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对与司马懿此人, 郭嘉的态度其实很复杂。
以他的角度来看, 司马懿与后来继位的曹丕之间的关系, 其实某种程度上和如今的曹操与汉室很是相似；以后世角度观看这段历史, 魏晋历史可以说是起于士族又毁于士族，包括两百年前王莽篡汉那段历史, 也是因为儒生先是对当时的社会情况极为反感，这才有了王莽上位夺权的机会。
儒生一张嘴一支笔便轻而易举的翻搅风云，王莽当年厉不厉害？曹操如今厉不厉害？可即使是王莽也只做了十几年的皇帝，而曹操位极人臣手握重兵，刘协弄出衣带诏后还不敢和他彻底撕破脸皮，但是此时的曹操仍要想办法顾忌汉室余威。
司马氏出身尊崇，后世晋书中说“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历唐、虞、夏、商, 世序其职。及周, 以夏官为司马。其后程柏休父，周宣王时，以世官克平徐方，锡以官族, 因而为氏。”, 足可见其家族底蕴厚重。
所以司马懿可以借口生病无法出仕, 曹操也明白司马懿就是借口不搭理自己, 但是他还真的就没办法把司马懿给拽出来。
像是当时祢衡, 那已经不只是撕破脸的程度了, 压根就是指着鼻子开始骂，但是曹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拐弯抹角的送出去，让他骂完曹操骂刘表，骂完刘表骂黄祖，最后被“失手”误杀，明面上在史书上写出来还得再三强调，是误杀，不是故意的。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可其实司马懿内心也满是惶恐。
自从以病因为由谢绝了曹操之后，朝堂之上纵使有兄长司马朗替他回旋维护，说到底他也仍是折了曹操的面子。曹操积威渐重，昔日辅佐他上位的筹码如今已经成了处处掣肘的阻碍，名声，权力，还有这些被士族控制在手中的士子。
这些人，若是可用，他会继续用；若是不可用，这为已经是历经半生戎马兵戈的铁血枭雄，自然也不会如同年轻时候那样，若无其事的笑笑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称病，久卧床榻之上，能挡得住曹操的诏书，却挡不住郭嘉上门“探病”的脚步。
曹操最偏心的谋士亲自来看他，司马懿一介寒衣哪里有拒绝的道理，所以即使妻子张春华忧心忡忡，他也没有让妻子将郭嘉请出去。
司马懿诚惶诚恐，那副憔悴苍白的病弱模样，倒是还颇有些说服力。
郭嘉站在一旁打量了一会，挑了下眉。
“仲达看起来当真病得很重啊啊。”
“有劳军师祭酒为草民费心。”
司马懿低声回道，语气虚弱，病容孱孱。
郭嘉凝神盯着司马懿的头顶，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让你夫人出去吧。”他轻飘飘的说，“我同你说些话，放心，不会吃了你的。”
张春华神色一紧，下意识看向只着单衣躺在床上的司马懿，她躺在床上的夫君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夫人出去看看孩子吧。”
张春华一步三回头，不大放心的离开了房间，掩好门后身影在门口停顿了许久，这才渐渐远去。
郭嘉看着门口踟蹰半天才离开的影子，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尊夫人和仲达还真是恩爱啊。”
司马懿微微垂头，谦逊道：“军师祭酒说笑了，拙荆便是这性子，自我病后始终放心不下，此番大概也是怕我身上病气过到军师祭酒的身上，这才不愿离开，生怕出事。”
“无妨。”郭嘉笑盈盈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丞相担心仲达身体不好，正好我先前重病痊愈，有道是久病成良医，眼下仲达病了这么久，奉孝便也大着胆子过来看看情况就是了。”
司马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郭奉孝先前病弱之躯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倒是他突然恢复健康不说身体素质甚至可比常年征战的武将，这件事一直是许多人的茶余饭后的闲暇谈资，司马懿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他想的要多一些，先是郭嘉莫名其妙的病重痊愈，又是龙女飞入许都掠走郭奉孝，几日之后又全须全尾的给送了回来，这其中种种事情，不容司马懿不多想。
如今本尊亲自上门，他心里虽也是有诸多疑惑，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诺诺称是，任由郭嘉自来熟的坐在自己的床榻旁边，一脸亲热的和自己嘘寒问暖。
却不知郭嘉问得越详细，司马懿心中愈发担忧惊恐，说到底他还是装病，对许多细节只是模模糊糊的了解一二，而郭嘉却是实打实的病了许久的，司马懿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但是始终含含糊糊也不可能完全糊弄过眼前曹操麾下的第一谋士。
