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没靠山
星期五没有晚自习。
下午两节课后, 放学铃声一打, 所有人都飞奔出教室, 欢欣鼓舞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十月一号跟二号两天国庆长假。
现在所有大于一天的假期都可以称之为长假, 因为最长的假期春节也就是初一放到初三。
是的,1988年的假期少的可怜。
眼下, 刨除春节跟国庆外,还有元旦跟劳动节能各放一天假,其余的大小节日一律照常上班上学。平常每周也是单休。
都凄凉成这样了, 林母依然说林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往前倒推十来年,“文.革”那会儿, 还有春节不放假的时候呢。即使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 也要在毛.主.席的画像下先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年夜饭吃成民主生活会。
那个年代精神出问题的人多, 不是没原因的。
至于国庆跟周末, 多少年下来他们都是义务劳动, 比上班更累。“战斗的星期天, 疲劳的星期一”可不是空话。
跟过去比起来,现在女儿这代人真是泡在蜜罐子里头。
林蕊的心在滴血。
她也不肖想国庆七天假了, 她就郁闷周六周日原本就该休息啊。这下子冠上国庆节的名义, 放的到底算是哪门子的假。
这跟单位领导拿你的春节值班费当成红包过年时慰问你有什么区别?
林蕊收拾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表情分外凝重。
以至于簇拥着她往校外去的一干学生也立刻收敛起嬉皮笑脸, 同样神情肃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在这一天,他们即将决定了钢铁厂跟机械厂谁才是江州的龙头老大。
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是钢铁厂的职工,可他们身上流淌的都是钢铁厂的血。
林蕊嘴角抽搐, 她该感谢初中生物学习到位吗?
幸亏这帮热血沸腾的中二期少年没以为自己血管里头淌的都是火红的铁水。
硬着头皮被迫跟上大部队的陈乐,还是满脸惴惴不安,几次都想要拉住林蕊。
算了,机械厂的那帮碎催就是嘴狠,让他们嘴上花花又没什么。吹成老子天下第一的多了去,谁爱吹牛谁自己吹去。反正吹牛也不上税。
一直负责两头传话的人被他叨叨得头痛,气愤地瞪眼:“班长,你老是这样子,我真怀疑你是叛徒奸细。”
专门混进人民群众的队伍中,散播流言,打击自己人的士气。
“说什么呢你!”陈乐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男生鼻孔里头出气:“要不是你软蛋,周文周武能盯上你?”
其他人赶紧出来劝和:“算了,班长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男生冷笑不已:“应该是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
“你!”小班长陈乐气得手都抖了。
林蕊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了。”
现在的孩子怎么能这样不纯洁,说好的八十年代淳朴少年呢,怎么能腐眼看人基。虽然小班长细皮嫩肉,长得的确挺可口的。
众人立刻噤声,齐齐看向满脸不悦的带头大……姐。
“老大,你看看,这合适吗?”前头的小弟献宝似的从书包中掏出一根钢棍,满脸兴奋,“这绝对硬实。”
比起什么砖头片儿刀之类的,这个实在多了。
旁边的男生立刻骚动起来,纷纷指控他:“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太过分了,就你自己出风头。”
据说校园暴力事件主要集中在中学,初中比高中更严重,都是激素分泌的影响。
林蕊又在心头叹了口气,只恨手边没有凉茶可下肚,压一压她满心的无奈。中二期的孩子们,小鸡仔似的身板控制不了他们热血上涌的心。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递给于兰:“冰棒。”
用冰水来浇浇这群孩子不知从何起的心头火。
于兰干净利落地应声,朝小卖部冲去,大声喊着老板,然后带回来三根娃娃脸雪糕跟一根奶油冰棒。
雪糕林蕊一根,苏木一根,班长一根,奶油冰棍则是她自己的跑腿费。
林蕊看着雪糕的娃娃萌脸,无语凝噎。
娃娃脸雪糕三毛钱一根,奶油冰棒一毛钱一份,她同桌还真是一分钱都不给她剩下啊。
她原本打算的是三分钱的马头牌冰棒出马,在场十个人,三毛钱解决战斗。
新上任的大姐大林蕊只能心头叹气,抿了口雪糕,直到味蕾充分感受到奶油与巧克力融合在一起的松软甜腻,才慢悠悠地开口:“丢掉。”
手持钢棍的男生愣了下,焦急地强调:“老大,咱们不能毫无准备啊。机械厂的那群龟孙子,下手阴着呢!”
