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穿成胖子(九)
松月真却站着不动, 只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看着江快雪,问道:“寒之, 你告诉我, 你今天说的都是假的,骗我的,对不对?”
江快雪看他这口吻和神情, 心里更是有愧, 嗫喏道:“阿真, 对不起。可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松月真眼眶一红,追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娶的亲,你那夫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是二十三岁那年跟他在一起的,可我们领证还是在二十四岁那年。他叫松……松……”
“你说啊, 她叫什么?”松月真两只眼珠便如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 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江快雪。
“其实他跟你,你哥哥同名同姓……唉,我也不知道天下为何有这样巧的事, 其实你也有些像他年轻时的模样。”江快雪苦苦思索:“至于究竟有多像,我也记得不甚清楚,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一派胡言!”松月真听见这番颠三倒四的话,怎么能信, 只当江快雪为了拒绝他故意编出来这番说词, 只不过他不擅说谎, 所以编起故事来难免错漏百出。
想到江快雪为了拒绝他,竟然宁愿说谎,松月真心里一紧,对江快雪冷冷地说:“反正你说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除非你把人叫来,当面给我看过,否则我是绝不会信的!”
他说完这番狠话,转个身便翻窗子走了。
江快雪叹了一口气,叫松月真这么一搅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他头昏脑涨地起了床,吃了早饭便带着阿福去办公。阿福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不是一直喜欢松御史吗?为什么为了拒绝他,竟然编出已经成亲这种假话呢?这话说出来,谁信啊?您有没有成亲,松御史叫人去咱们老家打听打听就能知道。”
江快雪有些无奈了,喃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昨天松月真都撂下了狠话,非得亲眼看见他的妻室才相信不可。他是没办法把老头子拉过来见人的,只能想个别的办法。江快雪思索片刻,对阿福说:“你去找些碳条来给我。”
“大人,您要那脏乎乎的东西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去就是了。”
阿福只得出去找碳条。江快雪坐在桌案前处理公务,一个时辰后,阿福终于回来,手里拿着些碳块,烧焦的树枝等物,交给江快雪。
江快雪打发走阿福,铺开纸,回忆了一下老头子的模样,在纸上画起来。
江快雪的画技也很好,毕竟跟医术一样练了几十年,所以虽然画笔只有一根碳棒,纸也不是正规的素描纸,他仍是能把记忆中的那个人画的栩栩如生。
傍晚散了衙,他把画了一天的成果小心卷起,跟阿福回了住处。松月真已经到家了,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一个人往房间里走。
江快雪连忙叫住他,拿着画筒追上前:“阿真,阿真!”
松月真停住脚步,忧郁的眼睛里带着一点希冀似的看着他。
“昨夜你说除非我家老……我内人亲自站在你面前,否则你绝不相信。他是没办法站在你面前了,不过我可以给你看看他的模样。”
江快雪打开画卷。
松月真看着纸上那人,那眉眼、那笑貌,甚至连头发丝,都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画法,一时间怔住,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把人画得与真人别无二致!
呆了好半晌,松月真渐渐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江快雪:“你是说,这个男子就是你的内人?”
江快雪拼命点头:“正是正是!”
松月真神色更复杂了:“寒之,你喜欢老者?”
江快雪一愣:“阿真何出此言?”
“你这画上的,分明就是位老者,而且长得颇像我爷爷。”松月真看着江快雪的画作,那画上之人虽然面貌英俊,腰身笔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质,但那毫无疑问就是个耄耋老者。
江快雪登时急了,连忙解释:“阿真,这虽然是个老者,但我与他认识时他才27岁,我并非喜欢老者,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松月真笑了:“阿真,你越说越是离谱。你说与他初相识时,他才二十七岁,可这画作上的老者,最少六十七岁。既然过了四十年,为何你毫无变化?”
松月真眼中又流露出一丝悲戚:“你为了拒绝我,编出这等错漏百出的话来,你……你当真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江快雪哑然失声,喃喃道:“我对你……唉,可是你不喜欢钓鱼啊……”
如果松月真喜欢钓鱼又喜欢吃鱼,那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是他家老头子。
松月真眸光一颤,问道:“你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不喜欢钓鱼?”
他只觉得荒谬至极,可看江快雪的模样,又千真万确是认真的。
江快雪还想说什么,松月真已经扭头走了。长孙泓跟在他身后,追问道:“大人,你去哪儿啊?”
