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玄亦在逃避着, 不敢去见洛染,每日跪在佛祖前, 却日渐消瘦。
林菲早在那日下山后, 便通知家中人, 将她接了回去, 日后怕是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如此半个月后, 住持找到了玄亦, 他看着玄亦越发沉默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念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玄亦将眸子看向他, 似是有些茫然说道:“师父曾经说,让玄亦顺心而行, 可师父可否告知玄亦, 何为顺心而为?”
这些日子, 他曾问了佛祖好多遍, 可他却如何也得不到答案。
住持看着他, 似是看透人心, 他说道:“你心中何想,自己都不知, 旁人如何知晓?”
“师父,我愿一心向佛, 可为何总是会想起她?”他寻不到答案。
住持看他依然不解的样子, 遂又问他:“你为何一心向佛?”
玄亦皱了皱眉头, 为何一心向佛?他不知。
住持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为何总想起她,也不知为何一心向佛,既然都寻求不到答案,那你且放下这些,你现是想要留下,还是随她离开?”
玄亦猛然抬起头,神色微变,怀着莫明的情绪地问道:“离、离开?”
住持点了点头,平淡地说道:“洛施主本就不属于青灵寺的人,自然会离开。”
玄亦眼神似是灰败了一些,他敛下眉眼,良久才问:“她何时离开?”
“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吧。”住持看着眼前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弟子,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似遗憾、似期待,他又说,“是走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间,莫悔恨。”
大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垂着眼眸,又想起她,他好久未见她了,便是晨诵,他也不再走那条小径,也不曾再遇见她。
他跪在蒲团上,合十的双手放下,袖子中突然掉落一样物件,他的目光微凝。
是那日他从她房间捡起的香囊。
他还欠她一支梅花。
他捡起那个香囊,眼前似又看到那日雪地里,她发髻上带着的那一支梅花,花美、人更美。
自那日后,心绪便是乱的,如今更乱了,玄亦闭了闭眼眸,最终还是站起来,向外走去,后面的佛像,依旧在笑着,似乎在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离开。
他走近她的厢房,还未敲响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带着些许的脆弱,玄亦眸子一动,顿时有些不敢敲响那扇门。
怎么会染上风寒呢?是那日吗?
玄亦顿时闭上了眼睛,掩住眼中的神色,他还在犹豫不决,房门却从里面被打开,听到声音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后退一步,微微别开眼,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洛染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见他别开眼去,她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情绪,却是没有忍住眼眶发红,轻声咳嗽起来。
玄亦顿时看过来,就见她一手紧紧抓着门栏,骨节泛着白色,不过半个月,她的下巴越发尖,清瘦了好多,她一双眸子微润,却是轻浅笑起来,轻声细语道: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我。”
玄亦哑声,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还不等他想好说什么,便见眼前的人儿,又开口说道:
“我就要离开了。”
玄亦浑身一僵,艰难地说道:“为什么?”
洛染眼角的泪珠掉下来,她却无所谓地伸出手抹去,然后笑着说:“你不见我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想躲着我,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你?”
玄亦想要说没有,可是他却说不出来,洛染咬着唇瓣,又笑了一下,泪珠成串地掉,她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些许的沙哑,却继续说道:
“我想着,不管你是怎么决定的,总要见你一面,让你亲口对着我说,我才能死心。”
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人替她擦了眼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一般,她瞬间就止不住眼泪,眼前的人一言不发,她哽咽着继续说:
“所以我便去大殿找你了,只是还没有找到你,便有人喊住了我,那人是我姨母,我上京来,便是为了投奔她,却没想在这青灵寺一待就是大半年。”
她侧过脸,自己用着帕子擦拭了一番,才又转过来笑,似是出水芙蓉般,轻轻柔柔的,如一阵轻风拂过,玄亦看着她,袖子中的手紧紧握住那个香囊。
洛染似乎没有看出他心中痛苦一般,笑着说道:“姨母说明日来接我,我就突然失了去找你的勇气,我想,就这样离开也好,当作不知道你后悔了,这样我也留下一分念想。”
玄亦狠狠闭上眼睛,往日淡漠的神色,再也保持不住,声音中有些痛苦,他似哀求道:“阿染,别说了。”
耳畔又响起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你别闭着眼啊,我马上就要走了,你看看我呀。”
玄亦只觉得眼中微湿,他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却从未想过她会离开,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她,便是这时,他也是依着她,睁开眼去看她。
如今还是白天,她却是扑进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脖子哭,染湿了他的衣衫后,才仰起脸,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哭着问他:
“玄亦,你有没有喜欢我呀?”