林蕊慢悠悠地吸吮着娃娃脸,说话声都弥漫着甜香的奶味:“你们什么时候看我动过钢棍了?别说傻话,身上带了诸如此类物件的,统统给我丢掉。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不肯动。
有人陪着笑:“老大,您虽然厉害,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千万不能着了小人的道。”
林蕊不说话,只一口口地慢慢吃着雪糕,目光落在钢棍上。
切,猜都不用猜,挖社会主义墙角,肯定是从钢铁厂弄出来的。
拿钢棍的人不满地嘟囔了声,最终还是丢下钢棍:“那你自己看着办。”
“看什么啊?”林蕊笑了笑,“别扔,前头有收废品,大家都拿出来卖掉。拿了钱买冰棒也是好的吗?”
十五分钟后,身穿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校服的学生们集体人手一根冰棍,与机械厂的少年们在土山后头狭路相逢。
双方整装待发,个个严阵以待。与钢铁厂同学手上的冰棍不同,机械厂的少年杀气腾腾,不少人已经从书包中抽出今日血战的武器。
“你就是那个少林传人?”机械厂子弟学校的领头少年嘴里头叼着根香烟,“小丫头够跳的嘛。”
他正要潇洒地弹烟灰,远处传来一连串的呵斥:“干什么呢?站住!不要跑!”
身着军装的男人厉声呵斥,大步朝土山方向跑来。
妈呀,是当兵的!抽烟少年吓得手一抖,烟头掉落,他撒开脚丫子就跑。
艹,听说江州这回全市严打开动了部队来,原来是真的啊!
“大哥,快跑,听说他们有指标。凑不齐逮着谁就是谁。”
霎时间,尘土飞扬,浓烟滚滚。转眼的功夫,机械厂初中的学生已经鸟兽散。
当然,人民子弟兵的速度也不慢,林蕊嘴里头剩下的最后一口雪糕还没吃完的时候,军人也跑到了他们前面。
“干什么呢你们?”
于兰吓得手软脚软,抓着的奶油冰棒都“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她连心疼都来不及,赶紧本能地否认:“没……我们看……看枫叶写作文呢。”
她拽着林蕊的胳膊一个劲儿使眼色,跑啊,赶紧跑。
这要是被逮到了,说不定他们也会被开除的。
“跑什么啊。”林蕊抢回自己的校服袖子,莫名其妙,“我们杀人还是放火了,有什么好跑的。”
于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简直快被自己二五眼的同桌气哭了:“严打,都出动军队了!”
机械厂的那帮瘟生,跑的比兔子还快。妈的,她怀疑这是个坑,机械厂的早就通知了警察,要陷害他们。
先前一直负责联络的男生倒是没走,相当有义气地拦在前面:“我们没打,真要算责任,算在我头上。”
林蕊无奈地扬起手,朝身着军装的男人挥了挥,大声呼唤:“舅舅,你请我们吃小馄饨好不好?”
小孩子才打架,她一个当代大学生能跟初中生打架?嘿,这年头,谁没个靠山还敢行走江湖?
郑团长看着自己外甥女儿都要笑出褶子的小脸,无奈地点点头。
什么班上同学没近距离接触过真正的军人,强烈要求看一眼上过战场的舅舅。舅舅一定得穿戴整齐登场,不然她会没面子。
合着蕊蕊这个小丫头是拿他当椽子呢。
林蕊转过头看自己的一群小弟:“傻愣着干什么,把那些铁棒子什么的都捡起来,统一卖给收废品的。不知道国家建设需要炼钢铁啊。”
少年们面面相觑,没胆子问林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苏木脸上。
一直在旁边认认真真吃娃娃脸雪糕的苏木慢慢地抬起头,满脸高深莫测:“我们修行之人讲究的是借势,我们从不轻易出手。”
秋风挟着枯草飞过,往他嘴里头钻,他赶紧抿住上下唇,生怕毁了高人的气势。
“你们都是蕊蕊的同学?”舅舅点点头,转过身大步往前走,“来,舅舅请你们吃小馄饨。”
他的背后,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小馄饨的肉香跟舅舅的军装间垂死挣扎,愣是没人敢撒开脚丫子跑路。
馄饨摊子上,舅舅给这群初中生每人都要了碗鲜肉小馄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你们会打架?”
