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章 三年之约(下)
天空碧蓝如洗,流云随风自由改变形状,钱家大院中的枫树染尽了秋色,金黄中带着火焰一般的红。黛瓦白墙的幽静小院中,那株郁郁葱葱的青樟树依然保持着青翠的绿色,微风送怀,带来一丝樟木独有的清香,摩挲树影中,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正在相对煮茶。
“钱世伯和钱小姐对我有大恩,承蒙世伯抬爱,又留我谋以生计,这短时间,我一直在学习杂家对账记账的法门,一定不会辜负世伯的抬举。”
钱金戈摇头道:“贤侄误会了,以贤侄之才,做一个记账算账的账房先生,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我的意思是让贤侄加入杂家,而不是为我钱家所用。”顿了顿,看到褚海心略微迷茫的眼神,笑道:“钱家只是杂家‘五花’中的一家,所经营的产业有限,老夫不过是杂家五位话事人之一,不过因为稍长了几岁,被另外四家奉为首座罢了,如果老夫把你引荐到杂家中,正式成为杂家的挂名弟子,再委你于重任,以你的才华能力,稍微锻炼几年,还怕不能挣下万贯的家业?”
褚海心这才明白钱胖子的意思,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别的不说,光看洛都城里的大掌柜陈巳,其身价排场俨然就是一方大豪,杂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而为了这充满铜锈味道的孔方兄,世人又有多少为之疯狂成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芸芸,皆为利往。一个钱字,难倒了多少的英雄汉,又成就了多少的风流士?
可惜褚海心对利之一字却不怎么感兴趣,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多谢世伯抬爱,晚辈本不该推脱,但是心中实有他志,还望世伯恕罪。”
钱金戈把脸一沉,起身冷声道:“怎么?难道你也瞧不起我杂家中人?”
“世伯误会了。”褚海心再次行礼,“九流十家,各有天下。老师在世时就对九流十家有很客观的评价,十家各有所长,都有自己的信仰和理念,存世百年而不衰,这本身就证明了杂家的价值,我记得老师曾经说过,杂家虽操商贾之道,但能使物流通畅,百货丰盈,百业俱兴,这本身就是造福苍生的善举,何来瞧不起一说呢?”
钱金戈面色稍霁,转身负手而立,突然间,他的目光一闪,看见南墙月亮门之后露出一角石榴红裙,微一沉吟,又开口道:“这么说,贤侄是铁了心不入我杂家的门了?如果是多多求你,你也不愿意吗?”
褚海心苦笑,心道:怎么动不动就拿自己闺女说事啊?面上却不露声色道:“不瞒世伯,钱小姐的恩情晚辈铭记心间,可是人各有志,晚辈还有心愿要了,还有大仇要报,实在不想连累任何人。”
钱金戈扬起他的胖手,阻止褚海心继续说下去:“也罢,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老夫不会再逼你,但是我女儿的心思你也应该明白。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少年人,你只需替老夫当三年差,三年之后,你我恩情两不相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天高海阔任君翱翔。但是这三年内,你要尽心尽力办好我杂家的每样差事,还要小心翼翼不让我的女儿伤心,如果你答应的话,老夫现在就可以立下字据。”
“好,晚辈答应世伯的条件。”褚海心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朗声道:“至于字据什么的就不用了,钱家对晚辈有恩,晚辈理当有所回报。这年三内,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钱家的恩情。”
“既然你答应了,我就不妨明说,杂家在赢州翰澜山一带有一处马场,我要你到那里去当差,你可愿意?”钱金戈盯着褚海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少年人,你可想好了,那里地处边陲,环境恶劣,又紧靠蛮胡的地界,一不小心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比不得中陆的安稳优渥。可是这个马场却是我杂家花了大力气才建成的,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多久,而骏马是大胥的稀缺物资,谁能掌握优质的马源,谁就能占尽先机,这点你应该也能看的出来,所以,你一定要尽心尽力打理好这个马场,老夫也会派精于此道的能手来辅助你,希望你不要让老夫失望。”
“但凭世伯吩咐,晚辈一定尽力而为。”褚海心的神色依旧平静,像是无风的海面。
钱金戈叹了口气,突然朝褚海心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耳朵贴近,这才用极小的声音道:“贤侄不要怪我,其实老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打算,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从小被我惯坏了,任性起来连老夫都怕。现在,你离她远远的,过不了几年,也许那份心思就淡了,这样的话,不管对你对她,都是有好处的。”
褚海心怔了片刻,同样压低声音道:“世伯的意思晚辈明白了,晚辈知道该怎么做。”
钱金戈松了口气,脸上带着安慰的笑意,轻轻拍了拍褚海心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辛苦你了,事不宜迟,三天后钱家会有一队商团开往赢州,到时候,你也就随队出发吧。”
“是。”
交代完了一切,钱金戈举步朝南门走去,刚刚跨过那道月亮门,他就对着虚掩半开的铜木门沉声低喝道:“还没偷听够吗?快随我回去。”
门后闪出一道红影,钱多多咬着娇嫩的樱唇,慢慢腾腾挪了过来:“爹,你早发现我了对不对?”
