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章 空前绝唱(上)
朱红色的宫门上,铮亮的黄铜门钉没有往日映着日头时那么光彩夺目,反而像是灰扑扑的铅锭,看起来沉闷闷的,毫无生机。也难怪,半空中灰云密布,罡风烈烈,这样的怪天气,使得沉闷的天明宫愈发沉闷起来,就连宫殿上的靛青琉璃瓦也失去了明艳的色彩,配着青灰色的厚重城墙,看起来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巨大陵墓。
天沉似水,帐外的日晷成了摆设,纪无骇下令让人点了信香计时。小指粗细的松木信香插在青铜香鼎中,以此为界,南面是整装肃立的赢虎三军,人人跨马持刀,手中松垮垮地攥着缰绳,坐下清一色的北疆良马,不时踢踏前蹄,间或打着响鼻,似乎是十分不满意被主人束缚于此。只是马上骑士都像山一般沉静,他们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像长矛一样挺直身躯,目光全部投向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身上,没有那个人的命令,就算是面对着洪水猛兽,这些彪悍的赢州死士也不敢妄动。
纪无骇歪着头,左臂贴身持着马缰,腋下夹着那根磨得有些破损的马鞭,他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松松垮垮,和身后军容肃穆的赢虎骑士相比,就像一个信马由缰的纨绔大少。身上那件锻钢麟铁甲在没有阳光的天气下,看起来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只有外罩的那件暗红色锦缎大氅似乎还像那么回事,给他原本不高的身量平添了几许威武之气。
亮红色的火点渐渐黯淡下去,信香马上就要熄灭。纪无骇深深吸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常若水,嘴边泛起一丝冷笑。突然间,他的右手缓缓扬起,那是准备下令的征兆,只要那只手臂狠狠劈下,身后的赢虎将士就会疯狂地冲向宫城,脚下的这方土地将会瞬间成为血与火交织的世界。
常若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毛,事情似乎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实在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城中的贵戚们依旧选择了负隅顽抗,如果真要强攻的话,即便赢虎卫这边得不到好处,可以任家为代表的世家集团损失会更大,甚至可能会落个满盘皆输的境地,这在凡事以衡量利弊为先的世家眼里,应该是得不偿失之举。
难道事情有变?常若水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所有人都沉着脸,屏息静气地等待纪无骇劈下右臂的那一瞬间,有些骑士甚至暗地里放松了缰绳,以便下一刻更快地冲锋。
燃烧的火点忽明忽暗的闪了几下,终于在一阵风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有人在这一刻都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以至于这声气息听起来好像是巨人的叹息那般沉重。可眨眼的瞬间,所有人又同时都松了口气,因为他们清楚的看见,对面天明宫的宫门,终于亮出了一丝缝隙。
浑厚古朴的朱漆色宫门朝两边缓缓打开,两列手持画戟的金甲卫士步出宫门,这是金吾卫中的执戟司,一个个看起来虽然高大威猛,其实都是负责仪仗的摆设,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随后,两列身着彩色宫装的妙龄少女鱼贯而出,她们手中提着琉璃灯盏、鎏银香炉、白玉如意等一系列的礼器,双足隐于坠地纱裙之中,迈着细碎婀娜的宫布,摇曳生姿的排列在执戟司武士的前方。
再往后,是两列身着圆领紫袍的太监宫人,这些人端着漆金铜盘,里面摆着各式瓜果素食,一个个弓着身子,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领头太监的身后,整齐有序的站在宫女前面。
看到这般场景,常若水不禁哑然失笑,他带马向前,走到纪无骇的身侧,低头悄声道:“看这阵势,不像投降,倒像是款待国宾的声势啊。”
纪无骇皱了皱眉:“这到底是搞什么鬼花样?”
常若水悠闲地整了整袍子,道:“估计是里面咱们那位死要面子的太后搞出来的,估计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毕竟这洛都城里还有数十万百姓在看着呢,什么都依了你,她这个摄政皇太后也不必当了。”
“皇帝都快没了,要这个太后有何用处?”纪无骇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习惯性地去摸颚下胡须,结果摸了个空。
常若水无声地笑了笑,把头凑到纪无骇的耳边:“主将大可不必理会,既然要出风头,就在天下人的面前出个够,让所有人都记住你,赢州---纪无骇!”
“你这个鬼书生,唯恐天下不乱!”纪无骇乜了他一眼,随意唇角轻扬,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意:“不过此意正合我的想法,已经得罪了这帮人,不如索性干脆到底!”
