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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楼雅间内,郎舅二人隔桌对坐。屋角摆有长瓶,新鲜花卉穿插其中,或红或粉,满眼暧昧。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男女香艳图画,窗顶垂落一盏装饰用袖珍走马灯,巴掌大小,每面皆是不着寸缕的妖艳女郎,或坐或卧,举止仪态皆是风流。
在一些男子眼中,这里全是销魂,而冯元看了,只一个字:俗。简直俗不可耐。
佟固一脑门子纳罕,大眼珠子骨碌碌往冯元身上打转个不停,手指往四周一划拉,调侃道:“我说姐夫,平日你不是最不屑这种地方么,咋今儿倒约弟弟来这了,难道是终于开窍了?不过这窍着实开得有点晚啊,虚度了多少光阴,可惜啊可惜。”
说到最后,已然是咂舌不已,别说多烦人了。
冯元擎着酒盏,看着酒中倒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佟固自来知道自己这姐夫是个闷性子,这番调笑也不接招,便讪讪地笑着,给冯元倒酒。门声一响,秦妈妈领着两个妙龄姑娘进了来,接着扯了一副烈焰红唇说了几句场面话才阖紧门扉退了场。
两个姑娘自报家门,一个浣雪,一个如梅,各自要入座。叫浣雪的挨近佟固,还没来得急坐下,便被他一把扯进怀,一盏酒香就喂了过来。如梅也不甘示弱,弱柳扶风地要往冯元身上贴,脸上挂着虚伪的娇羞。
可还没等她近身呢,那人便连瞅都不瞅她,只冷声扔下一句:“下去罢,这不用你,手帕子留下。”
“大人?”如梅眨眨眼,怔住。动作做到中途,正一手扶案,半撅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筋都要抽了。
冯元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忽然一把从她手中夺走帕子,往身旁随意一放,懒得看她一眼,挥手赶人。
这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似的,对面浣雪眼儿微眯,一脸的幸灾乐祸。他留帕不留人的举动,如同买椟还珠,如梅心生懊恼,却哪里敢发作,可这么走又觉没面子,便想着再在冯元眼前晃晃,从她出现就没见他正眼看过来一眼,未尝不是他还没发现自己的美?男子不最爱口是心非嘛。
如梅看着他,强作委屈道:“原来大人看中的是奴家的手帕子,奴家虽心内失落,却也是荣幸万分的。”
见冯元看过来了,她便扯了个风情万种的笑,娇声道:“奴家......”
话声戛然而止,那方艳豆沙色的手帕子兜头盖过来,如梅眼前一暗,接着滑溜溜的帕子便顺着她的眼睛鼻子脸颊轻轻滑落在地。帕子上的香粉味儿呛人,冯元方才忍着嫌恶拈着它往自己胸前胡乱抹了把,这才朝身旁这人丢过来,物归原主。
“好了,手帕子还你,陪侍银子也不会少你,你可以滚了!”冯元看着她,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叫浣雪的:“还有你,把门带上。”
佟固已经跟身旁美人儿对上嘴儿了,闻言顶着五大三粗的体格子就跟冯元撒起了娇抱起了怨:“上青楼不让姑娘作陪,就跟上澡堂不搓澡一样,姐夫可别对弟弟这么狠心呐。”真是,他姐夫这是哪门子的毛病啊,要不是深知他为人,指不定就把他当成断袖了呢。
闲杂人等消失,冯元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刚才一屋子香粉味儿熏得他欲呕。
“好啦,你也别吊着个脸,正经点,我有事要问问你。”冯元好脾气地给内弟顺毛。
佟固连忙将耸拉着的脑袋抬起,自作聪明地吊着他的胃口:“我知道姐夫要问我甚么。”
冯元挑眉:“哦?说说看。”
佟固忍着不语,只挑高一头眉毛,卖乖地看着他。冯元也不开口,倒是促狭心起,转而说起了衙署里的琐碎事。佟固沉不住气,连忙告饶。
“嘿嘿,你闹着要跟我嫡姐合离,这么大的事,我爹跟老夫人却没登门,你肯定是问他们此时的态度罢?”
