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条
在前世的记忆中,萧磊记得国家就是从90年代中期开始大力治理“白条”问题,但是直到他离开那个时空,这个问题一直未能得到根治。
重生之后,萧磊就有意识地注意阅读报纸、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和政策方针并与自己的记忆进行核对。
在他的印象里,今年4月,中国农业发展银行从中国农业银行分设成立,粮棉油收购资金供应与管理等政策性业务与农业银行分离,而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的短期任务就是要实现粮棉油等农副产品收购资金的封闭运行,解决影响社会稳定的向农民“打白条”问题。
但是很显然,在此时的梁山县,这一政策还未能得到落实,“白条”依然在流通。
站在粮管所院内,看着一个个兴高采烈而来的农民拿着白条愁眉苦脸地离开,萧磊的心情十分沉重。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刘小兵和粮管所吕所长已经离开收粮现场,回办公室喝茶摆龙门阵了,张宏坐在粮管所那个胖胖的女会计身边和她说笑着,只有萧磊还一丝不苟地来来回回在现场巡查。
这时,粮管所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引起了萧磊的注意。他快步向门口走去,准备看个究竟。
门外西侧,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汉一声不吭地蹲在墙根下抽着旱烟,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边抹着眼泪,很显然哭声就是这个女孩儿发出的。
萧磊抬脚走上前去,正要开口,没想到那个女孩看到他走过来立刻像个受惊了的兔子般蹭地一下钻到了老汉背后,老汉也赶紧站起身来,对着萧磊弯腰打躬地说道:“公安同志,这妮子不懂事,你别训她,要训就训老汉我吧,俺们不敢了、不敢了……”
一边说,一边脸上堆起了一缕笑容。那笑容,却似哭一般。
萧磊一怔,忙把老汉的双手扶住,将他弯曲的腰杆撑直了,用地道的梁山方言说道:“大爷,不敢这样,俺不训人,俺就是听见妮子哭啦,出来看看是咋啦。”
一边说,萧磊一边从裤袋中拿出一包“玉笛”烟,抽出一支硬塞在老汉手里。
也许是萧磊满口的梁山话消除了老汉的戒心,也许是那支烟和他温和的言语让老汉感觉到了他的善意,老汉终于直起腰来,把萧磊递来的烟夹在了耳朵上,受惊的小女孩也抬起头来,偷偷地打量着这个不训人的警察。
看他们不再惊慌,萧磊顺势拉着老汉蹲下身来,给他和自己点上烟,问道:“大爷,咋啦,是不是因为白条的事愁了?”
感觉到萧磊确实不是来撵人,老汉也就放下心来,听他这么一问,不由得长叹一声,说起了自家的难事。
老汉姓杜,家住茶关镇兔儿坪村,家里四口人,老两口和一儿一女,家境普通。儿子杜小林今年25岁,因为家里没盖新房,一直没能说上媳妇。闺女叫杜小娇,今年17,初中刚毕业,前几天收到了地区师范的录取通知书。
两个月前,杜小林和同村几个后生在隔壁东峪村的砖厂找了个脱坯的活干,说好一个月干够二十八天的话一天给五块工钱。前几天,杜小娇通知书下来后,杜老汉托人给儿子捎话,让他结了工钱回家一趟,帮家里收了粮食后再带他妹妹去地区师范报道。
杜小林收到口信后就找厂长结钱,两个月一共干了五十五天,应该结工钱二百七十五块钱,但砖厂厂长说他前一个月只干了二十七天,只能按一天四块给他结算。
杜小林一听,这不是故意找茬嘛,因为那个月有几天下大雨,厂里让他们几个脱坯工停工的,又不是他故意歇着,而且那几天他还帮着背砖来着。因为这个,杜小林就和厂长吵了起来。
厂长姓李,是东峪村妇女主任的男人,这个砖厂也是东峪村几个村干部合伙弄起来的,哪里把这个外村的后生放在眼里,当时就喊了本村的几个人把杜小林打了一顿,工钱一分没给。
完了还把兔儿坪村一起去的几个人都撵出厂去,工钱也都只按四块一天给结了。
杜小林挨了打,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回村后,一起去的几个人还都埋怨他牵连了他们,于是越发想不开,半夜里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了。他娘早上起来一看儿子不在家,再一听闺女念了他留下的信,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治不了,老汉和闺女赶紧请了几个邻居帮忙把人抬到了镇卫生所,没想到卫生所的大夫看了后说杜小娇她妈犯的是心脏病,让他们去县医院治。
辗转进了县医院,人家二话不说就让先交三百块钱押金,可杜老汉把家翻遍了也只找出一百来块,又跟亲戚借了几十,凑了二百块钱先交了,盘算着把粮卖了再给老婆子治病。
不成想好不容易把粮食拉到粮管所,一分现钱都没看见,就得了一张白条子。
老汉愁得只能蹲在墙根抽烟,闺女杜小娇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娘,悲从中来,就在粮管所门口哭了起来。
萧磊听了老汉的遭遇,看了看这只有五十来岁的老汉那被张满是皱纹的脸和杜小娇那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单薄身子,心里一阵苦涩。
脑海中转了几个念头后,萧磊叫老汉在这里等着,转身离去。
和正在粮管所办公室喝茶的刘小兵打了个招呼,萧磊径直回到了派出所自己的住处,从行李里拿了两千块钱,又返了回去。
回到粮管所门口,把杜老汉叫到没人的角落,二话不说先把钱塞进了老汉的兜里,不等老汉开口赶紧说道:
“大爷,这钱你别推,我不白给你,你把你的白条卖我好了,这些白条子估计明年就能兑现,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萧磊干脆地把话说完,双手更是用力把老汉想要掏钱的手紧紧摁住。
杜老汉脸胀的通红,嘴里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磊又把双手使劲按了按,接着说道:“大爷,如果是你一个人你不要这钱也就算了,可是你咋也得想想躺在医院的大娘和快要开学的妮子啊。”
看老汉的神色有所松动,萧磊又道:“我叫萧磊,是刚分配到镇派出所的,我舅家就在离你们兔儿坪不远的高坝村,叫高定边,你以后要还钱只管去我舅家就行了。”
话说到这儿,杜老汉总算是打消了拒绝的念头,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唉的一声长叹,未对萧磊说话,却是把杜小娇拉到身前,说道:
“妮子,替你娘给你萧大哥磕个头,记住这份恩情。”
杜小娇听了这话,二话不说,立刻就跪倒在萧磊身前。萧磊赶紧上前把她拽起来,对她说:“妮子,我虽然把钱借给你们,但也要拿你家的白条做抵押的,你又不欠我什么,咋能跪我呢,我才比你大两岁,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听了萧磊宽心的话,杜小娇心中的惶恐也去了大半,于是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冲萧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了声谢谢。
萧磊闻言一笑,冷峻的面容上忽然绽放出温暖和煦如阳光般的笑容,让正在偷偷打望他的杜小娇一瞬间突然失神,却是看的呆了……
夕阳西下,挥手作别远去的杜家父女二人,萧磊向着派出所的方向走去,看着手里那张白条上“梁山县茶关镇粮管所”那鲜红的印鉴,萧磊的心中一片苦涩。
仅仅是两千块钱,就能让患病的杜大娘得到救治,就能让杜小娇摆脱失学的命运。两千块钱对笑纳了白兴民二十万元巨款的萧磊来讲不算什么,萧磊能帮一个杜老汉,但像杜老汉这种情况的家庭整个茶关镇、整个梁山县又有多少?他能帮过来吗?
一阵无奈感涌上心头,萧磊的前路,真是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