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从九月入了职, 王玚在翰林院也算过的和睦。
每任新帝继位,几乎都会下旨重修会典。会典是规范约束官员行为的典籍, 卷帙繁多,况且为求严谨,往往每修一条, 都要翻阅大量的典籍, 字斟酌句,修整不是一朝一夕之内就能完成的,往往耗费数十年功夫而不得。
如今承元帝继位虽有十来年了,只是大安建国一百多年,只有近三十年来才算是没了征伐, 方能安下心来修整书籍, 所以遗留下来的事情不少, 直至如今也不过做了泰半。
为了做事方便, 往往按照要修的书的内容, 将各编修分成几组,每组一或两个修撰、编修领着, 加上三四个庶吉士。
王玚和今科的状元、榜眼都不在一组,倒是卫若兰,后来考上了庶吉士,就分到了王玚这一组。
另有一个修撰, 积年的老儒了, 并不是走的科举, 而是荐入的, 做事极认真,王玚也佩服。
还有两个庶吉士也是这一组的,一个是老牌的世家出身,瞧着对王玚很有些敌意,也不大安心修书,每日四处溜达,拉关系交朋友。一个却是寒门出身,只是有些迂腐,整日埋头修书,往往被那个同僚暗地欺侮,多塞了事情也不敢抱怨。
先时王玚也不愿替人出头,只是后来那世家公子庞钊做的过了,竟出了辱骂同僚之事。王玚才借着讲读学士的手收拾了他一通,那庞钊才老实了。
只是不小心留了个小尾巴出来——被他欺负的庶吉士刘博闻视王玚为救世主,总是跟在王玚后头,口口声声不离王玚。
弄得他好生无奈,让卫若兰嘲笑了一通。
这日他骑马到了翰林院内,果见刘博闻正在门口等他。
王玚在门口的上马石上翻身下马,冲他微微一拱手,“文华兄。”
刘博闻小跑着过来,殷切道:“隽和,今日怎么是骑马来的?”
王玚笑道:“整日坐轿,坐的人骨头也软了。干脆透透气,今日骑马来了。”
刘博闻跟着他往里走,也笑道:“轿子是闷了点,冬日的暖轿更是不透风。”
王玚点点头,进了屋内才歉意道:“文华兄,今日却是要拜托你一件事。”
刘博闻忙道:“有什么好拜托的,隽和只管说就是了。若是有我能帮上忙得地方,一定尽心。”
“那我先谢过文华兄了。”王玚拱手,略停顿,“是这样,今日是家母往年拜神的日子,今年该着去还愿。谁知路上出了点子差错,今日还没能到,便叫我代她去还了愿。今日便只好上半日做事,下半日却要请文华兄帮着遮掩了。”
“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这样。”刘博闻爽朗一笑,“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儿,回去了家里还冷呢!不如这里点着炭盆子暖和,便是多待一阵子也没什么的。”
王玚又是道谢,回味起来却觉着不对了,不由诧异道:“文华兄家里如今还舍不得用炭?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下头递上来的炭敬不够了?”
翰林俸禄并不多,但也绝算不上贫寒了。京官不同于地方官,天子脚下,并不敢大肆征敛,但京官又多是位高权重或者前途光明。
故此,外地的官儿们便每年孝敬自己籍贯的省份和自己任职的省份出来的京官们一笔银子,称之为冰炭敬,却是官场上默认的规矩。
新入的翰林,手里没有多少门路,每年最合理的一笔大收入便是冬夏两季的冰炭敬,给翰林的更是其中翘楚,便是多的不收,零散的几笔加起来总也有小一千两银子。
今科进士虽没赶上夏日的冰敬,但冬日的炭敬却是有的,一甲的修撰、编修不说,那二甲的庶吉士也是巴结的好对象,没理由不送的。
便是清廉的翰林,不愿收那些数额巨大的炭敬,挑着少一点的收了便是。没人一点子都不要的,传出去要说不易近人了,于己身也不利——你想想,若是你摆出一副高洁的样子,一分钱都不收,要让那些收了冰炭敬的官儿们如何自处呢?岂不是在打人家的脸了。更何况这些人还包括你平日相处的同僚,管着你考评的上司——没有这般傻的。
像是王玚这样,出身豪富,不差那些钱的,也不会全都驳回了,只是收的少些。
王玚便只收数额少的那些,超了十两的,便写了帖子退回去。饶是这样,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一二百两银子——这已是极少的了。
王玚想了想,扬眉笑道:“不是文华兄就清廉至此,连下头递上来的炭敬都不收了?”
“哪里有这样清廉!”刘博闻连连摇头。
王玚还是笑,他调侃道:“虽不敢就效法武王率军‘孟津伐纣’,亦不敢自比玄奘读得‘千佛名经’,可你我苦读多年,‘毛诗一部’总是有的?再不济,‘四十贤人’、‘聊赠一枝春’总不能忘了。”
这却是送来的孝敬上头帖子上写的名目,总不好就大喇喇写上“某某人送银多少两”,那却叫谁敢收?
总是用了暗语。
武王率八百诸侯孟津伐纣,“孟津伐纣”便是纹银八百;“千佛名经”便是一千;毛诗便是指诗经了,“诗三百”,故此‘毛诗一部’便是纹银三百。
这三百两是个分界线,往往六部中有实权的高官,从侍郎起,要送都是这个数目,少的他们便不收,收的笔数也少。
侍郎往下,多于三百的,都不收,只是收的笔数多些。
“四十贤人”便是指孔门内四十位有名的贤者,乃是纹银四十两;“聊赠一枝春”则是指的做梅花诗之时,咏梅往往各得一字,八韵、十韵都是常见的作法,各是纹银八两和十两。
王玚提的这两个便是底下长送给翰林们的炭敬的数目,多的三四十连,少的便十两八两的,三五两也是有的。
这些便不好拒绝。
刘博闻纵是再怯懦迂腐,也不致就连十两八两的炭敬都不收的。
果然他点头应了,“不敢自比先贤,本分内的典籍、诗韵是不敢忘的。”
“那文华兄这是为何?”
