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空前绝唱 (下)
冕旒上悬垂的十二条珠玉旒微微轻颤,任谁都能看出,此时的景帝内心正处在天人交战的极度动荡之中,太后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脸上,虽然纪无骇三天前已经开出条件,交出皇帝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被迫和自愿是两码事。如果皇帝亲口说出,自愿跟纪无骇走的话,那么纪无骇乱臣贼子的帽子是扣不上了,恐怕世人还要给他一个忠义勤王的评语。
这是身为太后的任娬坚决不愿看到的情况。
“皇帝可要想想清楚。”任娬本不想开口,可看到宗禅阴晴不定的脸色时,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她的声音沉静冷漠,根本不像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嘱咐,更像是一个将军在命令自己的下属。
宗禅突地打了个激灵,随即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起来,他不敢去看母后的脸色,也不敢直视纪无骇的眼睛,却缓慢而又有力地站直了身躯。在这一刹那,做出了平生第一次遵从自己心意的决定,此刻,没有人能左右他,他也不再是母后手中的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是一只想要挣脱牢笼飞上天际的金丝雀。
景帝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坚定的望着纪无骇:“扶.寡人上马!”
纪无骇眼睛一亮,愕然抬头望着皇帝。一旁的任娬颓然坐倒,手中那柄白玉如意被她快要掐出水来,而她的脸色更是像极了如意的玉色。群臣当中,没有人敢出声说话,只听见重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不知道这意味着轻松还是沉重。
“陛下,上马!”纪无骇伸手牵过一侧的坐骑,屈臂震开抬着御龙步辇的壮汉,将那匹全身黑亮的龙血马牵到宗禅的脚下,全然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将少年皇帝牢牢托起,稳稳放在马背上。
将军执缰,君王乘马,两人一马在万众瞩目当中施然回返,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变得鸦雀无声,丝竹箜鼓一息寂灭,除了风声,一切竟变得静悄悄的。
纪无骇手挽缰绳,每走一步,身上鳞甲编缀的铁片都会擦出金属的摩擦声,就在这种“沙沙”的节奏声中,所经过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刻意地低下了头。可纪无骇不管这些,他望着铁灰色低沉的苍穹,用力吼出一曲高歌:“千里驹兮驮帝王,不负君兮好儿郎!”
在他的带动下,对面的赢虎卫将士群情激昂,他们扬着马鞭,在空中呼啸画着圈,同声高歌道:“引长弓兮射天狼,血染衣兮归故乡!”
军中猛士兴起狂歌的场面,更衬得天明宫前的皇家礼仪黯然失色,沉默的人群中,任惟名抬起头,望着纪无骇离去的背影,悄悄地咬了咬牙:“任家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当百倍偿还。”
赢虎阵中,李搏环顾四周群情激昂的同袍,对常若水苦笑道:“咱们这位主将,不当戏子真是可惜了。”
常若水莞尔,仰头望着天色,从容道:“就是再好的戏子,也演不出以天下为舞台的绝唱!”
李搏一顿,随即笑道:“呵呵,军师所言甚是。那我们就安心做看戏之人好了。”
常若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李博一眼:“错,我们将是空前绝后的龙套。”
李搏闻言一怔,随即恢复从容姿态,长叹口气:“唉!这样的主将加上如此军师,天下顷刻可覆。”
常若水哈哈大笑,拱手抱拳,在马上朝李搏深深一礼:“常某先谢过李兄吉言!”
刚走过广场正中,离两边的阵营都空出一段距离,宗禅坐在马上,盯着前面纪无骇的背影,幽幽道:“我想求纪将军一件事。”
纪无骇扭过头,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只冷冷道:“陛下用错了称呼。天子自称,应为朕。”
宗禅怔了怔,摇头苦笑道:“当皇帝快一年了,这个称呼还没用惯,平素连宫内的实权宦官也不把我看在眼里,何必再用这种称呼.自取其辱呢?”
纪无骇没有回话,只是默然牵着马向前走着。宗禅可能已经习惯了冷遇,心下也不在意,双手温柔地抚摸着胯下龙马的黑色长鬃。
“这才是陛下想逃出皇宫的原因吧?”
宗禅愕然抬头,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纪无骇冷不丁的一句话,竟让他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声道:“我只想好好地骑一次马,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纵马狂奔于原野之上,没有宫墙,没有冷眼,没有拘束。只有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说着,他轻轻抬起手臂,虚张在半空中,似乎想捕捉到一丝自由自在的风。
纪无骇再次回头,望着行为有些幼稚的宗禅,用鞭梢把头上的兜鍪向上顶了顶:“据臣所知,陛下着实养了几匹好马。”
“是啊,每年都有人进贡名马。”宗禅微微点头:“可是母后有旨,我不得擅出晴明宫,寝宫虽大,也有御苑可供乘马,可惜被母后种上了她最喜欢的蔷薇,根本不可能供我骑马,所以平时最大的爱好,也就是闲来无事喂喂草料而已。”
纪无骇点了点头,突然并起双指,指着远处与宫城相连的晦涩天际道:“臣可以给陛下想要的自由,可自由是需要代价的。”
宗禅顿了一下,随即洒然笑道:“将军终于开口谈条件了。其实我也明白,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是将军所图吧?”