松月真回过头,一字一顿:“去钓鱼。”
江快雪目瞪口呆,看着松月真扬长而去,阿福走过来,看着江快雪,又叹了口气,小声说:“大人,我们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江快雪别无他法,只能食不知味地吃了晚饭,坐在桌前唉声叹气。他说的都是实话,可他的经历委实十分离奇,任是谁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相信。
他在书桌前坐到天黑,没见到松月真回来,只能先一个人上床睡下。第二天清早起来,推开门便见到房门口摆着一篓鱼,还活蹦乱跳的。
江快雪吃了一惊,叫来阿福,问他:“松大人呢?”
“他已经去官署了。”
“这些鱼……”
“是松大人昨天夜里放在这里的。大人,咱们今天晚上烧了吃吗?”
江快雪脸色一白,连忙摇摇头:“找个水缸养起来吧。”
一连几天,松月真仿佛猫儿一般,每天早上把一篓鱼放在江快雪门口。江快雪只能叫阿福把鱼都放进水缸里养起来。
这天晚上他终于见到了松月真,松月真正提着钓竿,拿着鱼篓,准备出门。
江快雪连忙将他拦住,求饶一般叹气:“阿真!阿真!求你啦,别去钓鱼了!”
松月真冷冷说道:“我现在喜欢钓鱼。”
“水缸里都装满了鱼!再钓就没地方放了!”
“那明天叫厨房杀来吃便是。”
“可是我不喜欢吃鱼啊!你说你也不喜欢吃鱼,那做来给谁吃?”
这一次,松月真平静的面具终于裂了,他咬牙切齿,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吃鱼,为什么介意我不喜欢钓鱼呢?”
“我喜欢的人,应该是喜欢吃鱼也喜欢钓鱼的……”
松月真一脸悲愤:“你自己都不喜欢吃鱼,却要求你喜欢的人爱吃鱼?!”
松月真放下鱼竿鱼篓,一个人进了房间,看来真的是气坏了。一连几天,松月真莫说是跟他交流,两人连照面都没打过一次。长孙泓见了他就是叹气,阿福也跟着叹气,好像江快雪犯了莫大的错。江快雪实在委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深秋已至,家家户户晒了谷子,收了粮食,都收进仓里。只要今年没有胡人来犯,就是一个丰收年。邝思清也一直提防着敌方动向,将手下编出十二支巡逻队伍,一天十二个时辰在边境巡逻。
邝思清接到线人来报,巴雅尔王子打算说服其他几个部落一起派兵南下,趁着皇帝病体日渐衰弱,出兵攻占汉人城池。其他几个部落倒没有热血上头,还在观望。
邝思清收到消息,便立即报告给江快雪。这几个部落如果一起出兵南下,朝廷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不过在这种多事之秋无异于雪上加霜。江快雪命邝思清一定多加戒备,若是叫巴雅尔在入冬之前一战中讨到了便宜去,其他几个部落必然跟着蠢蠢欲动了。
邝思清也知道今年入冬之前这段时间非同小可,和松月真商议几次,议定几个作战计划。眼看时间一天天紧迫,这一天早上,秋叶结霜之时,前方传来战报,查图率军兵分两路,一路上竟是未扰一民未劫一户,悄无声息地来了!
邝思清严令全城戒备,带兵迎击,松月真与鲁同知带着另一队人马,与邝思清分头迎敌。
江快雪带人把守城门,兵力几乎全出,这时候的吹芦城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他必须把城守住。
江快雪站上城头,这是已近子夜时分,城中宵禁,只有卫兵在城中来回巡逻,城头点着火把,江快雪就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前方弥漫着氤氲雾气,邝思清和松月真将军报送回已是两个时辰前,不知这两支队伍现在如何了。
江快雪在城头守了一夜,破晓时分,邝思清派了帐前小兵前来回报,初战大捷,他的队伍已经顺利与鲁、松二人回合,正向北继续追击查图的残部。
江快雪点头,让人带那小兵下去休息。
江快雪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了解,松月真却是从小熟读兵书,虽然致仕从政之后未任武官,但于打仗之事上也有几分了解。他担心把战线拖得太长,吹芦城反而要孤立无援。
邝思清坐在军帐上首位置,听他一说,笑道:“松大人不必担心,城中还留有五百户所的兵力,纵然不够抗敌,也足够支撑我们回援了。”
监军亦附和道:“正是。这次若能一劳永逸地消灭查图残部,至少可保今后十年边疆安宁。”
松月真只得按下心中担忧,跟着邝思清继续出兵。那查图虽有几次反扑,却都叫邝思清打得溃不成军,一路节节败退。
眼看胜利在望,这一日军中忽传急报,一士兵一路狂奔进来,跪在邝思清帐前叫道:“邝将军,吹芦城昨夜突然遭袭,江大人派出十二道求援讯息,为何大人迟迟不应?”