刘博闻苦笑一声摇头,“是家事,老父病了,家母身子也不见好,我接了他们来养着。耗费便大了些。”
王玚叹了口气,嗔怪道:“文华兄不该早同我说!我家里别的没有,早些年我身子单弱,大夫还是养了不少的。便派几个去,给令尊令堂诊治也是应当的。”
刘博闻纯孝,闻言不由大喜,连声道谢不止,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王玚摆手笑道:“如今我家里就我一个,大夫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门诊治,倒还是好事了。”
刘博闻眼见着放松下来,热心帮着王玚搬了一上午的典籍,王玚几次阻拦,他俱是不肯,只好罢了。这倒是让王玚省了不少的事儿,多修了几条。
至午间,他已修了两条多,便起身道:“文华兄,我不能多待了。所幸今日做的还好,只是剩下这一点收尾的活儿便要拜托了。”
刘博闻忙满口答应,又起身相送。
两人在门外道别,刘博闻看着王玚家里来人接了方才转身回去。
这次出来的就只有两个,梧桐和滇杨。
梧桐上了马,跟在后头问道:“大爷,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王玚出了内城,到了外城的街上便纵马狂奔起来,这时才头也不回答道:“武侯亭。”
梧桐和滇杨两人虽是满肚子的疑问,只是路上寒风冷冽,嘴都张不开,只好罢了。
王玚纵马狂奔直至出了城方才慢下来。
武侯亭就在城外十五里堠处,王玚一行人速度极快,不至午时便赶到了。
王玚远远瞧着武侯亭内已经围起了厚厚的帐幔,心里大松一口气,猜对了!
三人走的近了,便有一个短打扮的武士模样的人迎上来,言简意赅地问道:“可是王玚王大人?”
王玚点头,那人便领着他要往亭内走,“我家主人已经在等着了。”
梧桐和滇杨也要上前,却被左右窜出来的人拦住,急得梧桐叫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王玚在前头听见,回身摆手,示意他们在外边守着,梧桐两人这才罢了,只是仍绷得紧紧的,眼珠盯着王玚一错也不错。
亭内围着厚厚的帷帐,帷帐内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看上去温和稳重,十分斯文的样子,只是身子似乎有些弱,亭内围着帷帐还点上了火炉,他还披上了厚厚的裘衣。
王玚不过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便重低下了头,上前躬身道:“三殿下。”
来人便是承元帝三子,钟坚。
承元帝膝下有不少皇子,只是不知为何全都身子单薄,到如今上了玉碟的足足排到了十二位,可存活的,不过只有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和与三皇子同胞的九皇子以及才满五岁的十二皇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得了天花去的,三皇子便是承元帝的长子了,又是得宠的周贵妃生的。
王玚心中暗叹,怨不得旁人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钟坚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了他,温和道:“小王大人果然聪敏过人。”
王玚忙道:“殿下过誉了。”
钟坚摇头笑道:“不是过誉,不如小王大人说说,是怎样想到的这里?”
王玚便知道,这是考校了。
他恭敬道:“殿下递来的帖子上,本应是‘戌时’却写成了‘戊时’,臣想,殿下断不能出这样的差错。”
“后来看了内容,又仔细想了——‘戊’字,音‘午’。”
“音午,便是叫臣午时来此。”
钟坚轻轻拍手,赞道:“果然不同凡响!”
“只是,”他话锋一转,“你又是如何知道午时来此处的?”
“也是殿下提醒的,”王玚从容不迫。
钟坚略一伸手,“愿闻其详。”
王玚微微一笑,显出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殿下封皮上写的‘亲拆’,这‘拆’字用的奇怪。还是看到署名上臣才明白了——恕臣不恭,殿下上下钟坚,又提醒了臣用拆字法。两字拆开,右边是“重”、“又”两字。”
“‘戊’字意为‘武’,又是天干第五支。”
“重、又,便是五,重五,又五,是城外十五里处。”
王玚话至尾声,最后总结道:“恰巧城外,据臣所知,十五里堠处有一亭,乃是为纪念诸葛武侯所建,就叫‘武侯亭’。这亭子是平时春日赏雨冬日赏雪绝佳之处,恰又应了‘云雪俱佳’这四字。所以臣来一试。”
钟坚大笑,连声赞道:“早就听闻小王大人名声,如今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王玚拱手道谢。
钟坚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又请王玚坐了,自己也在主位坐下。
他感兴趣地看着王玚,身子微微前倾,意味深长道:“令尊就要回来,又是查办的扬州官盐大案,这时候,你不是避着人的么?怎么会单独来见我?”
他看着不怀好意,“不怕传出去被人弹劾?不怕圣上震怒?”
王玚却不见变色,他笑了,“不瞒殿下,先时我的确不想来的。”
“哦?”钟坚扬眉,“那又为什么来了?”
王玚笑道:“还是殿下提醒的——‘亲拆’么!既是奉圣命而来,钦差,我又如何能不来?”
钟坚眼中满是欣赏之意,叹道:“‘智多近妖’啊!”
王玚忙道不敢,“不过是比旁人细心了些,当不得多智。”
钟坚道:“隽和过谦了。”
他整整衣摆,肃容道:“不错,我正是领圣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