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亲朋好友”
为确保万无一失,陈大总管几乎把公共租界巡捕房和沪西警局上上下下挨个儿打点了个遍。
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二天一早,携着长短枪支的租界华捕及红头阿三,几乎立满了半条马路;沪西警局的二十几个警察,则密密层层地布满陈公馆砖墙外侧,虎视耽耽地注视每个人的行动。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形势显得十分紧张。尽管如此,陈公馆的两扇大铁门,依然紧紧关闭着,开着的只是一扇小门,好让确认身份无误的亲朋好友进去。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本指望能借此机会传递些正面信息的陈斌,随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多,心情却变得越来越坏。可面对着这些个在上海滩赫赫有名、且有权有势的“亲朋好友”,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接待。
“子晋公为人仗义,且乐善好施,在上海滩是众所周知的,如今遭此不测,真是天妒英才啊!然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还望贤侄能够尽快振着……”
说话的这位老者叫傅筱庵,是清末及民国有名的企业家、银行家,曾出任北洋政府高级顾问,还曾当选上海总商会会长。现在更是“如日中天”,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当上了上海市长。名副其实的大汉奸,真不知道骨灰盒里的那位,怎么会跟他攀上关系的?
除此之外,还有同样“声名显赫”、在沪西歹土呼风唤雨的沪西警局局长潘达,以及那个把陈家害得苦不堪言的“老同学”——石川少尉。
他们这么一来,岂不是越描越黑?真是弄巧成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陈斌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暗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办这个丧事呢。
哑巴吃黄连,恨不得搧自己一万个耳光的陈大少爷,只能打破门牙往肚里咽,恭恭敬敬地回道:“傅市长日理万机,又值多事之秋,还能亲临寒舍,陈家上下无不感恩涕零,大恩不言谢,请市长大人受小侄一拜。”
“贤侄无需多礼。”
嘴上那么说,但傅筱庵还是坦然接受了陈斌的大礼,随即转过身去,对正跟石川少尉聊得正欢的潘达,异常严肃地说:“潘局长,陈公馆的安全固然要紧,但缉拿元凶也同样重要,希望你们沪西警局能够尽快破案,以慰子晋公的在天之灵。”
破案……谈何容易呀?
要不是想再敲上陈家一笔,潘达才不会来这个死气沉沉的鬼地方,更别说让他去跟杀人如麻的军统特务死磕了。但市长大人终归是市长大人,人家的靠山比自己更硬,所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连忙应道:“缉凶拿盗、保境安民,是我们沪西警局的本分,卑职一定会跟巡捕房紧密合作,决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他们真要是有那个本事,上海滩也不会变的腥风血雨,但凡跟政治沾点边的都人人自危了。
尽管如此,从未指望、甚至从未想过报仇的陈斌,还是立马谢道:“有劳潘局长了,这份大恩大德,陈家上下没齿难忘。”
小鬼子石川雄二似乎也意识到该说点什么,蓦地转过身去,朝灵堂中央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有句中国话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但为了建立皇道乐土,为了日中提携的共存共荣事业,又不得不出此下策,望继祖君能理解我的苦衷,并一如既往的支持皇军。
同时,为表达对你和你们家人的歉意,我已把你推荐给了我们共同的学长、已升任‘登部队’情报参谋的原田君,并真诚地希望你能化悲愤为力量,到‘登部队’情报室担任翻译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对“皇道乐天”、“日中提携”是什么玩意儿心知肚明的陈斌,是既不会理解他所谓的苦衷,更不会傻到再去当什么翻译官“一如既往的支持皇军”。
于是略作沉思了片刻,异常凝重地说:“石川君,你我同窗三年,对陈家亦非一无所知,如今家父仙去,做儿女的自然希望他老人家能入土为安。”
“你是说要回槟榔屿?”
“是的,而且要尽快回去。”
陈斌的反应,让想攀上“登部队”关系却攀不上的潘局长很不是滋味儿,禁不住地脱口而出道:“陈公子,千万别辜负了石川少尉的一片好意呀!‘登部队’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的。若是有‘登部队’为你撑腰,那为令尊大人报仇雪恨还不是手到擒来?”
