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烟消云散
褚海心茫然张开眼睛,看到头顶拱形的褐黄色苇编篾席,感受到身下晃晃悠悠的感觉,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身处船中。中陆不比多水的南陆,民间自用的小船大多是用这种苇编篾席作为顶棚,没有南陆那种桐油泡过的乌篷船看起来美观敞亮。
“你醒了?”
钱多多那张带着惊喜的俏脸进入眼帘。不待褚海心说话,她已将柔夷素手搭在他的额上,轻轻皱着眉,道:“好像还有点热,不过比起两天前已经好多了,再调养几天就能痊愈了。”
“我怎么了?这又是哪里?”褚海心想勉力坐起,可头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稍微动了下身子,就觉得全身酸痛,也不知是躺的太久还是病的不轻。
“放心,这是在南下的船上。你全身发热,已经昏迷了两天了。”钱多多轻轻笑了笑,将一侧的手巾在陶盆中浸了浸水,拧干递给他。
“我怎么会昏迷那么长时间?我们不是在洛都城吗?怎么又到了船上?”褚海心闻言有些发呆,愣愣的连手巾也不去接,只是一个劲儿的发问。
钱多多一改往日的小姐脾气,丝毫不以为意,温柔地将手巾铺在他的额头上,替他消热。可惜,褚海心此时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身边少女身上,刚刚醒来,就又想起了当日宗贤中箭的场景,胸中没由来的一阵发痛,眼角也不自觉的沾了水汽。
“这是一场梦吗?”他喃喃自语。
钱多多轻轻摇了摇头,明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忧郁,轻声道:“我也希望一切都是场梦,可惜事与愿违,这一切都真实的发生了,我们无法逃避。”
褚海心不说话了,茫然睁大了眼睛,默默盯着船舱的顶棚:“当时是你打昏的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钱多多一怔,随即娇俏笑道:“不过也怪不得我,谁让你那时像患了失心疯一样,非要在乱兵之中自寻死路。”
褚海心黯然道:“你不懂的.。那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是从小将我养大的老师.。。”说着翻身侧过脸去,只把后背留给钱多多。
钱多多深吸口气,将滑落的手巾重新浸于盆中,淡淡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与其在这里自暴自弃,不如想想今后该何去何从。殿下以身殉国,为的是保全大胥江山社稷不为外人所夺,纵然身败,也算死得其所。最起码他曾经为此努力过.。。”
“可终究还是害了自己不是吗?”钱多多看不见褚海心的表情,却能听出他话中的悲凉。“所有人都有发动这场战争的理由,老师有,许将军有,乔将军有,你也有.。只有我没有。可我拥有的东西,却因为这场战争而不存在了.。”
钱多多咬了咬下唇,把手轻轻放到褚海心的肩膀上,轻声道:“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褚海心略显单薄的身子明显一僵,他下意识的想往里蜷缩,不过终究还是忍住没动,任由钱多多的手搭在肩侧。
这个明显的动作并没有逃过钱多多的眼睛,可她依然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
短暂的沉默,微妙的气氛。褚海心终究还是轻轻抖了下肩,低声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了我。”
钱多多不着痕迹的将手移开,重新把手巾拧干了水,不过这次却是递到了褚海心的手里,“你救了我两次,我还你一次,却还欠一次。”
“.。。”褚海心接过了毛巾,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钱多多那会说话的眼睛一直就那么望着他,看的他耳朵有些发热,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把我打昏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钱多多也适时收回了目光,从陶壶中倒了一杯水给他,道:“喝点水,我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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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宗贤中箭不仅给褚海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对钱多多亦然。这是杂家下了大本钱意欲捧上帝位之人,没有了他,一切的投资都没有回报,一切的心血都等于白费。可时局已乱,钱多多无力回天,只好当机立断决定抽身,保存杂家现有的实力。
面对当时几欲疯魔的褚海心,钱多多完全可以把他当做弃子扔掉,这个执拗的书呆子对她而言,几乎没有任何用处,留他在身边,完全是因为宗贤的面子,如今正主已死,留这个卒子还有什么用处?可钱多多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她想到的只有这个傻傻的呆子两次不要命的舍身相救,还有他澄净而温柔的眼睛..没有一丝的犹豫,钱多多选择打晕了褚海心,并带他离开。
杂家众人对钱大小姐一向言听计从,众人背着褚海心,摸到事先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却发现这里已经被乱兵占据,无奈之下,众人只好随大批难民一起,从拥挤不堪的隆泰门出城。
本以为这上百条汉子围在一起,怎么也能保证小姐安然无恙的出城,可杂家众人显然低估了流民的实力,一俟冲入人流,才发现根本身不由己,百多号人转眼便被人潮吞没。在几个壮汉的拼命维持下,钱多多带着昏迷的褚海心,终于出了洛都城。
这时候,她身边的护卫只有区区数人,其余的人全都不知道散落到哪里去了。随着如潮的人流向东走上官道,到了离洛都不远的风口驿才安定下来,所幸这里也是杂家的势力范围,和当地的“八门”取得联系后,钱多多让人弄了一条小船,顺白河南下,改走水路,在浦花县灌河口转到横贯东西的天河之上,此时他们行程已近一半,距离江州地界已经不远。
“云霓呢?她没有和我们一起吗?还有苏山傲,他在哪里?”当听到他们一行只有几个人的时候,褚海心有些发懵,他还以为云霓、苏山傲和他们一起逃了出来,刚才还在奇怪怎么没见这两人的面,现在才明白他们压根没一起逃出来,这下心里又岂能安生?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钱多多按住将欲起身的褚海心,道:“当时情况危急,到处都是乱兵流民,我们事先约好在青木巷汇合,可赶到那里一看,溃散的乱兵把里面糟蹋的不像样子,苏公子和云霓他们根本不在那里,天策卫已经退兵,任娬也没有死,朝廷很快便下达命令,要肃清城内乱兵,我们穿着金吾卫的军服,很容易被人家当成乱兵,根本来不及慢慢找寻他们,只能先撤出城外再作打算。”说完,看了褚海心一眼,又道:“我想陈巳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凭借陈巳在洛都多年的经营,他们两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这点我可以保证。”
褚海心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强烈,他用力摆脱钱多多的手,涨红了脸道:“保证,你凭什么保证?现在的洛都城就像是人间的炼狱,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全都逃了出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乱兵如匪,这个时候那些人什么做不出来,烧杀抢掠,奸淫掳盗,云霓那样的小姑娘落到他们手里,只怕..。不行,我要回去找她!”
