愿离开。
但也……只是……梦境罢了……
任雪桥猛地睁开眼,眼底锐利得如同一把刚浸过血的刀,再没有半分温情和迷茫。
幻境倏而消弥。
任雪桥的手本来紧握在骆棠手腕处,此刻却顺势下滑,一下将他的手裹入掌心。
骆棠微微一怔。
任雪桥偏过头来,望了他许久,才低声道:“你竟比我更早识破幻象?看见了什么?”
骆棠抽了抽手,没抽动。
任雪桥却显然没有在意他的答案,他微微翘起嘴角,拉着骆棠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说:“我梦到了从前的一些旧事,心中很是欢喜,有一瞬间,很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落。
骆棠的喉咙快速的上下滚动了下,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般,难受得呼吸困难。
他盯着任雪桥的背影看了半晌,猝然将头扭开,闭了闭眼。
破开幻象,在往前不过走了十来步的样子,黑雾消散,呈现在眼前的是在梦魔幻境之中,窥见过无数次的赤仙宗总坛。
血池正汩汩冒着泡,焚天剑倒插在池中,通体幽黑,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任雪桥不自觉松开了骆棠的手,欣喜若狂地疾走过去。
“你快来看……”
他走到池边,专注地望着焚天剑,正要说话,脖颈之处却被一道锋利的剑抵住了。
话语一顿,任雪桥低头,只见捆仙绳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的将他的手缚住了,心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僵立片刻,他极轻的叹息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来。
随着他转身的动作,那张属于他真正的脸,显露在眼前。
骆棠的手不自觉发抖,剑却半分没有懈怠地紧贴着他脆弱的脖颈。
“师弟……”
任雪桥温柔地唤他。
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