眼看着司马懿就算没病也要被他吓出病了，郭嘉终于放过了眼前的司马懿。
“仲达这情况倒还真是重病缠身啊……竟是比我想象中更加糟糕一些。”他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起身扶了扶衣袖，对着司马懿一拱手，唏嘘道：“不知仲达需不需要我去请位良医来看看情况？”
司马懿咳了几声，虚弱道：“不需军师祭酒为我太过费心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
“别呀。”郭嘉这时候反倒是露出了些许狡黠的表情：“仲达应当知晓我当日为何被龙女掠走吧？正是因为我盗取了龙女仙草惹她怒火冲天，抓回去收拾了一番才送了回去……不过余下的龙草我这儿还有一棵，效用不说是长生不老，但是百病不侵却还是做得到的，不知仲达要不要？”
司马懿顿时惊得冷汗直流。
若是真的给他用了拿什么龙草，不说他这病装不下去了，就连曹操对士族的态度他都要重新估算一番。
“……多谢祭酒费心，实在是不需要用此等仙物为在下治病。”
“我猜也是。”
郭嘉笑眯眯的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温声说道。
“其实就算你真的病了我也不会用龙草给你治病的。”
司马懿：“……”
郭嘉转过身露出一个很是微妙的笑容：“不过我手中还有一颗龙草这件事情，你倒是可以拿来去讨要另外一样‘救命药’。”
司马懿满脸茫然，却又立刻蹙起眉头。
郭嘉扬起嘴角，笑容莫测。
“三日之后，龙女会来许都同丞相讨要许多年前欠下的‘酒钱’，仲达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翩然离了司马府，留下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司马懿，还有立刻进了屋看看情况的张春华。
“夫君，怎么了？”
司马懿仍是满脸发呆。
郭嘉因为偷取龙草引来龙女震怒，如今却又告诉他自己手里还有一颗龙草尚未使用，再加上曹操那边若有若无的敌意，郭奉孝这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在和自己暗示什么？
若是司马懿此刻没有猜错，郭嘉的意思大概就是三日之后以龙草为名去见龙女，说不定能从她的手中换来曹操手中的一条命。
先不说龙女和曹操的关系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到了这明面上的敌人却可以彼此毫无芥蒂的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不说，还能顺便救下自己姓名，单单是郭嘉的这一举措就足以让他十足无措了。
他司马懿无权无势，郭嘉这军师祭酒怎么突然想起来和他卖这个好处了？
司马懿百思不得其解。
张春华一脸忧心忡忡，生怕先前的郭嘉和他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
“夫君？”
“哦？……哦。”司马懿怔愣间回神，冲着张春华摇了摇头：“夫人无需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想。”
“先前军师祭酒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盒子。”
司马懿耸然一惊！
“什么盒子！？”
张春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从袖中取出木匣在司马懿面前打开，“这个盒子，他说这是夫君的‘救命药’，究竟要不要用，便是夫君自己的意思了。”
司马懿深吸一口冷气，抖着手打开了木匣。
木匣中央静静躺着一株翠碧龙草，草茎叶片上血色蜿蜒，煞是好看。
张春华下意识捂住了嘴：“这就是……”
司马懿啪的一声扣上木盒，眸色深沉。“夫人，这件事情切记不可与旁人说起。”
张春华当然清楚深浅，立刻跟着点点头。“他给我这个东西的时候，左右并没有仆从侍卫在场。”
饶是如此，司马懿仍是不大放心。
“这说不定是我司马家最后的机会了……”他喃喃道，“也许郭奉孝是不愿意看着曹操现在就对士子动手，也许是他需要想办法让他避开些许风头，无论如何，他要用我司马家的这步棋——”
他知道司马懿为了求存，定然会去找秋胧帮忙。
只要司马家站出来，只要秋胧站出来，那么已经被顶上风口浪尖的曹操，就能再一次被转移注意力，他可以重新成为救世的英雄，也可以顺便获取些许喘息的机会。
司马懿用力闭了闭眼。
“三日后，我需要夫人帮我一个忙。”
“什么？”张春华问道。
“……龙女秋胧，是否真的会来许都。”
——这一回，已经不允许他继续隐世埋名，对这乱世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