那士兵眼中含泪,身上鲜血淋漓,有的已经干涸,又因剧烈动作,伤口不断崩裂,形容十分凄惨。邝思清大吃一惊,不仅是他,其他监军同知等人都是呆了,松月真连忙追问道:“吹芦城现下如何了?江大人呢?”
“江大人带人死守城门,敌兵虽退,江大人却在混战中下落不明……”那士兵全凭着一腔激荡情绪撑到此处,说完这话,力气登时散尽,一头栽倒。
松月真登时惊呆了,邝思清连忙呼喝,命人带兵回援,一面又叫人把那士兵带下去医治。正在这时,前方又传来奏报,查图带着大队人马,杀了个回马枪,正向他们而来!
到了此时,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想必是中计了!那查图故意诱他们深入,另派人马突袭吹芦城。江快雪派人传讯求援,想必也是被查图半路截杀。江快雪就是吹芦城内外百姓的信仰,他一旦下落不明,只怕城中便要人心惶惶,支撑不了几日了。
这时查图再牵绊住邝思清的人马,吹芦城只怕城毁人亡在即!
邝思清脸色煞白,环顾左右,监军同知佥事等人都是满面羞愧,若不是他们好大喜功,一味冒进,焉能中计?!
松月真听到江快雪下落不明,登时眼前一黑,半晌才回过神来,冲到帐前跪下道:“请邝将军准我带兵回援!”
邝思清还未说话,一旁监军急急劝道:“万万不可。松大人,此时你若是回援,十有八九会在半途遭遇埋伏。你带兵走了,我们兵力不足,只怕难以与查图大军抗衡!松大人,你万万不可中计。”
松月真哪里听得进去,红着眼睛便闷着头要往外走,邝思清连忙叫道:“将他拦下!”
一干人等连忙将人拦了,松月真这是却是犯了癔症一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一味地要往外走,与众人扭打在一起,竟是几个人才将将把他按住,打昏了才罢。
邝思清自责不已,只不过监军说的没错,他们这时必须留住松月真,击退查图大军再回援吹芦城,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若是让松月真一人带兵走了,他们兵力分散,到时候恐怕要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邝思清穿上盔甲,拔出腰间长剑,于军前高喝道:“众将士听令,胡夷亡我之心不死,竟偷袭吹芦城,害死江大人!尔等将士平素受江大人恩惠不小,今日便豁出这条命,为江大人报仇!”
这些士兵们有不少家在吹芦城,若说吹芦城被偷袭,只怕这些人无心厮杀,一心记挂着城中家人。因此邝思清只说江快雪被害,这军中上下有谁没受过江快雪的恩惠?这话一出,全军高喝三声“为江大人报仇!”,一时间群情耸动,无人不激动义愤。邝思清开拔,迎击查图大军。
查图只觉得汉军悍勇非常。他这支大军人数虽多,然而不过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匆忙指挥多有不便之处,这一仗打起来格外艰难。
他听线人说了,松月真与江快雪情义甚笃,若是江快雪遇难,料定松月真必定驰援,因此派人在半路埋伏,这样一来,解决了江快雪和松月真,就算成功了一半。哪知道松月真并没什么动静,他兵力不够,又派人前去想把埋伏的那支队伍叫回来,邝思清早料到有这一节,命鲁同知设伏,一举将查图的援军全军歼灭。
这一场仗打得十分艰难,傍晚时分,查图眼看已无力回天,终于带着残部一路后退。他带了两万大军,眼下却去了十之五六,回去要如何向巴雅尔王子交代?