他眼底是怜惜,她依然哭着:“你别骗我呀,我马上就要走了,再也看不见你了。”
然后她又泄气地哭:“你还是骗骗我吧,说你喜欢我,我以后想起你,不想再像今日这般哭了。”
他抚上她的青丝,哽着嗓子开口:“我喜欢你。”
她顿时哭得越发凶了,抱着不松手,哭着说:“玄亦,我也喜欢你。”
哭到累了,她终于松开他,似是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眼角微红地看着他,后退了一步,退回房间里,浅着笑对着他说:
“你明日不要来送我,我怕我会舍不得走。”
玄亦看着她,握紧手中的香囊,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看着她把门阖上,然后她似乎依靠着门蹲了下去,屋里传来她呜咽的哭声。
玄亦站在她的门前,却是如何也迈不了步子离开,他想说,他没有骗她,他真的喜欢她。
他心爱的女子在屋里哭,可是他却连敲响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第二日,他第一次没有听她的话,他站在后山那条小径,看着一辆马车将她带走,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进马车前,她转身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有人催了她,她才收回视线,进了马车,帘子被放下,他再也看不到她。
马车渐行渐远,他唯独留下的,只有那一个香囊,他还没有问她,这是不是她送与他的、生辰礼物?
一日后的晨诵,念忘突然跑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交给他:“玄亦师兄,这是洛施主房间里落下的。”
玄亦眸子微动,看着那封信,上面写着:“玄亦亲启”,她的字和她一样,娟秀温润,他又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坐落在青石上,随意拨动着琴弦的样子。
他接过那封信,念忘也退出去之前说了一句话:“玄亦师兄,洛施主的琴还在房中。”
他沉默了好久,才打开信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姨母家住京城,长同巷,白府。”
只简单一句话,其余什么都没有说,可玄亦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抿着唇,他向外看去,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
洛染到了白府,她姨母嫁了一个商人,家中有两子一女,地位稳固,一女已经嫁人,一子也已娶妻,只余幼子尚未娶妻,一家人对洛染甚好,尤其是她应唤表哥的白羽。
半年后,九月中旬,白羽站在洛染的院子门口,对着里面唤了一声:“染儿表妹。”
一丫鬟掀开帘子,洛染从里面走出来,她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碎玉簪,垂下几粒珍珠,一身嫩粉色长裙,裙摆微微拖地,青丝披在肩上,看着眼前温润的男子,她露出一抹浅笑,轻声细语道:
“表哥,你唤我?”
白羽看着她的笑容,眸子有些愣,待听到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红着脸举着一个盒子,送到她面前,温声说道:“染儿表妹,我听娘亲说,今日是你的生辰,送与你。”
洛染眸子中携着一分笑,接过盒子,当着他面打开,里面是一个白玉簪子,洛染眼神微闪,就听见白羽极力掩饰的声音:“可喜欢?”
洛染若无其事地笑着:“谢谢表哥,我很喜欢。”
白羽松了一口气,染儿表妹是一个孤女,来了家中半年多,前一段时间,却落落寡欢,至今才偶尔有些笑容,而且,白羽的脸色微红了一些,他从未见过比表妹更温柔的人。
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染儿表妹喜欢就好。”
后来他似想起什么,他正色说道:“对了,表妹,大嫂怀孕了,娘亲说要去青灵寺还愿,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洛染把玩着玉簪的动作一顿,清丽的眸子看向他,青灵寺?在白羽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自然,谢谢表哥。”
白羽连连摆手:“不用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虽然这样说着,他却恋恋不舍的看着洛染。
洛染似没有看见他的神色,弯着眼睫说道:“表哥慢走。”
白羽失落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洛染这才又回了房间,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梳妆台上,她瞧着镜子中容貌越发耀眼的自己,素手顺着发丝抚下,她当初离开青灵寺,留下了香囊、琴和一封信,可是玄亦并未来找过她。
她看着镜子中人,眸子淡淡,若不是戏份一直显示在增加,她也不会安心呆在白府这么久,已过去了半年,也不知他再看见自己,是否会不会失色。
三日后,洛染坐在马车中向青灵寺行去,白羽也跟着来了,马车很大,她与姨母两人坐在里面,白羽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姨母又说起了那个话题:
“染儿,你母亲去世,姨母也便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如今也已经十六,你对自己的婚事可有何想法?”