佟固告诉他:“我爹是挺生气的,把老夫人狠狠骂了一顿,呵呵,说她母女二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没去你家登门,是一个好面子不想去,一个身子不爽想去去不了。不过啊,合离他们是都不赞成的,你知道的,人一到岁数,脸面看得比命还重,我爹更是。可这事儿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所以也知道该来的都会来,也便认命了。”
想到一件解恨的事,他大嚼着卤牛肉,发泄似的,笑得有些古怪:“还有老夫人啊,她大哭了一通,前儿夜里也不知怎么被邪风吹了下,中风了。本来就起不来床,这下估计永远得躺着了。该,报应!后来我爹让我娘出面,没想到老夫人也赞成,她也够不要脸的,让我娘吃了半辈子苦,如今还舔脸让自己闺女拉屎我娘给擦屁股。姐夫你不知道,她原来有多损。我爹是个不爱生事端的,一直告诫要后宅和睦,我娘自来听他的话,有一次当他面喊了老夫人一声姐姐,我爹欣慰,老夫人当场也乐得和气。谁成想,过后就让个老嬷嬷来收拾我娘,不敢打脸留下印记,便拿绣花针扎,转往咯吱窝上扎,这样我爹就看不见了,呸,毒妇!那时候我还小呢,不知事,长大了才知道,那得有多疼,想想就犯哆嗦。这回希望我娘帮着劝和,以为我与你亲厚,便当万事大吉了?哼,她是脑袋被门弓子抽了么,以为我跟我娘都傻呢。平时叫我娘贱蹄子,这时候一口一个妹妹喊得正欢,忘了从前了?”
佟固眼眶通红,五尺多高的汉子活得憋屈,在外头受了气,干一架,不管是打人还是挨打,总归是个发泄途径。在家里,佟老夫人是嫡母,他是儿子,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要是敢替亲娘出头,天下都不会放过他,悠悠众口犹如利剑。
冯元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苦尽甘来,你娘也熬出来了。”
一盏酒佟固仰头而进,是啊,风水轮流转,最猖狂的人不一定笑到最后。亲娘姬氏经过这几年,已然培植了大量自己人,也趁着这次老夫人倒下,将府里人换了个底朝天。除了主院依旧是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其余下人,全都心向姬氏。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娘俩,幼弟也可以自自在在地长大,不用再似他一般小心翼翼忍辱负重。
冯元也不由感慨:佟夫人与佟素娘,一个使针扎人,手段卑劣,一个下毒害命,手段阴暗,母女二人,真不知谁到底更凶残一点了。他忽然意识到,以前的想法可能错了。他一直觉得冯佟氏年轻时性子单纯,是后来才变得这般歇斯底里,此时想想,有其母必有其女,底子就没打好。
抬肘端起酒壶,替佟固满上,又让他吃些酒菜。这番惹得内弟想起伤心事,真不是他的初衷,他今儿这番宴请,还真不是为了佟素娘的事儿。只是......话该怎么起头,他还没琢磨好,既不能引起佟固注意,又能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着实是个难题。一想到这些,他便好生尴尬,脸皮一烫,忍不住清咳了几声。哎,女人心,海底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佟固听到他咳嗽,赶紧扔下酒盏,抬起头关切地看过去:“姐夫受凉了?”
这一看不要紧,正好扫见冯元微醺的脸颊、凸起的喉结,以及......喉结旁边的几条红道子。他登时面色古怪起来,心道姐夫看着清心寡欲的,私下里竟是个这么重口味儿的。
冯元不知内弟所想,摇头说无事,接着问他:“府中小少爷可好?”
“好着呢,两岁了,能跑能跳的,聪明着呢。算命的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我姨娘还真信了。这不,天天拿书让他读,小孩子那么点儿大,哪能读进去啊。府里镇日鸡飞狗跳的,热闹得跟集市似的。我爹老来得子,又到了老小孩的年纪,跟那小子斗智斗勇,身子骨都硬朗了不少。”佟固嘴上这么说,可手上比划着,眼睛里也全是骄傲。
“兵马司里的人都好相处么?”
“还行,好不好的我忍忍就是了,左右我也待不了一辈子。”佟固是西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待得也不算短了,他爹正四下通络,打算让他往上升升级。
“还是要好好维系关系的,以后可能也用得到,官场四通八达,谁跟谁都有点大大小小的联系,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谁跟谁就已经搭上梯子了,人脉不嫌广只嫌窄。但饶是如此,我还是秉持不远不近、不过分深交但也不得罪人的信条,只维持个点头交最好。”
佟固直点头,嘴里答应着。绕了些杂七杂八的做铺垫,冯元才垂着头,将酒盏凑到嘴边,像方才一样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外头宠着的那个,可还听话?”
“当然听话,啧啧,恨不得给我舔鞋。”这可是炫耀的资本,佟固摇头晃脑,嘻嘻答道。
冯元看着桌面,随意问着:“就没有不听话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听我话,难道她想挨揍?”佟固握了握拳头,理所当然地大笑。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摇头咂嘴。
“嘿,别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次她犯疯,那次她身边的小丫鬟来勾我,我也便顺势摸了下那丫鬟的小手,这不就让她堵着了,又是打那丫鬟,又是来扑我的,跟疯狗似的。”
冯元心一跳,忽然抬头:“然后呢,你骂她了,打她了?”