那时节,西风萧瑟,残阳如血,查图骑在马上,看着剩下的残兵游勇互相搀扶,包扎伤口,心内犹如死灰一片。他本以为这次设下计谋,定能有所斩获,到时候巴雅尔王子上位,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眼下黄粱梦醒,野望尽碎,冷冷的西风宛如马鞭,一鞭鞭抽在失意的人心上。
察格勒骑马来报,援军在半道上遭遇埋伏,全军覆没。查图也没什么意外,等了几个时辰,援军还未至,必定是凶多吉少。他凄凉地看了一眼察格勒,察格勒也负了伤,吊着一只胳膊,满面颓丧。
查图长叹一声,忽然拔出匕首,捅向心口。察格勒惊呼一声,顾不得地位尊卑,用力一撞。匕首落在地上,一本书册也跟着从查图怀中掉出来。
那原来是从江快雪处偷来的《莫飞定律》,西风哗哗翻动书页,一页上写着:
廿十:活着很辛苦,也很好啊。
查图看着这直白得仿佛幼童启蒙的字句,一时间有些想笑,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松月真醒来时,邝思清就坐在他床榻前。
松月真连忙翻身坐起来,然而看一眼军帐外黑沉沉的夜色,一切恐怕都已经晚了!
松月真一时间心如刀绞,手指紧紧抓着被衾。邝思清沉声道:“松大人,一切都是邝某的错。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只不过我想,江大人只是下落不明,总还有生还的希望。前阵子他独自去塞上找你时,曾对我说过,他死不了的,若他不慎被胡人俘虏,我不得为了他轻举妄动。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安慰我,不过现在想来,以江大人的性子,从不说假话,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松月真抬起头,泪莹莹的眼睛看了邝思清一眼。
邝思清又劝道:“松大人,你万万不可做傻事。我已经派人回援,迟早能找到江大人的下落。他那般关心你,若是你做了什么傻事,待他回来,该多心痛?”
松月真想说,寒之也并非不说假话,他为了叫我死心,故意给自己编出一个错漏百出的妻室来。可这话他不敢说,他宁愿相信邝思清的话,江快雪从不说假话,他若说了他死不了,那就是真的死不了。他只能这么相信,也强迫自己相信。
“请邝大人为我备马,我要回去找他。”
江快雪迷路了。
他带着人死守城门,混战中被人照心口捅了一把,当时便气绝身亡,尸体掉进河里,顺着河水一路向下漂。半途中他又死而复生,呛了一肚子的水,匆匆忙忙爬上岸。
他也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漂到了什么地方,只能顺着河水往上游走。走到晌午时肚子饿,他想在河里捞鱼吃,捞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到四周田野找一找有没有吃的。
走着走着便迷了路,他肚子饿的咕咕叫,找到一点麦穗,生火弄了个半熟吃了,结果闹起肚子来,可偏偏身上没有带手纸。
江快雪只能找两片叶子将就一下。他觉得自己又脏又臭,索性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洗澡,哪知道澡洗到一半,一只大鸟飞过来,“呕——呕——”叫了两声,把他的里衣叼走了。
江快雪连忙穿上外衣,追在那大鸟身后,大喊大叫,用石头砸鸟,那鸟不屑地屙出一坨鸟屎,叼着他的里衣飞向天际。
江快雪只觉得太晦气了,看一眼身上那件外衣,因为心口被人捅了一刀,衣服破了个洞,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心疼衣服,唉声叹气,一回头,发现自己迷路了。
江快雪转悠了几个时辰,好容易找到一条道,慢吞吞地往前走。他又累又饿,走起路来也没甚力气,只盼着吹芦城能派两个人出来找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江快雪深恐又是胡人来犯,躲进路边草丛。那马上的骑士却十分眼尖,高声喝道:“前方何人鬼鬼祟祟?”
这声音是松月真!
江快雪连忙叫道:“阿真!阿真!”
松月真一愣,勒住了马下来,迟疑不敢靠近,只站在月色下痴痴地看着江快雪,竟不敢与他相认。
江快雪躲在草丛内,也羞于与松月真见面。他灰头土脸,里衣还没了,只穿着外袍,阿真见了,只怕要说他有失仪范!他怎么好意思出来?
松月真哑着嗓子,问道:“寒之?”
江快雪嗯了一声。
“寒之,你怎么不过来?”松月真声音轻轻的,有些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我不能过去……”江快雪拢起衣襟,抱着胳膊,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松月真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江快雪有些疑惑:“这话是从何说起?怎么是最后一面呢?”
松月真神色郁郁:“那好,往后你若是想我了,记得入我梦来……”
江快雪讪讪道:“这……这恐怕不行,我可没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