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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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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断壁残垣之中,他们两人呼吸交织, 心跳相依。

如果有人告诉落永昼, 他有朝一日会拿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当作依靠, 落永昼当时估计就会大笑三声,附送他一个怜悯眼神后扬长而去。

剑圣举世无敌, 手里握的剑是人族命脉,掌心翻动间掀起的风搅乱的是天下风云。

他几近神明。

怎么可能有朝一日需要人当依靠?

怎么可能有朝一日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哪里去寻比这更荒唐,更经不起推敲的言论?

是现实寻。

当这种事情切切实实发生在落永昼眼前时, 他失去了所有笑出来的力气,只抱了穆曦微很久,又开口问他:“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一回穆曦微的前程,落永昼没法帮他定。

仙道里十个有八个想杀他, 剩下两个估摸是不知道消息一头雾水的, 穆曦微回仙道无疑等同于送死。

而魔族——

倘若让大妖魔主回到了魔族,放虎归山, 穆曦微原来一颗赤子之心能在大染缸里清清白白多久?

落永昼活了六百年,杀过的魔族尸体铺路的话,恐怕要比穆曦微这辈子走过的都多,该懂的道理他都懂。

最好的方法便是在大妖魔主未成气候时杀了他,永绝祸患。

可是这一次, 魔族新的大妖魔主有一个人族的名字。

叫穆曦微。

落永昼心中隐有所感,哪怕穆曦微真知道了妖魔本源, 真知道了自己身份——

他恐怕也很难真正下得去决心。

经此一难, 身边家人亲故阴阳两隔, 洛十六对穆曦微而言,是他唯一余下的好友。

是他被溺得无法呼吸时唯一可抓住的一根稻草,能让他拼命想探头出水面见一见光明的救命之物。

落永昼既问了,穆曦微努力从浑浑噩噩头脑里挤出一点清醒的神智:

“穆家路处中陆。一来非边境多难之地;二来非险阻要塞之所;三来非六宗四姓,魔族常年在仙道七州销声匿迹,不现踪影,没道理这次单单向穆家动手,背后必定有所图。”

穆曦微先前狠狠哭过两回,嗓子仍是涩而哑的,然而他底子实在好,细听之下,仍有清凌凌似冰棱的通透感,沉冷且锋锐。

“我一定要寻出背后元凶,以他之死来祭奠家人。”

“再之后,魔族若是侵入边境长城,不知有多少所似穆家一般的人家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既受过一次,知晓亲人死尽的痛苦,那我余生——

便与魔族不死不休。”

人死无复生之理,穆家的事情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只等着他提上仇人头颅来撒上最后一把,彻底安葬。

可是天下的千千万万人,尚有生存之机,尚有阖家团圆,欢声笑语的好日子。

穆曦微知自己寒微鄙薄。

然而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他便愿意倾自己的寒微鄙薄之力,能多杀一个魔族是一个,能多护一家凡人是一家。

也算不辜负穆家,不辜负自己来走这一回。

透过穆曦微脸上近乎凝结成块而倍显狼藉的血污尘土,落永昼看见他底下隽朗深刻的轮廓,和轮廓上认真到近乎执拗的神情,如灼灼点起的一把火。

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穆曦微居然在想这个。

他举家遭屠,本该守住人间一片净土的六宗四姓,陆地神仙,无一动静,活脱脱像一窝子死人。

可穆曦微不曾怨天尤人,也没有面目全非,甚至未曾被仇恨蒙蔽过一二双眼。

他想的是不让余下的人遭受他这样的苦痛。

他想的是以一己之人,护旁人的长乐安康。

穆曦微说完,问落永昼道:“那么十六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他闭口不提让落永昼回白云间的事。

落永昼先说一句他无家可归,随后又怒斥剑圣是个王八蛋,两番之下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他与剑圣之间,必定起了无可挑和的矛盾冲突,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局面,穆曦微自是不会去触自己好友的痛处。

“我?”