洛染脸上顿时带上一分讨饶:“好姨母,染儿还未想嫁人。”
姨母瞪了她一眼,她模样甚像姐姐,只是比姐姐更出众些,姨母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并不想勉强她,却依旧说道:“婚姻大事,姨母并不想勉强你,但是,你也不可不放在心上。”
顿了顿,姨母又说道:“你若是不嫌弃,羽儿与你年龄也相当……”
洛染顿时蹙眉打断他:“姨母,万万不可,染儿自知自己身份,如何也不敢误了表哥,姨母可万不要再说这话了。”
姨母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儿子,自己还能不了解,每次见到这丫头,眼睛都看直了,再也瞧不进去其他人,只要一谈起婚事,他便将话题朝着染儿表妹身上绕,倒不是她这当娘亲不愿成全他,而是他染儿表妹没有这想法。
她儿子尚有选择,可洛染却是她姐姐唯一的孩子,身为女子本就吃亏,她满心怜惜,自然不愿她嫁给自己不喜的男子,能护她多久便是多久吧。
马车很快到了青灵寺,白羽走到马车旁边,先扶着他娘亲下了马车,又伸出手来,去扶洛染,他娘亲在他身后瞪了他一眼,她哪里不知她这儿子只是想顺理成章地去扶染儿,自己不过是顺带着的。
洛染自然也明白白羽的意思,却全然当作不知道,轻轻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就收了回来,敛着眉眼跟在姨母身边,礼数一丝不差,白羽黯了黯神色,瞧了眼她眉眼间的笑意,又若无其事跟上。
白夫人摇了摇头,也并没有再刻意给他创造机会,任由洛染扶着她的手臂,向青灵寺里走去,白羽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快步走上前两步,扶住白夫人另一边的手臂,若不知道的人看见这情景,怕是会认为这两人是一对。
洛染看似面色如常,余光却是在四处打量着,快走到大殿里时,她终于看见站在台阶上的那人,神色淡漠,除了清瘦些,与初见时并无不同,洛染抬眼看向他,也许是不同的,至少,他看见她时,眼中出现的那一丝波动是曾经没有的。
玄亦曾想过很多次,他再遇见她是什么情景,许是烟雨下,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小巷里,更有可能,他再也见不到她,却从未想过遇见她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与另一个男子各扶着一个妇人的手臂,站在台阶下,与自己遥遥相视,他又似看见,她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笑盈盈地喊着:“玄亦!”
她一步步上了台阶,身边的男子与她说着话,她似抬头看了他一眼,才侧过脸去回应那人,玄亦袖子中的手掌握紧,他将目光移到那个男子身上,那人眼底的情愫显而易见,毫无掩饰,让他脸色微白,他甚至从未正大光明地与她说一句喜欢。
她婷婷走到他身边,似是陌生人一般,擦身而过,他眼神微黯,她的身影似乎有些停顿,又轻浅叹息一声,她松开那妇人的手臂,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双手合十,轻声道:
“玄亦大师,好久不见,近来可安好?”
