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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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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永昼黄金面具仍留着半张,将落未落地搭在了他脸上, 旁人望去, 只模模糊糊窥得见他隐约的半脸轮廓, 和眸中淡淡波光。

剑圣一败和这张脸的惊鸿一瞥,他们甚至分不清哪个更惊人,哪个更震动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在当下的情况对落永昼生出任何幸灾乐祸的嘲笑, 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凡人怎么敢去伸手去攀云上之月, 皎皎不群?

凡人怎么敢去迈足追逐天光一线, 摄人心魄?

穆曦微剑锋在劈开落永昼面具后,自然而然顺势一下, 抵在落永昼喉间。

他离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

他离他灭族仇人的咽喉要害, 也仅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

只要他一剑下去,他可以结束这长达数年的梦魇, 可以告慰血仇, 一剑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穆曦微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

可他不能。

因为那张脸,穆曦微识得。

说熟悉也不熟悉, 他只有在一个晚上,匆匆忙忙地看过一次。

说不熟悉也熟悉,那是他白天日日牵挂, 晚上却做梦也不敢梦到的脸。他怕自己沉溺在梦里, 越陷越深。

那还是落十六和他在一起时的日子。

落永昼自己大概都不记得自己鬼扯过多少话, 又把他戴的面具吹出了多少天花乱坠的含义, 穆曦微却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只有他的心爱之人才能见到他面具底下的真容那一段。

那一段穆曦微初听之下深深懊悔自己的冒犯,颇觉尴尬,每每回想起来,都有羞愧得无处容身之感。

可能是他和落十六一同走了一段路程,转了那么些时日,经历得多了,穆曦微回想起来的尴尬,尴尬着尴尬着就变成了酸。

他不知道自己在酸点什么。是酸落永昼的真容只有那个心爱之人能见到,还是酸能见到落永昼真容的人不是自己。

没等穆曦微酸出一个一二三四五,把自己酸的来由有条有理地整理出来,然后一一分析原因,列举克服,告诫自己克己守礼,反省自己轻浮浪荡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压不住情感。

若他当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道德楷模的正人君子,他该像上面说的那样,一步步来,反省自身相安无事。

或者说若他真是这样子的人,根本连反省自己这个步骤都不会有。

因为真正的道德圣人言行举止都是拿尺子量着比着来的,根本不算酸些有的没的。

可穆曦微不是。

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有爱有恨的普通人,是个心头热血一上来抛头颅洒热血不管不顾的少年。

于是穆曦微乘落永昼熟睡之时,偷偷掀了他的面具。

其中还因为穆曦微头一次做偷鸡摸狗的坏事,心里发虚,手上发抖,沉重的黄金面具差点砸上落永昼鼻梁。

也亏得他是穆曦微。

是体内剑气与落永昼同出一源的穆曦微。更是落永昼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才能在老虎打盹的时候偷偷撩拨。

换个其他人,别管落永昼睡没睡熟,远隔着八百里大概就有明烛初光剑气横空而出去追杀。

然后他看到了落永昼的脸,看到他熟睡时合上的眼睫和一弯唇角,比起白日招摇过市时拉的仇恨而言堪称温和无害。

他在月光下看见了此生最美之景,如梦似幻。

穆曦微手忙脚乱把面具给落永昼盖回去去时,差点又磕到他的鼻梁。

他脸红耳赤,对着月亮想了一会儿自己到底是现在自刎谢罪比较好,还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比较好。

冷清清的月光如水,把穆曦微整个人浸在其中,硬是把他给浸清醒了。

穆曦微冷静想,自己现在自刎谢罪,等落永昼醒来的时候就是一滩血加一个冷冰冰的死人,一定会吓到不知原委的落永昼。

若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落永昼一定会觉得他莫名其妙没担当,一辈子都在浑浑噩噩地为着旁人活瞧不起他。

所以不如不自杀来得好。

穆府灭门时,穆曦微真的是万念俱灰,觉得他活在世上仿佛是个没有根的人,不知来历,不知去处,活不活都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差别。