“登部队”是日本中国派遣军第十三军的代号,所辖的几个师团负责上海、苏州、常州以及南京一带的防卫,在潘达等汉奸看来去十三军当翻译官无异于一步登天,但对陈斌而言却是刀山火海。
可现在却被架到孝子的位置上下都下不来,不去就是不想为骨灰盒里的那位报仇雪恨,而去了可就真成名副其实的汉奸了!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在门外迎来送往的大管家陈良快步走了过来,向众人微微鞠了一躬,然后附耳低语道:“少爷,中法学校的褚民谊褚先生来了,您是不是出去接一下?”
褚民谊褚先生!
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在汉奸榜上的排名一个比一个高。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把陈斌被搞得焦头烂额,连回头撞墙一了百了的心思都有了。
“贤弟、贤弟……恕愚兄来迟了!”
到底是练太极拳的,中气十足,人还没看见,声音便远远的传了进来。陈斌再次看了灵堂中央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遗像,暗想老爷子啊老爷子,你的朋友怎么都这么特别呢?
就在他硬着头皮,正准备执晚辈之礼出迎时,令众人瞪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年过五旬、跟陈继祖那死鬼老爹陈茗轩差不多大的褚民谊,居然紧抓着陈大少爷的双臂,一脸悲切地说:“贤弟恕罪,贤弟恕罪,愚兄来迟了!”说完之后,竟在众目睽睽下执晚辈之礼,对着牌位恭恭敬敬的磕起了头。
都说褚民谊是个糊涂蛋,那也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以至于连对他的所作所为早见怪不怪的傅筱庵都懵了,忍不住地问道:“褚……褚……褚先生,您这是……”
“来人……上赙仪!”
褚民谊并没有解释,而是回过头去,指着随从们奉上的一捧捧赙仪,对同样目瞪口呆的陈斌言辞恳切地说:“贤弟,赙仪共五份儿,璧君、耀祖、昌祖或事务繁忙,或身在异地,无法亲自赶来吊唁姑父大人,所以由愚兄一并代劳了,还望贤弟见谅。”
“褚先生,您……您……您是说子晋公是汪……汪夫人的姑父?”
傅筱庵人虽然老了,但思路却是很清晰,一下子就理顺了陈家跟汪精卫及褚民谊的关系,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褚民谊重重的点了下头,煞有介事地确认道:“继祖贤弟已仙逝的高堂,跟鄙人的岳母大人是表姐妹,也就是贱内的表姑母,这不……汪先生还亲笔手书了一副挽联。”
上联:哀慕有余恸,瞻依无尽时。
下联:百年三万日,一别几千秋。
真的假不了,假的更真不了,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
看着挽联下那龙飞凤舞的落款,听着褚民谊那煞有介事的介绍,陈斌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万丈深渊,接着突然眼前一黑,竟直挺挺的晕倒过去,幸亏大管家陈良手疾眼快,连忙一把抱住。
“祖儿,祖儿……!”
跪在一边答谢来宾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顿时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在大厅里帮着忙碌的老夫子和钱先生,则手忙脚乱的搀扶起少东家,灵堂里霎时间乱成了一团。
等陈良再次出现在灵堂时,前来吊唁的客人已寥寥无几。
“褚先生、王先生、刘经理,我家少爷一连三天三夜不省人事,期间滴水未进,再加上老爷去逝给他带来的打击,身体一直非常虚弱,再加上醒来后又忙于办丧,刚才晕倒实属身心俱疲,请容陈良代我家少爷及太太们给各位告个罪。”
人都晕死过去了,事情自然是谈不成,褚民谊只好留下几句宽慰的话,不无失望的打道回府。富在深山有远亲,三姨太李香梅和四姨太五月红的那十几个趁吊唁之机,前来吃大户的远房亲戚,却无一例外的都留了下来,叠纸钱的叠纸钱,收拾花园的帮着收拾花园,看上去倒也十分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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