玄亦眸子微动,袖子中的手终于伸出来,两人明明曾那般近,现在却陌生至此,只能客气道:“谢洛施主关心,玄亦一切、安好。”
他似乎顿了一下,才将话说完,看着眼前较曾经清瘦了的人儿,她容貌比曾经更耀眼,带着发簪,穿着罗杉,他知道她身子弱,她披着一件披风,目光轻柔地看着他,眼底藏着莫名的情愫,就像那日他曾听见她吹响竹叶的声音。
她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颤着眼睫收回,继续向大殿走去,那个男子朝着他看了一眼,眸子微暗。
白夫人与住持在大殿求签,又与住持说着话,洛染眸光转了转,轻声对白夫人说道:“姨母,我想出去走走。”
白夫人点了点头,知道她曾在这儿住了许久,又不放心地交待:“好,莫要走远,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白羽此时插话:“我陪着染儿表妹去吧。”
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对着洛染的称呼说出之后,大殿里的某人眸子微动,似是松了一口气。
洛染阻止了他:“不用了,表哥,我想自己走走。”
白羽一顿,脸色似乎有些垮,见她蹙眉看过来,又连忙说道:“好好好。”
洛染才笑着点了点头,似是朝着某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才走出大殿。
洛染没有直接去后山,她去了玄亦的院子,她去找那把琴,她并没有去曾经她住的那厢房白费功夫,果然,她推开玄亦的房门,那一把琴就摆在他房中,她只来过他房中一次,她侧目瞧了两眼,眸光微顿,她瞧见了在窗边摆着的那把油纸伞。
轻抿了抿唇,洛染移开目光,抱起那把琴,顺着那条小径上后山,看到那块青石时,她似想起什么,眉梢不知觉就露出了一抹浅笑,走过去,似曾经那般坐下,将琴摆放在自己眼前,素手轻轻抚上去,随意拨动琴弦。
不过一刻钟,小径上出现一个青衫身影,他手里拿着一本经书,这番情景太过相似,只是他没有走到小径另一边,而是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下的琴弦,一曲罢,他敛着眸子开口:
“从哪里拿得琴?”
洛染微笑,轻言细语:“玄亦明知故问,琴在你房中,我还能去哪里拿?”
玄亦瞧着她眉眼似画,皎白如月的脸庞,终是问出心中一直藏着的话:“你、近来可好?”
洛染动作一顿,遂抬眼看他,眼底澈然,轻笑:“好,一切都好,姨母对我甚好,只是……”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笑容浅淡下来,惹得玄亦皱起眉,似是藏着一分担忧问她:“只是什么?”
她敛着眉,声音低低传来:“只是、想你了啊。”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狠狠撞击在玄亦心中,似酸似胀,他张了张口,却哑然一片,他瞧着她往青石一边坐了坐,剩一半地方,又抬眼看他,若无其事地笑道:
“坐。”
玄亦颤了颤眼睫,默然坐下,她微侧过身子,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她闭上了眸子,似乎在享受这一刻时光,玄亦看不见她神色,却在她靠向自己的时候,浑身一僵,他将眸子看向山下,两人依偎在一起,久久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玄亦觉得自己肩膀一轻,他眸子微沉,侧目去看她,却只能见她发顶青丝,她微低垂着眉眼,似是明白分别的时间就要到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他,不掩眼底那一分不舍,勉强笑道:
“姨母在等我了,我先走了。”
她不再停留,连那把琴也不曾再看一眼,只是她站起来那一瞬间,却被另一人拉住,她步伐一顿,不敢转过头,直到玄亦怀着莫名情绪开口:
“你日后,还会来吗?”
她没有转身,却是轻笑了一下,带着一丝悲凉:“玄亦,你真是不公平。”
玄亦脸色瞬间惨白,她留给他地址,他却从未去看过她,反而,去问她,会不会再来,拉着她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她抽出了手,径直走到小径上,玄亦袖子中的手握紧,他忍着不去见她,已经是极限,可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还能坚守“一心向佛”吗?
洛染在小径上停下,她依旧未转头,似乎是如她曾经离开一样,怕舍不得,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微微的哽咽:“姨母已经和我提起几次婚事,玄亦,我等不了你太久了。”
玄亦明白了她的意思,双眼有些发红,却听她又继续说道:
“我已心悦你,就不会嫁与其他人,我已身染不洁,绝不给父母抹黑。”
说完,她提起裙摆,快步跑开,只余玄亦脸色惨白的呆在原地,他楞楞地看着下山的小径,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