他这会儿改了主意。

世上还有落永昼。

他想好好活着,想多和落永昼走一段路,想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多看他几眼。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那张面具,还是面具底下惊为天人的那张脸。

在穆曦微眼里看着都一样好。

于是穆曦微对着月光吹着风,下定了主意。

他打算一切老老实实坦诚对落永昼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果不杀不剐,那就用尽全力好好活下去,好好和落永昼一直待下去。

那时候的穆曦微就那么点微薄的愿望。

殊不知年少时的时光太匆忙,年少时的诺言最轻薄。

不是真心不够,而是变数太多。

没等他第二天早上和落永昼坦白,魔族的大乘首领、妖魔主的真实身份…接踵而来,在原本尚算平静的水面了溅了个底朝天。

再然后,就是洛十六不告而别,他在父母墓里发觉了剑圣的剑气,在白云间听到了落十六的死讯。

大概是他真的不配。

每次他想抓住的美好善意,最后都会被残忍地一一践踏,一一打破,告诉他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象妄想,不得长久。

镜花水月终究有花有月,皎洁轻盈,柔软芬芳。

幻象妄想也终究被他目睹过,世间至美,身临其境,以假乱真。

怎么能接受到头来不过碎镜一地,清水一捧?

怎么能接受表象后面血淋淋的,修罗地狱一般的事实?

穆曦微成了大妖魔主。

魔族的属下恭敬请教他的名讳,黑衣面具的妖魔主想了片刻,平淡地回他了两个字。

他说他叫长夜。

穆曦微记得母亲提起过自己名字的意象,说他叫曦微,是取晨光熹微的同音之义。

不求他如日出之阳,普渡世人。但求他一辈子能活在日出之阳下,一身清清白白,无脏无垢,一生圆圆满满,光明和煦。

少年意气总比天高。

穆曦微听到母亲的期许时,总是觉得不以为然,觉得一个人过得好算什么,拉上旁人一起过得好,才算是真本事,算是真慈悲。

他想做日出之阳,普渡世人。

可惜这一遭遭走下来,他没了家人,没了所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杀他至亲至爱的人是世间至正光明,为了他身上背负的至邪本源拔的剑,动的手。

换个说法,若他身上没有妖魔本源,剑圣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对穆家明镜台与落十六动手。

这些血债一笔笔写到最后,都是他该背负的孽。

面具下的穆曦微垂下眼睛想,他还有什么脸用这个名字,有什么脸说自己如日出之阳,有什么脸活在光明中呢?

不如叫长夜罢。

长夜不绝,永无尽头——

也永无出头之日。

最后,穆曦微选择用一份战帖来终结。

剑圣滥杀无辜该死,魔主也不该存在这世上。

本来穆曦微打算得好好的,以为这尚算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命运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对他再度伸出了愚弄的手。

他一路杀到了长城底下,对剑圣出剑,劈开了剑圣一半的黄金面具。

穆曦微在黄金面具底下见到了一张被他几乎刻入骨子里去,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脸。

他少年时懵懵懂懂动心,以为这是他世上一切,人间唯一的人,是杀他父母,灭他满门,屠他宗门的血仇仇人。

怎么会有比这更好笑的事?

怎么会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剑圣看他像一个傻子一样在那儿把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引为朋友,引为知交,引为挚爱,被耍得鞍前马后团团转?

滑稽吗?好玩吗?满足吗?

穆曦微想质问落永昼,想怒吼,想拔剑落得一个干脆利落。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唯有面具下无声落了几滴泪,眼睛血红。

眼泪渐渐满面,穆曦微体内的妖魔本源也愈加躁动不安。

魔族天性嗜血好战,穆曦微原本通过压制体内妖魔本源的方式来压制他麾下魔族天性,使得他们听命于己。

要不然魔主约战剑圣这种大场合,正常状态下,魔族怎么可能还会乖乖静待于后方,而不是扑上去与人族厮杀混战成一团?