心中不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褚海心愤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勾头就找自己的靴子。
钱多多也恼了,钱家的大小姐何曾被人这样训斥过,何况此刻的她还有一点点心虚。也许不想让眼前的少年看透她的心思,她反手将褚海心按在床上,娇声喝道:“你醒醒吧,呆子,你以为我不想找到他俩吗?可那种情况下,根本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这时候回去?这时候你连洛都城的门都进不去?不妨告诉你,我们刚刚出城,洛都三道大门就已经关闭了,皇帝连‘星骑’都出动了,难道不能平定些许乱兵?”
“听我一句吧,云霓不会有事的,苏公子更不会有事。此刻的洛都恐怕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就算我们回去,一样是无济于事。”不知为何,钱多多的神色有些黯然,压着褚海心的胳膊也逐渐有些松动,褚海心奋力一挣,竟然脱离了她的控制。
“哼!刚才还说洛都已经重新回到了朝廷的控制。现在却说洛都乱的不成样子,钱大小姐嘴里,果然没有一句真话。”褚海心揉着手腕,冷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的,找他俩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
钱多多心里不由一阵气苦,她刚才说的话句句属实,只是还有一半未曾对他言明,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看到褚海心毅然决然地披上了外袍,她心中像被淋了一桶冰水,只感觉遍体发寒,忍不住急声道:“我没骗你。洛都此刻已经落入纪无骇的手中,恐怕连天明宫都陷落了。整个帝都风声鹤唳,不要说进城,恐怕刚刚靠近城门,就被纪无骇的‘炎团’给分尸了。”
褚海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对着钱多多,声音冷的像是加了冰:“什么意思?纪无骇怎么会出现在洛都?赢虎卫不是奉命戍守赢州北线吗?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还有什么事瞒着老师?”
褚海心只是一个孱弱的书生,可此时的他却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饿狼,浑身上下散发出慑人的气息,看的出他在极力的忍耐,可眼中的质疑还是让钱多多心里一疼。
“你不必如此,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太子殿下的事,只是.。我们都被算计了。”
“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褚海心上前一步,双手紧紧箍住钱多多的肩膀,声音竟有些颤抖。
钱多多垂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半天才抬起头,低声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在天策卫撤军以后,任惟义带领剩余守军追击,两只残缺不全的队伍在城外五十里处遇伏,设下埋伏的正是纪无骇的赢虎卫,据说,不管是天策卫还是任家的人马,十者不余其一。赢虎卫轻松进驻洛都,带兵包围天明宫。”
“怎么会这样?”褚海心磕磕绊绊往后退了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他实在无法想象,宗贤、许赢之和乔鲁这样绝世的人物,不但落个惨败的结局,到头来还给别人做了嫁衣,真应了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云霓,她该怎么办?还有山傲,他俩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无力地垂下了头,眼泪夺眶而出,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褚海心近乎崩溃。
“洛都现在不能去了,但杂家隐藏的眼线还在。等我们安定下来以后,我会派人专程去打探他俩的下落,你.。不用担心。况且,墨家的吴前辈还在城里,纵使刺杀任娬不成,以他的身手安然身退还是可以办到的,苏公子是他的弟子,自然有找到他的方法。”钱多多的话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但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褚海心的眼泪刺痛了她的心,她实在不想看到眼前的少年如此难过,可另外一方面,她的心中也多了一丝的轻松,不管怎么样,褚海心似乎没有埋怨她的意思,而且少了云霓在身边,她无疑会有更多的机会。至于到底是什么机会,连她自己也懵懵懂懂的说不清..。
褚海心大病初愈,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再加上情绪起伏、心中悲痛,片刻又昏睡过去。钱多多蹑手蹑脚给他盖好被子,轻轻退出船舱。甲板上坐着几名寻常百姓装扮的杂家弟子,见到钱多多出来,慌忙起立行礼,钱多多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自己走到船头,望着月光中波光潋滟的河面,呆呆出神。
几个汉子互相对视,知道自家小姐有心事,不虞有人打扰,便轻手轻脚退到后舱。因为匆忙之间找不到更好的船只,他们只能用这艘普通渡船来代步,虽然渡船不小,却没有平时客船分隔好的空间,只有前后两间船舱,用木板隔开,算作住人的地方,褚海心自己就霸占了前舱,这些人只好挤到后舱里去,好在人不多,空间还算宽裕,勉强还能容纳几个汉子躺下睡觉。
一时之间,船上静悄悄的,除了头顶明月,身侧清风以外,只剩下船行河面发出的“哗哗”犁水声。钱多多再也忍耐不住,颓然瘫坐在甲板上,她只告诉了褚海心结果,却隐瞒了其中的经过,赢虎卫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地攻占洛都,算起来,杂家出力甚巨。
一切还要从两天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