两人交头耳语之间,天明宫前又玩出了新花样,大胥的宫廷乐队依然出场,第一层是五十面弹奏琵琶的女乐,第二层是吹奏箜篌的乐师,再往后是两面大鼓,另带羯鼓四面,擂鼓的力士光着膀子,额上扎着一束鲜艳的彩绸,每一鼓点下,两臂肌肉块状垒起。最后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管乐,演奏者身穿盛装彩衣,皆是秀雅动人的女子。
这样宏大的场面完全把赢虎卫的将士们给搞晕了,见过世面的军官还算好的,只是有些不知所以然的相互对视一眼,底下的兵士却被镇住了,一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盛大的仪仗队伍,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终于,主角姗姗出场。文武百官身着缁衣朝服,头束巍峨高冠,宽袍大袖迎风招展,微微躬着身躯,结成方队,缓慢而又沉重的从门中走来。队伍的最后方,是高达一丈的锦绣金色腾龙华盖,其下是三十二名壮汉抬着的纯金御龙步辇,而上面竟然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盛装宫服、明艳动人的太后任娬,另一个则是大胥名义上的皇帝--景帝宗禅。
“想不到咱们这位太后比起五年前我进京那会儿,不但没老,反而更加年轻啊!”纪无骇笑了一下,笑容里饱含深意,不知是钦佩还是嘲讽。
“看来太后身边果然藏着阴阳家的高人啊!想必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了。”常若水点头道:“阴阳家千古玄学,万万不可小觑,一切务必小心。”
“你也太小觑了纪某人了。”纪无骇不满地瞪了一眼常若水,突然带马朝前奔去。常若水怔了一下,有心想拉他,可是纪无骇身下是千金难买的北疆龙血马,只一瞬间便超出了他两个马身的距离。
“主将这是要干吗?”李搏策马冲了过来,一脸迷茫地望着绝尘而去的纪无骇,只好把头转向了常若水。
“唉!”常若水叹了口气,淡淡回道:“还能干吗?出风头呗。”
李搏愕然张大了嘴,抬起右臂,阻止蠢蠢欲动的“炎团”骑士,用十分感叹的口气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妄动。这种事,交给主将一个人即可。”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若是有人抢他的风头的话,估计没什么好果子吃。”
当先的执戟金吾只看见一人一马快速疾驰而来,马上的身影像是浓雾中的鬼影,根本看不清楚面孔,而且马速奇快,转眼间,已经冲到身前。“大胆狂徒!太后、皇帝陛下在此,还不.。。下马.?”虽然明知道对面来的都是惹不起的虎狼,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职责所在,金吾武士不得不上面阻拦,如果就这样被人明目张胆地冲了进去,恐怕此间事了,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惜“下马”二字未曾脱口,纪无骇已经纵马从架起的十多杆雪亮的长戟上跃了过去,丝毫不曾减速,反而加速从队列中窜了出去。这一手引的赢虎卫的将士大声叫好,而这边原本庄严肃穆的仪仗队伍却被闹得人仰马翻,尖叫惊呼不绝于耳。
“大胆纪无骇,尔敢冲撞皇家仪仗?”不知是实在忍无可忍,还是被纪无骇无礼的举动激得热血上头,两名武将打扮的朝臣抽出了腰侧悬挂的铁剑,一人怒目戟指,劈手一剑,就往纪无骇的坐骑身上砍去。
纪无骇回身冷冷瞥了他一眼,手上没有任何动作,那匹龙血马高高扬起前蹄,一个蹬踏,将那人看似强壮的身躯踢到了一丈开外的地方,直接砸进了鼓乐班子里,引的更是尖叫声一片。
可在纪无骇冷冷的目光之下,尖叫声很快便平息了,换来的只是众人瑟瑟的颤抖和低伏的头颅。另一名出头的武将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冲动过了头,在同僚怜悯的目光中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往后退了两步,望着纪无骇阴冷的脸色,强撑道:“你.你待如何?”
“这不是兵部侍郎陈大人吗?”纪无骇带马上前一步,漫不经心瞄了来人一眼,“你们这些蠢物都不配做我坐骑的对手,还敢在这里指手画脚?”说完,腰间的长刀一寸一寸的脱离刀鞘,那冰冷的铁光映在陈大人的脸上,是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雪白动人。
“我给你两个选择。”擎刀在手,纪无骇勾着头道:“一是从这里滚回去,别再做些螳臂当车的傻事。二是你可以继续卖弄忠心,不过你的脖子要硬的过我这把刀。怎么样?”
“你.”陈大人昂首怒目,可在纪无骇的目光中,渐渐失去了刚才的血勇,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当英雄,可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怂,陈大人自问做不到这点。
“陈卿家退下吧,今日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随之而来的一句话使陈大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可随即他才意识到,发话之人不是让他平素听惯了的女声,而是几乎不怎么见面的傀儡少年皇帝,这一惊,更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任娬平静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可谁曾料自己的儿子竟然一反常态,不甘示弱的回望了母后一眼,这个被后世称为景帝的少年努力调匀呼吸,勇敢的昂起了头。在彼此交错的目光里,母子二人都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感觉。任娬微微错愕,半晌才道:“皇帝已经发了话,卿家退下吧。”
陈大人如听纶音,悄悄抹了把头上的汗,朝太后躬身行礼,迟疑片刻后,又朝皇帝行了个礼,然后再也不敢回望纪无骇,狼狈退回群臣之中。
纪无骇面无表情地还刀于鞘,催动胯下坐骑,在距离御龙步辇十步左右的距离,翻身下马,朝着座上面色青白的景帝宗禅伸出了手:“陛下,随臣一同回赢州吧。臣虽无能,可是有臣在的地方,就没有别人敢欺辱陛下。这花花洛都虽好,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难道陛下不想尝试自由的滋味吗?”
此语一出,一片哗然。群臣外带所有的宫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纪无骇,虽然此人狂悖自大的名声早已传遍四野,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为皇帝而来,可谁也不曾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毫无顾忌。
任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潮红,就连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她尽力调匀呼吸,沉声斥道:“纪无骇,你可知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实话而已。”纪无骇冷冷一笑,再次盯着宗禅煞白的小脸,继续道:“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请上臣的马。”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年轻的皇帝,羸弱的景帝从登上帝位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关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