然而穆曦微本人也不会想到,黄金面具下藏的竟是落十六的脸。

他预料不到自己的这场心神失控,也预料不到妖魔本源躁动之下魔族的失控。

随着魔族仰头的嘶吼声震云霄,兵戈出鞘,人魔两族混战成一团,鲜血如雨,断肢零落,修罗地狱场景重现人间。

落永昼将一切看在眼里,无声而疲惫地轻叹了一声。

他不想与穆曦微为敌。

恰恰相反,他太想穆曦微活了,甚至不惜拿自己性命给穆曦微铺路。

可是自己的性命落永昼可以慷慨,旁人的性命他不能坐视不理。

穆曦微失控,魔族暴动——

他不能死。

明烛初光扫过的剑风荡开穆曦微的剑,落永昼抬头。

战场骤然为之一亮,仿佛云间的明月遥遥跨过千山万水来到暗无天日的人间,直将人望得舍不得眨眼。

天下第一的美人与天下第一的剑。

相得益彰。

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旷古绝今的不朽传奇。

******

那场妖魔主与剑圣的约战,虽说剑圣首战失利,最终却僵持不下,仍是以双方的各自退让一步而疯魔。

大妖魔主却像是发了疯一样,战帖不要钱地跟雪片似往剑圣那儿递,疯狂地想见剑圣一面,统统又被白云间拒之门外。

“师叔。”

如今两族局势如箭在弦上,陆归景时时忧心,眉眼上也未免带了一些凝重出来:

“今日魔主又换了一座城池。”

大约是战帖一直被拒的缘故,穆曦微竟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出来。

他每隔三日便攻一边境城池,只破阵法,摧城墙,而不对城中百姓守卫动一根毫发,兵不血刃。

魔族对他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当然有不少胆子大的魔族,纷纷挑了人想要下手,以此来挑战大妖魔主的权威,却全部在穆曦微的一眼下化成了灰。

大约杀了那么几千上万个刺头以后,剩下的魔族都被穆曦微的铁血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乖乖听他号令。

然而人族也并不领会这位大妖魔主兵不血刃的好生之德。

他们反倒是更加将穆曦微恨得咬牙切齿,认为他是故意挑衅,往人族脸上啪啪地抽耳光。

被穆曦微破阵法,摧城墙的城池越来越多,聚在白云间请愿请剑圣下山动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

他们打不过魔主,自然会有人替他们动手,替他们找回场子。

剑圣身为人族的守护者,他不充当其冲,谁来首当其冲?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死人了吗?”

陆归景犹豫一下,答道:“暂且未有。”

说到这个,陆归景是切切实实打心里佩服穆曦微的。

他所到的城池,一座城池动辄几十几百万人实在常见,穆曦微却偏偏能不伤一人一物,不能一草一木。

不管是好意慈悲,还是恶意打脸,能做到这个地步,能控制到这个地步,就都是臻到了极处的造化,只配叫人仰望。

陆归景佩服他的修为,更佩服他的心性。

他被灭门,被欺骗,被愚弄,最终被沉沦到妖魔主的身份,却始终都不曾把加诸于己身的痛苦奉还报复给无辜世人。

的确值得佩服。

落永昼说:“那便先搁着。”

他声音里或多或少带了些彻底厌倦的疲态。

事实上,落永昼未像众人所想的那样在不孤峰顶瘫着俯瞰世间,好吃好喝好睡,苍生疾苦一概不沾他。

他这些日子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他几乎跑遍了世上所有艰险的,隐秘的秘境,看过什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拜访了所有有本事的人,不拘佛道儒,也不拘出世入世,隐居不隐居。

落永昼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得一个答案,得一个天下与穆曦微能不能两全的答案。

然而他走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告诉他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

他们说不能,而这不是落永昼想要的答案。

他仍不死心,仍想寻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有机会。

还有他没走过的地方,还有他没见过的人。

陆归景不知是这几日内第几次登上了不孤峰,这次带来的消息却全然不同。

他哑声道:“师叔,有人死了。”