柴火灶大锅煮的骨头汤鲜香诱人,煮的半透明的馄饨皮里头透出粉嫩的红,紫菜虾皮飘摇在鲜汤馄饨间,翠绿的芫荽切得细碎,红亮的辣椒油弥漫出诱人的香。
少年们咽下口水,面面相觑,然后统一地摇头:“不会。”
舅舅点点头:“好,今天你们的话,舅舅记下了。要是哪一天叫我逮着了你们,我亲自押你们去少管所!”
他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脸一板,吓得两个小男生直接呲溜滑倒在地上,连话都不敢说了。
舅舅转过头冲陈乐笑:“下次碰到班上同学出去打架,知道怎么做吗?”
“报……报告老师。”陈乐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挺起胸膛。
他没错,他是为了全班同学的安全与荣誉着想。
舅舅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跟同学打什么架?真想打的话,当兵去,保准你们打到这辈子都不想再打。”
于兰埋头拼命吃馄饨,愣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股脑儿干掉了整碗的馄饨。
她偷偷在桌子底下踢林蕊的脚,眼睛珠子咕溜溜转,可怜巴巴地示意,她都吃完了,可不可以走了啊。
妈呀,林蕊的舅舅怎么比老李跟老刘更可怕。她就不该吃那根奶油冰棍。
舅舅转过头看她,微微一笑:“馄饨好吃吗?”
于兰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好吃,谢谢舅舅。”
舅舅笑容不变:“吃饱了吗?”
“饱……饱了,谢谢舅舅。”于兰眼睛跟鼻尖都泛红。
嗯,她不害怕,她一定是因为辣椒油倒多了。
舅舅微微颔首,示意小姑娘:“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做作业,国庆节快乐。”
于兰如蒙大赦,立刻拽起自己的书包带子,一溜烟跑了。
剩下的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集体三口并作两口,一股脑儿喝完小馄饨。
他们也顾不上嫌弃辣油倒多了,赶紧抹着嘴巴,一个个排队跟舅舅告辞。
对于男孩子,舅舅可不像对女孩子那么温柔。
他慢条斯理地舀了口馄饨送进嘴里头,品尝半晌后才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幸福啊。我们在老山的时候,别说馄饨了,连口水都喝不上。二百个亿换不来一捆甘蔗。”
要是平常,好奇心重的少年肯定要追问,《高山下的花环》电影里头讲的都是真的吗?
然而此时,再给他们加个胆子,一群半大的小子都不敢开口。
少年们战战兢兢,谁也没勇气吱声。
舅舅突然间放下勺子,目光冷冷地扫过去:“我看你们就是糖水里头泡久了,齁着了!”
男生们吓得集体打哆嗦,简直都要哭了:“不敢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是机械厂的龟孙挑衅来着。”
舅舅从鼻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人家说两句,你就要跟人家拼命?有这血性,你怎么不用在学习上啊?老师爹妈磨破了嘴皮子,见你们好好学习了吗?”
林蕊立刻缩下脑袋,乖巧地喝馄饨,免得被台风尾扫到。
这是在谈论青少年打架的暴力问题,好端端的,干嘛非得扯到学习上去。
舅舅眼神跟刀锋一样,刮过在座所有少年的脸:“你要面子,要认清楚什么是面子!怎样才能叫有面子!回去以后都好好想想,每人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国庆节以后交给语文老师。别想逃,我跟你们老师打过招呼了。”
他转过头,伸手指指林蕊跟苏木:“你俩也一样。”
林蕊呲溜一声,跌坐在地上还带翻了椅子。
她哭丧着脸,人民子弟兵果然不是私人财产不能随便乱用。平白无故的,她怎么把自己也带进坑里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一群不省心的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