落永昼刚想说白云间是自己打下来的基业,他若是想回去,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怎么可能有二言?必定是毕恭毕敬不敢多说一句话才对。

可话到了嘴边,落永昼又觉得逞嘴皮子上的威风没意思透顶,只简短道:“我和你一起罢,正好出去散散心。”

他还怕穆曦微送上幕后之人手里,不够人家一口吞的。

再说,自己回去白云间也没意思。

回去叫陆归景和祁云飞罚跪在台阶上抄经认错呢?

没意思,何必互相折磨。

“他们…”

兴许是穆家灭门的惨象令落永昼回忆起了两百年前异曲同工的不孤峰。

又也许是不久前才和自己几百年的朋友动过一场手,哪怕是铁石心肠也有有所松动感慨。

落永昼竟是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话,语焉不详地提起了两百年前的往事。

“他们从前不是这样的。”

两百年前月长天出事,落永昼去西极洲寻月盈缺,恰好撞上了谈半生。

他们三人短暂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彼此都落了几滴泪,骂了几句娘,达成一致性的认识,马不停蹄准备赶向四姓城。

那会儿三人修为有成,赶起路来,自然是很快的,哪怕是以西极洲到四姓城之遥,也不过耗费了他们半天多些的光景。

他们四个里面谈半生老成,秋青崖冷僻,剩下的落永昼和月盈缺,是最憋不住话的两个。

平时有他们在,这一路上都不用想落得片刻清净。

唯独他们赶往四姓城的一次时例外,路上静得出奇,只剩下遁光呼呼然划破空气的声音。

直到了四姓城门口,月盈缺才说了第一句话。

她望着巍峨如初,万年不动的四姓城城门,望着脚下踩的温润莹然,通体生光的白玉基底,望着城门后一抹影影绰绰,光影十色的五彩琉璃倒影,停下了脚步。

她眉眼间有很复杂的神色,是以这四姓城富贵华美的明光也照不穿的讥嘲:

“真是没想到,四姓城还能一如往昔。”

落永昼与谈半生两人懂她未尽的言下之语。

而今之况,人族便是一片疾风里的落叶,劲雨中的孤舟,哪家不是朝不保夕,哪家不是惶惶不安?

即便是六宗又何曾好过过?

唯独四姓城不一样。

它在中州大陆上,送往迎来八方的来客,言笑晏晏,泰然自若,一如往常的衣冠风流,做派奢靡。

真不知是该赞四姓城初心不负,还是该嘲它缩头乌龟。

谈半生不催促她,反倒随着月盈缺的站定一同把四姓城打量了一番:

“魔族的事,四姓城还是上了几分心的。”

月盈缺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谈半生想为四姓开脱几句时,就听谈半生冷然道:“起码城四周的阵法周全,这乌龟壳做得很走心。”

落永昼也跟着笑,那张黄金面具在太阳底下,看上去便是十足十的晃眼欠打:“可惜了,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乌龟壳是注定等不到魔族谈的那一刻。”

不消多言,谈半生便已会意,“我在这儿留下,打破四姓城乌龟壳,好让你没后顾之忧。”

月盈缺说:“那我负责对付驻守在乌龟壳这边的精锐,好让你们一个能放心拆乌龟壳,一个能放心怼人。”

落永昼说了一句:“多谢。”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动手怼四姓家主,把出一口胸中郁气的机会留给了他。

落永昼的确需要出一出这口郁气。

他亲眼目睹不孤峰上自己师长之死时,尚能竭力镇住自己心神,以一把明烛初光压了白云间躁动不安的心。

然而等听到四姓议和的消息时,落永昼明烛初光上的剑气削平了半座山峰。

谁也不敢去正眼看他,去想象他面具下的脸色究竟是冷到什么样可怕的地步。

月盈缺不忘额外提点要求:“不谢,记得多朝着他们脸打。”

谈半生则比她冷静,嘱咐道:“朝不朝着脸打都是次要的,下手狠点就好。”

落永昼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自己大步踏进了城内。

魔族战事对四姓而言并非毫无影响。至少此时此刻,四姓家主开了盛会时方用得到的琉璃台,脸色肃穆,各执己见。

他们有的认为魔族条例太苛,强人所难,不如豁出去拼死一战。

然而终究是希望割地赔人求和,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更多。

两派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一致将目光投向了白罗什所在,询问他意见:“白家主看来应当如何选择?”