说起来不过是个你推我我推你,魔族有人看不惯穆曦微于是群起动手,人族又要誓死捍卫自己城池尊严,恰巧形成了里外夹击之势。

在内忧外患下,穆曦微没能完全揽过大局,稍有不慎之下,就有人族在这场□□中死了。

先前穆曦微不动手,也不许魔族动手,人族嗤之以鼻,以为这是恶意是□□,还不如动手来得好,至少来得痛快,好歹能保全一个体面尊严。

等魔族真正动手时,死去之人的性命如热油滚进了锅里,顿时炸翻天。

围在白云间底下情愿的,下跪哭诉的,躁动不安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多不多,声音甚至可以传遍白云间山脉权利,响彻高峰万仞。

死去的人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活着时候在亿万众生里根本不值一提的性命,在死后竟会这样值钱。

值钱到能彻底点燃人魔两族的仇恨,能挑起人族压抑已久的怨言,甚至能左右剑圣手中的那把明烛初光,和大妖魔主的性命。

陆归景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小心翼翼道:“师叔,现在人族的天也快黑了。”

魔域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永夜寒冷。相较之下,日夜轮回,四时更替,一直是人族是骄傲的。

他们看重这些,觉得有这些,有阳光阴影,有风霜雨雪,有花开花落,自己才活得像个人样。

可自从大妖魔主下了战帖,不知是他身上煞气太重,天恨人怨,还是因为旁的原因,人间的夜渐渐长了起来,也渐渐暗了起来。

一直到如今,日出只是短短的一瞬,日头落下后暗无天日的黑夜,才是日日常况。

想想就让人心生悲凉绝望。

人魔抗争了数万年,谁都觉得自己会信,谁都觉得命在我手不信天命,却没料想到人间白昼终将被黑夜所吞噬,终将毁在一个年轻到甚至从前没有过名姓的大妖魔主手里面。

陆归景发觉自己僭越了。

落永昼兴许不会知道今天魔族杀了几个人这样细致入微的事情,却不会不发现人间永夜。

他选择出不出剑,站不站出来,都是落永昼的事情,不该是自己所置喙的。

落永昼不出声。

他不出声时的不孤峰静得可怕,沉沉如松下的一潭静水凝固,如松巍巍然的树干不动,鸟雀也不敢来此处栖息叨扰这极致的寂静。

沉默良久,直到陆归景以为落永昼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落永昼方简短又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来他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给他的答案不是假的。

原来哪怕他走尽天下,见遍天下人,也不能得到自己家想要的答案。

原来…明烛初光,并度不了世间万难。

陆归景告知他消息时,落永昼有认真想过掀桌,有想过去将穆七翻出来鞭尸以泄心头之恨,也有想过去晓星沉冲进去找谈半生。

可惜这些没什么意义,他就算做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力回天。

落永昼忽然就失去了兴致和所有执剑的力气。

“我不想杀他,以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落永昼说:“他是我的初心。”

剑圣的初心是什么?

是以明烛初光作人间灯火,护佑天下。

再深一点,再本质一点,说到底也不过是颗天不怕地不怕,淌着热血的赤子真心。

然而世途多舛,人心险恶,赤子真心也总会有被磨平,被浇凉的一刻。

落永昼在见穆曦微第一面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要不要杀他,那时候他和他几个朋友的想法是如出一辙的。

他不一定担得起大妖魔主这个后果,人间更是。

好在自己的本源剑气拉了他一把,落永昼在穆曦微身上见到了少年时的影子。

他护着穆曦微,也当是护着自己一颗心比天高,不肯认命不服输的少年初心。

陆归景道:“师叔…”

这种时候,他除了师叔,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他不能劝落永昼去杀穆曦微,也不能劝落永昼就此放手,不杀穆曦微。

他和这天下被落永昼护了六百年,如今却要逼落永昼去杀他在意的人。

何其可笑,又何其让人心凉。

落永昼反倒是现出了一点很飘渺,很复杂的笑意。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不孤峰,想到了越霜江他们三个人。

“你知道你师祖和我说过什么话吗?”