“没有。到底是我理亏不是?”佟固嗤嗤笑,朝他挤鼻弄眼:“我只是把她......嘿嘿嘿,姐夫你懂得,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惯会张冠李戴,这话是说夫妻间没有隔夜仇,你瞧瞧你,没个正行......”冯元摇头。
“其实她刚开始也不乐意跟我,总想着我能明媒正娶她,可别说我已娶妻,就是以我二人的身份,也是笑话嘛。这不,别别扭扭了几个月,最近才老实认命了。我琢磨着她出身清白,我爹应该能同意,过些日子就纳家来,到时候还望姐夫来吃杯水酒啊,哈哈。”
这么说那女子应该是小门小户百姓家出来的,可还妄想做尚书大人家的儿媳妇,简直痴人说梦,冯元暗自嗤道:果然女子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这么一琢磨,绿莺的想法就不足为奇了。
可听着佟固的话,他总觉得说得哪里不对劲。忽然神思一动,对了,哪里出身清白了,不是开成衣铺子的望门寡妇么?
“你说她最近才老实认命?你不是都与她相处两年多了么?难不成不是那个小寡妇?”佟固与那寡妇,应该是在他与绿莺相识前后认识的。
佟固恍然大悟:“哦,姐夫你说那个啊,那个身份不行,我养在外头呢。这个是今年刚处上的,家里杀猪的。”
“哼,怪不得这么泼呢,打人扑人的。你之前不是对那小寡妇爱得死去活来的么,当心肝一样宝贝,这才多久,就负上了?”冯元望着他,没好气道。
“是心肝啊,那个是心肝,这个也是心肝,都不负,都爱,嘿嘿嘿。”佟固挠头,笑得憨憨。
“呵,旁人都有一副心肝,你的心肝倒是多。”
冯元瞪着他,心生懊恼。当初知道内弟与那小寡妇生瓜葛,他是满心不赞同的,可看内弟粘那寡妇跟甚么似的,恨不得拴裤腰上,便也没去劝阻。以为以那位的身份,进不了佟家门,他深怕内弟因为她与家中不和,此时一想,那时的想法简直可笑,内弟哪里是个痴情人,分明是个多情种子。
佟固也不在意姐夫眼刀子,他忽然瞥了冯元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要说对待女人啊,光靠哄不行,光靠打骂也不行。哄,容易哄出来个小祖宗;打骂呢,烈性的是越打越不忿,软和的越打越面,直接就成了软塌塌的面团儿。一个木偶,一个疯狗,你说这样的你还乐意要么?女人就是马儿,得驯,等马儿脱了躁性,老老实实让你骑着,就算驯成功了。你要一味只知道傻唧唧骑着,早晚得被马儿甩下来踩死;你要一味只知道用鞭子抽,马儿被打烂糊了也不会奉你为主。你要让马儿知道,你是它的主宰,它就是为你而生的。女人呢,同样得驯。怎么驯?就是让她知道,没了她,你行。可没了你,她不行。”
见姐夫若有所思,佟固豪气干云一挥手:“今儿姐夫就甭走了,在这里留一晚,也让某只野猫急一急,让她知道你冯元可不是非她不可。”
“咳......甚么野猫?”冯元装傻。
佟固挤挤眼,指了指他脖颈那几下红道子,呲着大白牙:“都看见了,是被野猫挠的罢?哪个胆子这么大,姐夫你也忒惯着了,是新宠,还是原来那个小绿莺?”
“胡说甚么,我是问你,你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这脖子确实是猫挠的,家里房上进了几只野猫,到了喊春的时候,凶得很,这才把将我给扑了。”冯元将酒盏咚地一声隔在桌上,似是给自己造势,正儿八经解释着。他刚下衙就来了,今儿还故意穿了一身交领官服,掩着半截脖子。若隐若现的,佟固都能看见,果然眼精。
“姐夫又糊弄我,这还没春暖花开呢,猫儿叫甚么春。”佟固酒意上头,打了个酒嗝,还不忘认真纠正。
不过,冯元紧接着皱眉,面色有些不善:“女子闺名也是能随便叫得的?”
“是是是,冒犯你的李姨娘了,求姐夫原谅则个,弟再也不敢啦。”佟固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朝姐夫拱手谢罪。
“顽劣小子。”冯元笑骂。
嘴上再是不承认,他心内却与佟固的话不谋而合,得给绿莺点颜色瞧瞧,好好敲打一番。低头嗅了下衣襟上的香粉味儿,还好,依然浓着,没散,这才是他今儿来这腌臜地儿的真正目的。
佟固自是留宿在香月楼,冯元与他告别回家。
软轿缓行,皓月当空,他想到一会儿即将要发生的事,笑得满脸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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