“我?”白罗什悠悠地笑了,宛如埋伏已久的毒蛇吐出细长蛇信般笃定,成竹在胸:“两位陆地神仙已然仙逝,数十万精锐修士埋骨沙场,打,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们要拿什么去打?”

他说得不算多,却精准戳到了在座众人的痛点。

是啊,他们的家业,他们的家人晚辈全在四姓城。

若是议和,大不了忍受个格外猖獗点的魔族。他们为四姓城中由来已久的老牌世家,本身实力非凡,魔族再如何猖獗,能怎么猖獗到他们头上?

可若是死战到底,则完全不一样。

像月长天,像越霜江那样的陆地神仙死了。

像驻守边疆那些身经百战的修士也死了。

他们凭什么又能捡回一条命?

与其走生机断绝的死路,将自己性命赔上,将自己家族在魔族那里挂了个名,等着将来一块清算时累及家人;反倒不如万事不动来得安稳。

说句不好听点的,那一半被割的疆土,那一半被拱手送出去的人,和他们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根,终究还是扎在这四姓城里。

“好大的脸。那一半疆土,一般人族,是你们家的地吗?是你们家的人吗?是你们说让就让的吗?”

琉璃台中格格不入地突兀插进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狂得很,偏偏狂中又透出了一点有理有据来,好像他天生就有张狂的资本。

众位家主抬头望过去。

他们见到了白衣提剑的少年人。

落永昼来回奔波十数万里,动手打了好几场硬架,赶时间得很,身上衣服不免起了褶皱,沾了尘土,自不像是在场之人一般光鲜亮丽,衣冠讲究。

他和这琉璃台都格格不入极了。

落永昼仿佛横空一道插进这腐朽锦绣里的染血利剑,朴素地沾着簌簌的尘土,却也愤怒锋利。

令人耳目一新。

“你们想要求和?”

落永昼将求和两字品了一遍,玩味一笑:“六宗中不执寺避世,我白云间不同意求和,月盈缺与谈半生两个在城外,是一样的意思,五占其三,你四姓算什么东西?敢随便拿主意?”

家主的脸色齐刷刷黑了下来。

落永昼这话说得得罪人,口吻傲慢,完全不把四姓放在与六宗一个位置上看。

“年轻气盛固然好。”

白罗什神色阴沉,缓缓地往前踏了几步,与落永昼成对峙之势:“然而年轻人,也须知敬畏,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他身上气势威压再不保留!

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脑内嗡然一声。

白罗什明明成了陆地神仙,人族的陆地神仙明明有三个。

他不在越霜江与月长天俱在,胜算五五开时亮明自己修为,反杀回去。

也不在月长天一人孤身对四个的时候搭一把手,助一臂力。

似陆地神仙这等可以左右战局的战力,多一个少一个,将大不一样。

然而白罗什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越霜江与月长天先后脚死,无波无澜,等他们死后方显出了自己的修为,用来求和时压下不平之声,用来打压两人的晚辈。

落永昼险些连剑柄都没握住。

他是被气的。

落永昼突然庆幸来的是自己而非月盈缺,否则在这时候得知自己父亲本该有救的消息,对她来说多痛苦?

他手指收拢,渐渐地握牢了剑柄,天灾人祸也不能松之一二:“拔剑!”