陆归景摇摇头。

越霜江死时他还很小,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遑论是推心置腹。

落永昼说:“他带少年时的我回白云间时,曾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回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哪有这等好事,白吃白喝还能修仙,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越霜江说不是。

“他告诉我,修仙做到白云间之主又如何?活得也不似表面上光鲜亮丽。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该担什么样的责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要是能给他天下第一的修为,他肯定也愿意罩着这天下啊。

再说,天下第一呐,多威风?天下人哪能有不爱戴他的呢?

他又怎么能不爱这天下呢?

六百年后,他早不是最先那个漂泊无依的少年,若按这话来算,被渡上一层层战无不胜金光,重重盛名加身的剑圣落永昼,应扛起天下最沉的担子。

落永昼说:“你师祖说过的话九成九都是一纸废话,唯独这句还算有点道理。”

陆归景想笑,想说师祖说的既然都是废话,您还记得那么多。

可是话到喉咙口,哽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假如大妖魔主不是穆曦微,他早死八百回了。我不欠别人的,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可他们不亏我的,没道理让他们为我的风花雪月流干血。我做不到像个英雄一样斩妖除魔凯旋来回,我至少得走得像个剑圣。”

落永昼说完起身,再不留恋。

他离开不孤峰前,特意去越霜江三人的坟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落永昼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看,任你王侯美人,乞儿贱奴,下葬时是金棺玉衣,一卷草席,到头来一样贵贱归尘,美丑化土。坟墓啊,不过是让别人知道有他们这么个人,这么个名字,逢年过节的时候想一想,也不辜负来世间走一遭。

这人间,真是没意思透顶。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在夜色里,人间又开始黑夜无尽的往复。

陆归景拔腿从屋里追了出来,语无伦次:“师叔,不行,你不能。你若是走了,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人——”

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师叔,找得到第二个剑圣?

找得到将他从泥潭里□□,将人间很多人都从泥潭里一起□□的落永昼?

陆归景憋了很多煽情又矫情的话,憋到最后,憋出了一句:“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烧钱如流水的人?白云间每年的盈利进账又该给谁花?”

落永昼微微笑了:“能少去大笔花销岂不是好事一桩?”

说罢他亲手敲响了战鼓,鼓声自不孤峰顶而去,远远传遍整个天下。

如挣破长夜的第一抹曙光。

陆归景差点给他跪下:“师叔您要去哪里?”

他实际上心中知道了九成九准确的答案,却始终存着一线微薄的希冀盼望,盼望落永昼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陆归景最后的一线指望也被击得粉碎。

落永昼声音沉沉,背影遥遥,融在晚风里,给他留下了三个字:

“去杀魔。”

******

大妖魔主再一次兵临城下时,剑圣终于现身。

他依旧如刻入人心的那套白衣金面,飘扬衣角如晴天朗日时卷起的云,黄金面具则是天上的那轮日。

剑圣背负着人族所有厚重的期望和压抑的怒火,再度向大妖魔主拔剑,赴了这生死之约。

这回落永昼没有留礼,真真正正的全力以赴,剑光游走间地动山摇,重重的剑影化作天上明日。

他剑尖抵到了大妖魔主的心脏处。

落永昼熟知穆曦微的过去,也深谙自己要做什么,自不会像当初的穆曦微停顿那么久,给他以可乘之机。

明烛初光斩妖除魔,无坚不摧,大妖魔主固若金汤的防御,在其剑下也算不得什么。

鲜血喷涌。

落永昼没有退避,任由其溅上自己的手,溅上自己的衣服。

原来穆曦微的血,原来大妖魔主的血,也与他人没有区别,不比旁人的热,也不比旁人的冷。

落永昼这样想。

“十六。”

穆曦微开了口,断断续续唤他。

也许是穆曦微清楚生死关头,命不久矣。

十六这个名字曾经让他思之如狂,甚至处处镌刻体现在魔宫细节里,后来又让他为之几欲疯魔,成了听到同音相似字也会忍不住癫狂的不可说。

如今叫出口,竟也没那么困难。

“我试过拼尽全力杀你,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死,你好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是真的恨过剑圣,也是真的喜欢过十六。我杀不了你,你能活下去我不遗憾。”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既盼着落永昼死,也盼着落永昼活。

