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穿成胖子(八)
胡女松了一口气, 拉着江快雪一起上马往回赶。
两人总算在天黑之前回到了住处,胡女把羊赶进羊圈, 江快雪进了帐篷, 见松月真好好的,也没被绑住手脚,与那胡人男子的气氛没有昨天那般紧张, 便放下心来。他分出草药, 简单炮制后找了只瓦罐架在火炉上煎药。
胡女生火做饭, 胡人男子便抱着孩子逗弄叫他:“吉格图。”
江快雪煎了药,让胡女端给那老妪喝下,他继续煎松月真的那份。胡女看见了,没有多说什么。
松月真出了帐篷,蹲在江快雪身边, 问他:“今天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江快雪便把遇到官兵的事说了。
松月真听到他脱险的经过, 禁不住笑了。江快雪无奈,低着头守着窑炉子扇风。松月真忽然问他:“渴不渴?”
江快雪抬起头,就见松月真叼着片草叶子,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把草叶子喂进他嘴里。
江快雪一愣,正想责备松月真行事出格,却见松月真脸也红了,目光垂着, 竟似不好意思看他。
江快雪含着草叶子, 愣忪间, 松月真已经站起来进了帐篷。
江快雪脸热犹如火烧,一颗心跳得极快。他心里乱极了,一面控制不住地会去想松月真,一面又觉得很对不起老头子。
半晌,江快雪叹了口气,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端给松月真。
松月真昨天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上起皮,脸上也有些干,江快雪又向胡女讨了些擦脸的雪花膏,给他仔细擦在脸上。松月真不说话,只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看着他,含着笑。
第二天胡人男子带着松月真出去放牧,江快雪和胡女留在家里,帮忙照料病人。离这帐篷不多远,便有其他胡民居住,骑马约莫只要一盏茶的功夫。胡女担心有邻居来访,便依旧把江快雪打扮成胡人女孩的模样。
如此一连过了几天,那老妪的身体日渐好转,江快雪又重新调整了方子,跟胡女一起出门采了草药。
这天胡人男子带着松月真一起放牧,又是胡女和江快雪待在家里。江快雪以前学过做针线活,便手把手教给胡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帐篷外传来马蹄声。两人迎出帐篷,哪知外面并不是松月真与胡人男子,竟是那天两人遇到过的官兵小统领。
江快雪悚然一惊,难道这小统领查到了松月真藏在此处?可这小统领没带人,只骑着马,拉着两只咩咩叫的小羊羔。
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抓人的。
胡女走上前询问。那小统领下了马,盯着江快雪看了一眼,用胡语说:“把你妹妹给我。这两头小羊你拿去。”
胡女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小统领居然是来提亲的。而且这两头小羊的聘礼未免也太过随便了吧。她脸色一变,回头看了江快雪一眼。
小统领已经大步走过来,伸手搂住江快雪的腰,把他往帐篷里带。
江快雪连忙挣扎,胡女也赶上来,拉开小统领的手:“大老爷,谁家嫁女儿也没有这么随便的。您下了聘礼,得请两家长辈在场一起定亲,今天可不能把我妹妹带走。”
小统领嗤了一声,没把胡女放在眼里,推开她便要去拉江快雪。胡女冲上来,那小统领怒了,拔出腰刀指着她,喝骂一声:“你敢坏我的好事?不要命了?”
正在这时,胡人男子和松月真一道骑马回来,远远地听见这处的动静,策马赶来。小统领一打眼便看见松月真,愣了一下,伸手从怀中摸出画像。
胡人男子与松月真勒住马,犹疑不定地看着小统领。小统领看一眼松月真,又看看画像,虽然眼前这男子与画像倒也不甚一样,但他皮肤白皙,五官俊雅,气质端庄从容,一看就不似草原上栉风沐雨放牧打猎的胡人。
小统领正要上前,忽然后脑勺一痛,登时两眼翻白,栽倒在地。
江快雪放下药罐子,松月真与胡人男子已下了马,快步过来,将昏迷的小统领拖进帐篷。
两人包括江快雪都还不明白这小统领为何会出现,胡女把缘由说了,那胡人男子听了,登时一愣,看着江快雪。
江快雪纳闷道:“看我做什么?”
胡女用生硬的汉话告诉了他:“这个人是来向你提亲的!”
