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对与神鬼一事, 郭嘉称不上是信，也称不上不信。
若说不信, 他不会接二连三的重生复活，时间动辄横跨数百上千年，到了如今, 他已经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谁；若说信的话, 这个时代是信奉鬼神的, 可是纵使满地饿殍人间地狱惨景呈现眼前，他也没瞧见任何一个神明降临人间救赎世人。
对于这个世界，郭嘉始终抱持着一种微妙的心态。
郭嘉此人, 忠, 却也不忠：他忠曹操，却不忠大汉，他欣赏尊敬曹操这个人, 愿意为他效忠献计，而另一种层面上也完全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从根本上就彻底烂掉的东汉王朝到底有什么样的结局，这也许是他过去积累下来的心性。若说对大汉的感情, 如今的郭奉孝是没有太多的，若说厌恶和反感，却多多少少的确有一些。
他选择曹操，的确也是因为这人是这个时代里极为难得的英明主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心怀大志脑子好用, 排除这个时候还在四处流浪的刘备刘玄德和刚刚丧父的孙策孙伯符, 只有曹操最能符合他的要求。
只不过他在投到曹操麾下的时候，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隐藏剧情等着自己。
曹操口中所言的那名龙女，郭嘉几乎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确定就是秋胧秋玄姬。
——两百年前被刘秀当做自己所有物直接掳走后再也没有回到自己身边的那条银龙。
……所以说，传说这东西就是这点讨厌。
人间帝王总是会理所当然的将天龙降世认为是自己的所有物。
毕竟天子就是真龙庇佑嘛。
那日离了帐篷后郭嘉像是疯了一样到处寻找有关龙女的传说，真的假的有的没的，但凡脑子里有那么一点印象的都要被郭奉孝拽着胳膊不撒手，不把脑子里那点存货倒干净誓不罢休。
若是单纯是谋臣文士也就罢了，更有许多人是十分不善言辞的武将，不过是因为听了几耳朵传说，就被郭嘉盯上了。
可想而知，平日里说话都是言简意赅的武将们被郭嘉这么一个舌灿莲花的家伙抓住了都受到了什么样的折腾，他们干干巴巴说出来的几句话一点不能满足郭奉孝的要求，往往都是说的口干舌燥脑袋生疼，最后被郭奉孝反复确定了的确说不出来其他的东西以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撒手放人了。
郭嘉此举让许多人苦不堪言。
不过郭嘉一向是放浪形骸行事逍遥不羁，曹操作为主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虽然无奈也都随他去了。
这东西很多时候就是人云亦云，所以虽然在最开始的时候郭嘉的确因为龙女传说激动了一会，但很快就因为对方和刘氏站在统一战线排除了自己最初的猜想。
可这会他又不确定了。
……难道刘秀最终还是不甘心，给玄姬又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郭嘉抓着一堆人问了一堆不知道真假的传说故事，叼着草杆独自一人在僻静处陷入了沉思。
刘秀就算是贤君，但他毕竟也是流着汉室血脉的正统君王。而天道究竟有多偏爱所谓的正统，郭嘉上辈子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这辈子的秋胧到底站在哪边了？
郭嘉愁到挠墙。
若说玄姬站在了汉室那边，那么就算是郭嘉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心有不甘，若说是其他人那里没理由到了现在她也完全没反应……接下来自家主公是要攻打徐州的，自己肯定是分身乏术不能离开去找人；现在听起来最靠谱的应该就是拽走刘辩的那个故事，但是若是这样一来她应当是站在汉室那边？
话说回来玄姬她没事抓小皇帝干嘛，如果是要扶持汉室难道不是直接除掉董卓最安全吗？
哦，这话不对，董卓已经死了，刘协也跑了，所以这汉室天下还是乱了。
那玄姬难道是站在了孙策那边？
天下似是而非的传说太多了，唯一一个能正儿八经威胁到曹操的大概就是袁术袁绍兄弟俩的反应。退一步来讲把这事情当做秋胧做的那么这两人会这么听话那也不难理解，她龙女身份的确很合袁氏兄弟那好面子好虚礼的脾气，但是她那性子大抵也不会跟着他们两个走，而眼下袁氏兄弟俩和自家主公曹操形成的僵局其实对很多人都有好处，挨个筛选来看实在是太麻烦了。
何况就算知道如今的秋胧站在谁那边也没办法，一来曹操的兵眼下也还没到能说打谁就打谁说去哪就去哪的程度；二来曹操虽然极为信任自己，但郭嘉也没到放着近在咫尺虎视眈眈的老虎不去打，先去让自己的主公找还没来得及长出獠牙的狼崽子。
郭奉孝愁到疯狂挠头。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说不定他此刻的愁绪在主公那里根本就是无法理解的，所以就算郭嘉比任何人都清楚秋胧的威胁，他也没法开口直言。