落永昼那次是他人生中唯二输得很惨的两次。

没办法,毕竟对方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若是神完气足的全盛之时,或许能有底气越阶一战。

可是他白云间、西极洲、四姓城三处来回奔波,替自己料理的,帮月盈缺料理的老顽固长老以打来论——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初初被迫脱离师长羽翼庇护,迫不得已接下了天下最重担子的少年,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没被压垮都算落永昼厉害。

怎么能再指望他一击必杀,漂漂亮亮地打败陆地神仙一战扬名?

打到最后,落永昼半跪在地上,以明烛初光支撑着他脊梁骨不弯。

白罗什居高临下望着他,笑眯眯在那边说教:“贤侄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打魔族?岂不是去魔族那里给他们笑话看?”

他说:“求和吧。求不求和,从来不是由弱者来决定的。”

一字一字,如烙铁的锤,伐柴的斧,重重落在落永昼心上,手起刀落时撕下一大块淋漓血肉。

还好自己带了面具,落永昼想,否则他现在的脸,该扭曲到不能看了。

白罗什犹觉不过瘾,还想在说点什么的时候,平地掀起了一阵狂风,掀得他面色大变。

有一剑岳峙渊渟,如青崖将起,皑皑不可攀。

青山后面,走来一个青衫执剑的剑修。

正是秋青崖。

落永昼、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个,谁也没指望秋青崖来。

谈半生说:“归碧海门派未受大的损伤,秋青崖师父尚在,不似我们与魔族之间有血海深仇,何苦来他来趟这个浑水?”

月盈缺深以为然:“留着小青,等我们三个门派倒闭之时,还可以去小青那里混一口饭吃。”

若是让月长天知道他千辛万苦保全的独女只有这点见不得人的志向,恐怕是要被气得破口大骂。

落永昼与谈半生凉凉看她。

谈半生说:“倒闭还是你西极洲去倒闭罢,师父遗志尚待着我发扬光大。”

落永昼:“我还等着过得风风光□□死我师父师兄,哦不对,气活我师父师兄。倒闭这种事情,就不奉陪了。”

月盈缺:“……”

“不过你们说得也对。”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小青平生也就想好好练剑,和打理好门派这么两个志向,如今他好好的,这两个志向也没被妨碍,没必要拉他进来。否则他要是出个万一,你说我怎么向青崖剑交代,怎么再陪它一个道侣?”

谈半生:“绝了,就冲你对青崖剑的这句话,秋青崖别说过来,不和你动手打起来已经是全了他朋友之义。”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落永昼说得不错,秋青崖毕生仅有两个牵挂:

剑道和门派。

若是他不来,他可以好好练剑,安心打理归碧海,顺带把他的朋友保下,四姓会卖他这个面子。

议和是四姓主导,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做个无事人,等着东山再起打回去,骂名是四姓的,荣光是他的。

没人会怪秋青崖。包括落永昼他们三个,也是希望秋青崖那么做的。

能在这乱世好好地活下去,保留着尊严和体面,保留着自己爱的东西爱的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他赌上自己最看重的剑道,赌上自己最看重的门派,来赴一场不一定有结果,事先也没说明的约,对上四姓,对上魔族,来赴一场生死之险。

落永昼其实说错了。

因为除了剑道和门派,秋青崖还有朋友。

他们四个中,月盈缺凭着一张天下第一美人的脸,什么都不用说就足以让人丢盔弃甲;谈半生冷眼窥测人心,句句入骨;而落永昼嘴一张,能把人气得死去又活来。

唯独秋青崖不是。

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想说的不想说的通通在手中一把剑上。

剑最沉静不言,也最宁折不弯。

“白云间、西极洲、晓星沉、归碧海。”

秋青崖报了一遍门派名字,听得白罗什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罗什下一刻就知道了。

秋青崖说:“现在有四个。”

五宗中有其四不愿求和,管你四姓说不说话有没有话语权,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个。

秋青崖走到落永昼那边停下,向他伸出了未握剑的那只手。

他说:“起来。”

“既然不想议和,那就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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