江快雪登时一愣,松月真更是脸色一变。
胡女说:“他已经跟你们两个打了照面,不能再留着了。你们也不可以再留下,今天晚上,你们就走吧。把他一起带走,杀掉。”
她说罢,出了帐篷套了辆车。那胡人男子也是果断,将小统领手脚都绑了,嘴巴塞住,拖上车。
没想到今天就要走,那老妪的病却还没完全治好。江快雪又找来笔墨,写下新的药方子,交给胡女叮嘱:“现在的这幅药,再吃五天便可。五天之后,给她换新药方子。”
胡女点点头,把两人推上车,胡人男子也跟着上了车,三个人一径向南,到了一条河边,松月真将那小统领拖下车杀了,尸体丢进河里。胡人男子与两人道别,驾着车回去。
江快雪与松月真渡了河,走了两个时辰,那连绵不绝的草原终于远远地停在了身后,往前已能看见汉人的村庄了。
两人在破晓时分来到了卫所。军汉们早已起来,正在早操,见到两名胡人装扮的成年男子竟胆大包天敢靠近卫所,都呼喝起来,冲到近前,才看清楚这两人是失踪多日的承宣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军汉们连忙收住武器,喜出望外,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又将两人团团围住,送入卫所内。
邝思清也已经听到通报,连忙赶了过来,见到两人没事,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上来一个熊抱便将两人抱住,哈哈笑道:“江大人果然是神仙下凡,遇到危险总能逢凶化吉!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江快雪和松月真走了一夜,早已乏了,在卫所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歇下了。
醒过来时,长孙泓和阿福都守在榻前。两人又是一番厮见。
江快雪离开多时,担心城内,醒了便立即往吹芦城内赶去。两人换了身衣服,骑着马进城时,只听城内一阵欢呼之声,城中百姓竟是早已听闻了两人归来的消息,守候多时,见两人回来,喜得不住欢呼雀跃。
江快雪看得眼睛一热,看向松月真。松月真一向冷静自持,这时也不禁动容。
江快雪和松月真各自回了衙门,左右布政使与参政已在衙门前等候,见到江快雪回来,纷纷道贺。江快雪进了衙门,问了这几天的政务。那天邝思清把他一个人留下,带着士兵们回来,众人都猜他与松月真怕是凶多吉少,官署内一片愁云惨雾。
众人原本还想瞒着,可江快雪几天不在医馆露面,也不见他在衙门内进出,这怎么瞒得住,慢慢的城中便有传言,江快雪是出了事。这一来人心惶惶,邝思清连忙与左右布政使出面,安抚百姓,可不论怎么说都不好使,后来还是左参政一拍脑袋,跟百姓们说:江快雪乃是神仙下凡,吉人自有天相,过不了几天他便会回来。
百姓们不信当官的那张嘴,但对这怪力乱神之事却是相信得紧。江快雪的“神力”他们都是清楚的,左参政这么一说,百姓们的心便定了,只等着江快雪回来。
也幸亏这两人不到十天就回来了。若拖久了,众人总不见他们回来,还是要不安,要出事的。
江快雪与松月真回了住处,吃了晚饭,各自休息。接下来几天便是处理堆积的公文政务,虽有左右布政使帮忙,可还是有不少要事留着等他来决断。
这些天胡人又来了一次,被邝思清带人杀退,胡人没抢着什么东西,到入冬前,必然会有一次凶狠反扑,他们要早做提防。
查图坐在军帐内,手下监军、万夫长等各自分坐两侧。
查图皱着眉头,问道:“吉格,我让你率队追杀松月真,为何过了这么久,非但没有把松月真的人头拿来,反而叫他回到了汉人城中?”
那叫吉格的虽早已料到有这一遭,在查图的威势前仍是忍不住栗栗,冷汗涔涔,跪下道:“大人,是小人失察,布下天罗地网,竟也叫他逃走了。”
查图喝道:“拉下去,按军法处置!”