“陛下是明白人,臣不再多言。”
宗禅无声苦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凄凉,“身为帝王,连称朕的勇气都没有,要这帝冠.还有何用?”说着,解下头上的金玉冕旒,扬手将其抛向长天。
“宗禅愧对列祖列宗,不能重振皇族,造福苍生。只愿意过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只求将军不要再限制我的.。自由。”
纪无骇闻声止步,徐徐松开了握着缰绳的右手,他按着刀柄转身,站在少年皇帝的身前,以一种十分凌人的气势和宗禅对望,宗禅下意识的想躲避他鹰鹫一般的目光,最终还是勇敢的仰起头和他对望,在这一刻,没有所谓的君臣之分,更像是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对话,任谁都不想示弱。
终于,纪无骇收回了慑人的目光,轻轻拍了拍龙马雄壮的身躯,轻声道:“这匹龙血马是臣敬奉给陛下的礼物,从今天起,陛下可以骑着它任意驰骋。在臣这里,陛下依然是君,臣下依然是臣。臣可以保证,在陛下的有生之年,大胥的国号不会变,宗家的天下也不会变。”
刹然转身,他转身朝着赢虎卫的阵营大喊道:“炎团出列!随皇帝陛下试马!”
李搏听的一怔,可军令如山倒,又岂能不从?当下呼喝一声,催动胯下战马,带领身后清一色的赤袍骑士,像一股红色的旋风一样掠了过来。队伍整齐的围拢在主将和皇帝的身旁,纪无骇伸手牵过一匹属下递来的缰绳,极其麻利地翻身上马,并将自己的马鞭送到宗禅面前:“陛下,请!”
宗禅犹豫了一下,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最终还是接过了马鞭,细细摩挲着鞭身粗糙的纹理,望着身侧似疾风猛虎一般的雄壮骑士,他大大的眼睛中爆出令人心悸的神采,再也不愿做孱弱的傀儡皇帝,即便明天就死,今天也要尝到自由和放纵的滋味。
“驾!”
龙血宝马运蹄如飞,马身上的肌肉线条像是天边流线的浮云。少年皇帝的身躯紧紧贴服在马背之上,明黄色的金线龙袍随风鼓荡,绾好的发髻被风打乱,纷纷扬扬飘洒在脑后,这刻,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屈辱的遭遇,只感觉像风一般自由。
“走!”
一声令下,纪无骇当先纵马驰于皇帝身后,炎团将士亦纷纷呼啸着调转马头,李搏不紧不慢地缀在主将身后,其余将士则自绝排成三纵骑兵队,山呼海啸般围着广场兜起了圈儿。
群臣纷纷侧目,百官为之惊叹,任娬太后嘴角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血色。当年,任娬曾经下旨,宫内只有龙尾道一侧可供走马,从望龙台外的玉趾道开始,一直过望龙台入天明宫,所有御道皆不许乘轿骑马,这个规矩立了多年,宗禅自然清楚,可如今在他的带领下,这些野蛮的赢州蛮子竟然围着皇城跑起了马,这是赤裸裸的藐视皇权。
可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就在这些达官贵人屈辱与羞愤的眼神中,队伍突然折转了方向,在宗禅的带领下,如一条赤龙般冲向太平长街,冲向帝都的大门承天门.。
烟尘四起,人吼马嘶。皇帝和炎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常若水举起袍袖扇了扇荡起的浮尘,神色自若地调转马头,对身后还在发呆的庄延道:“还愣着干嘛?使命完成,打道回府了。”
“走了?”
“走!”
****************************************************************
洛都----观星台
九层高台之上,一对少年男女凭栏而立。观星楼作为洛都最高的建筑,在九层天鼎四周的露天平台上,可以清楚看到天明宫前的情景。
“你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赢虎卫中。”鱼楚水倚在白石砌成的莲花柱上,远眺承天门前那赤潮般的赢虎卫人马,语气平淡道。
“就不能算的再仔细些吗?”苏山傲双手撑着石围栏,看起来有些焦躁。“这么多人,你让我上哪里去找?“
鱼楚水轻轻摇头:“观星卜命之术不是神技,我只能通过你给的生辰八字推算出那位姑娘的命星,再根据命星移动的轨迹来推演出她所在的大致方位,别的,我实在帮不了你。”
苏山傲叹了口气:“唉,这也比没有线索强。早知道就该问问海心和大叔的生辰八字了,让你测出大致方位总好过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强。”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奇怪地乜了鱼楚水一眼,道:“你真不知道大叔在哪里?”
鱼楚水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再次摇头:“我说了,我不知道。“犹豫一下,又补充道:“我虽然是阴阳家的人,可平素只管观星卜算,如果不是师尊执意要把这个位置传给我,恐怕我现在依旧还是个不问世事、只以专研星象为乐的普通弟子。”
“这样的人生有趣吗?”
鱼楚水微微一愣,苏山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偏偏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竟有说不出的正经。
“什么事…。习惯了也就觉得有趣了。”鱼楚水低头,抚着莲花石柱上精细的雕纹,淡淡回道。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出这冷清的高塔,看看这个繁华的世间?”苏山傲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目光更是肆无忌惮的盯着鱼楚水绝美的脸,仔细看,其中好像隐藏着燎原的星火。
也就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苏山傲的心里突然明朗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以前读书时不明所以的一句话:“与子携手,与子同老。”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拉起对面女孩的手,带她一同领略这个世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