“哼,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吗?”钱金戈也不回头,背着手向前走去。钱多多迟疑了片刻,还是提着石榴长裙追了上来:“所以你才故意说那些话,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对吗?”
钱金戈忍不住叹了口气,怜爱的望着自己明艳动人的女儿,轻声道:“爹是为了你好。你当爹真的在乎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我杂家什么样的人才笼络不来?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不厌其烦的游说他,如果他真的加入杂家,成为我们的自己人,爹真的不介意他当我的女婿,可人家志不在此。女儿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样的感情最伤自己,爹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钱多多轻轻一笑,转头道:“爹,从小到大,你见女儿死心过吗?”
钱金戈怒道:“你怎么这么傻?凭你的样貌才智,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在这一株树上吊死?”
钱多多莞尔一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苦涩酸甜,自饮自知。”
钱金戈闻言停住了脚步,原本光滑白胖的额头上渐渐聚拢一个“川”字,他疲累的摇了摇头,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死心。好在这小子实诚,我以恩情为由强留他三年,三年之后,如果他还不能回心转意,爹也就无可奈了。”
说完,背负着双手慢慢向前踱步,两侧白墙夹住他圆胖的身影,出墙的红叶在秋风中飘落在他的肩头,此情此景,在无边秋意的衬托下,竟显得有些萧索凄然。钱多多不知为何,鼻子有些发酸,她赶忙摸出锦帕遮住了眼睛,好半天才幽幽叹息道:“爹,女儿对不起你.”
三日后,一支将近三百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青骡驽马排成长长的纵列,小山般堆起的货物压的车轮“吱吱扭扭”乱响,车把式和脚夫忙前忙后,压货的镖手抱着横刀,骑着骏马,面色冷峻的走在队伍最前方开道。而坠尾的是各家商号的掌柜,他们不是忙着和家里的老小告别,就是在交待自己的伙计操持好店铺,整条长街闹哄哄的,看起来十分热闹。
其实整个商队里,钱家货品所占的比重不大,顶多有五分之一,其余都是离江城乃至整个江州的商号,钱家家大业大,关系网更是四通八达,跟着钱家的商队走,不仅安全,而且方便。每到一处,吃住都有人提前打点好一切,永远不用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客栈,险山恶水之处,有那不长眼的蟊贼妄图劫道,自有压货的镖师出手打发。
所以别的商号不管是出货还是进货,一般都搭钱家的顺风车。只需拿着拜帖通禀一声,缴纳百两细银,就可以成为钱家商队的一员,享受这一切的便利。也正因如此,钱家商队每次行商,队伍都是浩浩荡荡的望不到边际,这样的阵势,一般小股的山贼还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
这次钱金戈是要往赢州运一批珍玩,目的不在于挣钱,而是想用这些金珠玉宝和蛮胡的头人们换马,这两年赢州翰澜山到图符河一带的野马群越来越少,通过驯服野马扩大马场的计划已经远远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特别是纪无骇偷袭龙骑卫之后,原本的天子亲军竟然被赢虎卫拐走了将近三分之二的马匹,大胥官家的马场一年仅能提供数千匹骏马,远远不能补充龙骑卫的缺额,无奈之下,任娬下令征集民间马匹强充为军马,这下不仅惹的怨声载道,更是让马成为最紧俏的物资。
山雨欲来风满楼,军马的走俏一方面也反映了各种势力都在暗中扩大自己的力量,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他人掳走,任家的那位铁娘子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战争是迟早的事情,有远见的人已经开始着手储备战争所需要的物资。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暗地拥有一座牧场的杂家自然占了大便宜,他们走通关系,以高于寻常市价五倍的价格向朝廷提供马匹,如今野马难驯,马源短缺,岂不是到嘴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无奈之下,以“金钱菊”钱家、“白鹤草”白家、“金丝草”王家为首的五大话事人密谋,决定兵行险招,偷偷与北疆蛮胡中的百锦部联系,用中陆的一些奇珍异宝,换取蛮人的马匹,如果顺利搭上这条线的话,马匹将源源不断地运输到杂家的牧场,不仅可以提供给己方支持的纪无骇,还可以从中牟取大笔的利益。火中取栗,一举多得,向来是杂家惯用的生存法则。
而懵懵懂懂踏上第一次行商之路的褚海心,就是负责暗中接洽蛮人队伍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