吉格被侍卫们拖了下去。
两旁分坐着的几人一时间神色肃穆,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情。
查图又说道:“这次进攻再度功败垂成,王子已发了话,我们入冬前必须有所斩获!我军进攻汉人已有数次,为何汉人军士丝毫不见消耗?长此以往,于我军不力。”
他手下监军开口:“将军,汉人中有那位姓江的送子菩萨在城中开办医馆,教出不少医术精湛的大夫,而且他手中还有一种神药,用了那种药,别说是受了伤,就是快死了,也能让人活下来。所以他们的士兵总不见少。但这种药管制严格,我们几次派人,都没偷到过药。”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查图沉下脸:“还有这种事?看来这个送子菩萨的能耐,倒让我小看了。察格勒,你去查查这个送子菩萨的底细。”
左下一人应了一声。
三日后,察格勒将一手册呈上,查图接过,他习过汉字,可看那册上手书,却似云里雾中。
察格勒解释道:“大人,我手下探子来报,那送子菩萨每日处理公文,散了衙便去医馆教习,回家吃了饭,亥时上床睡觉,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唯有一点奇怪之处,就是时常看这本手册,看时还摇头晃脑,深以为然,如痴如醉。闲暇时更是拿这本手册当字帖临摹。”
“哦?”查图翻开手册,读出声音:“《莫飞定律》。一、不吃饭就会饿。二、饭要趁热吃。”
这两条怎么看都是废话,查图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没有汉人说的“慧根”,否则为何什么玄妙都看不出来。
他又继续往下看,第三点写着:电瓶车不锁就会被偷。
他这下来了兴趣,看着电瓶车三字,仔细琢磨,又问察格勒:“你知不知道电瓶车是何物?”
察格勒皱着眉头深深思索,半晌才道:“将军,那送子菩萨既然号称是神仙下凡,或许这电瓶车便是神仙们所用之物,凭属下这愚笨脑袋,如何能参透。”
查图只得继续往下看,第四点:锁了会被偷电瓶。
第五点:所以电瓶车不能放在外面!
查图看了半晌,越看便越是脸色发绿,他暗想凭察格勒那个榆木脑袋,无法参透神仙们的神谕也实属正常。可凭我查图的本事,为什么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些字我明明都认识,可组在一起我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参透,这怎么可能!
他自小聪明机灵,学起汉人的话来只要短短三个月,天赋异禀,于带兵一事上也可称得上是用兵如神,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有些自负的,可现在,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智力受到了挑战,他的自尊正在惨遭碾压!
看了半晌,查图眼睛越瞪越大,脸色越涨越红,过了半天,他竟是只撑不住,一屁股坐下,那手册跌在地上。
察格勒连忙上前一步,关切道:“将军,您怎么了?”
查图扶着额头,叹息道:“果然是神谕……我竟也无法参透。”
察格勒深表遗憾,叹息一声,安慰道:“将军,这些话只有神仙们能看懂,您看不懂,也实属无奈啊。”
查图恨恨道:“你方才说,那送子菩萨闲暇时便翻阅这手册,看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察格勒叹道:“是啊,我的线人说,他一边看,还一边不住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属下实在不明白,他究竟看出了什么道理。”
“你传令下去,将这些汉字转写成我们的语言,分发给军中将士,谁能参透这书册内容,本将有重赏!”
松月真散了衙,带着长孙泓刚出了门,便看见鲁同知站在门前,犹豫又徘徊。
见他出来,鲁同知迎上来,松月真笑道:“鲁大人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鲁同知搔了搔头,笑道:“不敢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鲁大人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家大丫头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鲁同知脸上一红,瞥了松月真一眼,有些羞赧。一旁的长孙泓暗道:不好,又是一位要来给我们家大人说媒的!果然我们家大人到了这边塞,也仍旧挡不住摄人的魅力啊!
“原来如此”松月真笑笑,看着鲁同知,等他说下去。
鲁同知憨厚笑道:“松大人,我是想请您帮我家丫头说个媒。这事恐怕只有您能胜任了。”
松月真笑道:“原来是这样,鲁同知放心,我答应便是。不知令嫒中意的是哪一位?”
鲁同知嘿嘿一笑:“是江大人!松大人,您跟江大人关系最好,所以这媒人,由您来做最合适。松大人……松大人?”
松月真脸上轻松礼貌的笑容渐渐没了。
鲁同知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一旁的长孙泓却是暗自叹气:坏了坏了!这下更坏了!要是给我们大人说媒,我们大人还能拒绝,可这要给江大人说媒,我们家大人怎么能越俎代庖?江大人也真是,成天招蜂引蝶,有失仪范啊!
松月真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淡淡道:“鲁大人为何一定要把令嫒嫁给江大人?”
“怎么了?难道江大人不好?”