青年坐在草地上单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嘴里还叼了根翠色草杆。
“奉孝。”身后一道不喜不怒的声音突然叫了他一声，郭嘉吓了一跳，拧着脑袋回头看了一眼：“文若？你怎么来了。”
来人衣衫翩翩风采出众，气度端庄持稳，他瞧着郭嘉的目光有些无奈，倒也还不至于生气的程度。
郭嘉随意坐在草地上，他却不会。
“听人抱怨，你郭奉孝到处抓人，连典韦将军都没放过。”
“我这不是有事情要问吗。”郭嘉转过去小声嘀咕起来，两条手臂撑在草地上，嘴里的草杆跟着一摇一摇，荀彧便问：“你的问题就是那种连真假都不确定的传说？”
郭嘉嘴里的草杆又晃了晃。
“文若，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若是那龙女在董卓面前带走幼帝的故事是真的，你会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荀彧的回答有一段微妙的空白。
郭嘉一咋舌，随手扔掉了嘴里的草杆。
他怎么忘了呢，荀彧是汉臣。
哪怕荀令君毫无疑问的忠于曹操，却也从根到骨都是个真真正正的汉臣。他问谁不好，偏偏问了荀彧。
“不过，若是有机会的话……亦或者说这件事情是真的，我可能会感谢她吧。”荀彧的语气很平静：“如果真的有龙女护住了陛下，让他免于董卓毒手，那么无论为什么她没能救了这天下，至少从这一点来说，我会感谢她的慈悲。”
行吧，这回答意料之中就是了。
郭嘉暗暗翻了个白眼。
虽然后世对于这段历史的研究大多默认刘协是正统的皇帝，可真正处于这个时代还是有感觉的：毕竟刘辩是正儿八经的登基继位，就算也有那么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好歹人家是真真正正的先帝嫡子啊，不像刘协，完全就是董卓捧上去的。
若要说正统论，乱臣废立的刘协还真的不一定能和刘辩抗衡。
想到这一条，郭嘉忽然心神一颤，仿佛隐隐摸到了什么苗头，这个感觉太可怕了，甚至让原本懒洋洋坐在草地上的郭嘉跳了起来。
“……文若，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荀彧有些茫然。
“董卓说的话，算数吗？”
荀彧回答道：“乱臣贼子，自然不算数的。”
“那……”郭嘉咽了口唾沫，因为他隐隐察觉到了某些很可怕的东西：“……董卓立的皇帝，算数么？”
荀彧勃然变色，左右环视确认无人之后猛地拽着郭嘉走远几步，压低声音怒道。
“奉孝，慎言！！！”
“我当然知道慎言……”郭嘉喃喃道。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刘协，是这个时代一面最理直气壮的大旗，如今无无处可去四处窜逃的当今天子——在不久之后，这位少年天子会被曹操接回许都。
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怕到了现在郭嘉也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到底是什么让曹操成为后世口中乱世奸雄的最直接的理由。
没记错的话，这个主意还是荀彧替迟疑不决的曹操定下来的。
而且考虑到如今的天下局势，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本事奉迎天子的，大概也就只有曹操。
刘协当然是稳定人心的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但是……如果天下人觉得这个天子，名不副实呢？
如果秋胧带走刘辩，是在她确定了董卓一定会扶持刘协上位登基，而她始终按兵不动就是为了将来某一天等某个人接走刘协，然后顺水推舟对着这边动手呢？
袁术袁绍姑且不提，等到这兄弟俩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的可不只是自家主公一个；也许秋胧一开始就是二桃杀三士的打算。
一枚玉玺一颗人头，毁了袁术袁绍不说也许还能让被同时夹攻的曹操元气大伤，就算退一步来说曹操得以全身而退，费尽力气处理掉袁氏兄弟的时间不会太短，这段时间却足够她在暗地里温养势力壮大自身羽翼，等到曹操有能力抽身奉迎天子把刘协接回许都，若是没有，那么曹操就是乱臣贼子之一；若是他接了，他也是乱臣贼子。
因为刘辩是那个正统。
若要追根溯源，刘协敌不过刘辩的位置。
秋胧是要以正统对正统，以天下人心对天下人心。
他能推测出秋胧的打算，却完全无法阻止。
因为就算他说出来了也劝动了曹操，他家主公也没办法转身去对付一个不知何处的秋玄姬，放弃这边已经展露爪牙的袁氏兄弟这两个庞然大物不管。
郭嘉甚至忍不住看向了还一脸莫名其妙的荀文若。
说真的，若真的到了那么一天，他甚至不能确定荀彧到底站在哪边。
……郭嘉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