“这倒不是。只不过……”松月真压低声音:“江大人极勤俭,一件衣服至少要打六个补丁,每天早上只吃两个窝窝头,晚上点灯不许超过五盏。恐怕令嫒嫁给他要受苦。”
哪知道鲁同知一听,眼睛一亮:“唉,像江大人这般勤俭清廉的好官不多了!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松月真呼吸一滞。
鲁同知喜道:“松大人,我们这便去吧!松大人?”
松月真无法,只得慢吞吞带着鲁同知往江快雪的住处去,一路上使出诸般解数试图说服鲁同知,说到后来,鲁同知也有些回过味来,纳闷道:“松大人,看来您不太看好这段亲事。难道您……”
松月真挑起眉,看着他。长孙泓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暗道难道我们大人对江大人的心思叫他看出来了?
“难道您对小女有意?不对啊,你们俩可从没见过面……”
松月真呼吸又是一滞,只得叹息道:“走吧。”
他带着鲁同知进了院子,江快雪正在等晚饭,见到松月真与鲁同知,笑道:“什么风把鲁大人吹来了?”
鲁同知笑着与他寒暄两句,递给松月真一个眼神,松月真只当看不到。
鲁同知急了,喝了两口茶,又跟江快雪说了两句话,再度看向松月真,拼命向他挤眼睛。
江快雪有些纳闷,问道:“阿真……你和鲁同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么?”
松月真只得开口:“……这位鲁大人想把大女儿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快雪一愣,继而笑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松月真眉眼一松,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鲁同知有些丧气,问道:“江大人,这男未婚女未嫁,为何不可?”
“我已经有家室了,不能再娶令嫒啊。”
话音一落,鲁同知啊了一声,松月真更是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当场,长孙泓也是一呆,万万没想到江快雪居然会有家室,可他在京城时一直孤家寡人,哪里像个有家室的人?
鲁同知皱眉,犹豫道:“既然大人已经有妻室了……那我女儿做个侧房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话音未落,江快雪就连忙拒绝:“不行啊,我已经跟我家老……我妻子保证过,这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这一辈子都只有他一个。”
鲁同知只能遗憾放弃,叹道:“看来江大人与令正情义甚笃,罢了,是小女没有这个福分。”
他又说了两句,便向江快雪告辞。江快雪把人送走,一回头便看见松月真端正坐着,脊背僵直,看着江快雪问道:“寒之,你刚才那话可是真的?”
江快雪向来不说假话,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江快雪已经有了妻室,否则为何在京中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他更从未调查到这一点。
江快雪坦承地点点头:“我的确已经有了妻室了。”
松月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一般,呆怔了半晌,他才追问道:“那为何我从没听你提起过?”
江快雪心里也不好受,有些愧疚,但是这话跟松月真说开了也好,他都已经有了老头子,心里再惦记着别人本就不该。
江快雪小声道:“你也没有问过我啊。”
“那我在京中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松月真不依不饶,试图抓到江快雪话里的漏洞,从而证明他说的都是假的。
“他……他人不在京城,在老家。”
“老家……”松月真呆呆坐着,不动了。
江快雪走进饭厅,回头看了松月真一眼:“阿真,吃晚饭了。”
松月真失魂落魄的,什么都听不见,默默进了自己的屋子。
江快雪叹了口气,一个人食不知味地吃了晚饭,晚上看了书,便睡下了。
松月真却是压根吃不下东西,长孙泓跟阿福咬了两句耳朵,又跑进松月真的屋子,对松月真说道:“大人,我刚才问了阿福,江大人在淮安老家时压根就没有娶亲!”
松月真的眼睛里这才终于有了一点光亮,继而又暗淡下来,喃喃道:“那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向来是不说假话的。”
长孙泓抓抓耳朵,思索道:“说不定那是江大人为了打发鲁大人,才这么说的。”
“他为了推辞鲁大人也就罢了,有什么骗我的必要?”
江快雪有了心事,夜里便睡得不甚安稳,他翻个身,感觉不舒服,睁开眼睛,却见床头立着个黑影子。江快雪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原来是松月真正站在他的床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阿真?”江快雪有些疑惑,看着松月真一身单薄的里衣,也不知在他床头站了多久:“更深露重,你当心受凉。在我床边站着做什么?”
他掀开被子,示意松月真上来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