落永昼不是不动容的。

他托住了穆曦微下坠的身体,半合上眼睛,声音艰涩:“我可以发誓,杀你父母,杀穆家,杀明镜台的人不是我。”

他不想让穆曦微恨自己,更不想让穆曦微恨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可那已经是落永昼在当时情况下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

如今穆曦微濒死,无力再思考那么多,也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去,落永昼才能将真相告知于他。

“那便很好。”

穆曦微缓缓露出一个真正释然的笑来。

穆曦微短暂的一生过得支离破碎,前半生壮志凌云,后半生急转直下,面目全非。

他没受过妖魔本源的好处,没拿它享受过衣锦还乡,享受过权势压人的好吃,为它该吃的苦,却全吃了一遍。

临死之前,穆曦微总算是找回一点自己少年时最好的模样。

穆曦微说:“遗憾的无非是我曾经大言不惭想过做日出之阳,普照众人,如今却成了众生的祸害。”

他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成了永不见尽头的长夜。

他低声问:“你说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明明不想这样,也试过去避免,却总是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我明明想让这个天下变好,明明想不去伤害任何人。”

落永昼:“别说了。”

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这样。

他也试过很多很多种努力去避免。

许是圣者言灵的乌鸦嘴真凑了效,落永昼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穆曦微一口气也耗得差不多,再也说不出话。

他最后一面见到的是落永昼自己摘下面具扬手一丢的场景。

陆地神仙记性不差,落永昼自己吹过的牛扯过的鬼,自己一直都记得。

穆曦微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落永昼说的“同气连枝,盛衰一体,荣辱一身…”

这类话在结为道侣的时候常用。

落永昼在他死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凭着道侣盟誓引来天道,以自己陆地神仙的生机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活蹦乱跳是不可能的,最多做个神智全无的活死人已经是万幸。

落永昼曾对那些伤春悲秋嗤之以鼻。

可这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少年时候了,一架打得伤痕累累,来两碗酒,不管好的坏的当头浇下,喝到酣畅淋漓就拔剑作舞,再来十个大妖魔主一样一剑斩下。

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走了,和他一起打架的人走了,最后连他心爱的人也走了。

他听得到身后城中千万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千万声欢声笑语。

经此一役,妖魔溃败,明月高悬,阖家团圆。

但他高兴不起来。

千千万万家里,没一双他的筷子,没一杯他的酒,没一碗他的汤圆。留给落永昼的,只有高堂广宇间金箔裹塑的神像,和逢凶遇事时的三支清香。

他抬头望天,轻轻地道:“我认输了。”

越霜江死,四姓求和,白云间与人族俱是危在旦夕的时候,他没认。

好友反目的时候他没认。

这次穆曦微死在他剑下,他为了他护着六百年的人族天下亲手杀了他心爱的人。

他真的认输了。

落永昼抱着穆曦微,一步步走出战场。

魔族想拦他,让他留下他们大妖魔主的尸骸,被落永昼一剑杀了。

人族见状也不对,以白罗什为首的人围上前,想让落永昼放下他,还没说话时就被落永昼冷声呵斥道:“不想迎上明烛初光就滚开!”

白罗什犹豫不决。

按理说剑圣当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可明烛初光太强了,震慑天下两百年的威势也太重了,哪怕明知剑圣是强弩之末,白罗什心中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犹疑。

“让他走。”

一男一女声音同时想起。

秋青崖除了拔剑就是沉默不言,月盈缺的眼泪却扑簌扑簌往下落:

“落永昼…”

你还会回来吗?

有朝一日我还能等到你的原谅吗?

落永昼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她肩膀,破天荒地温和道:“没事的。”

从没怪过你。

那些往事是真的,他怪不了。

至于回来,这世上谁离开谁不是活?

落永昼去往了不执城,传言那里有天河,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换来世间一切想要的物事。

落永昼在越霜江死那会儿翻阅过典籍,知道这条记载,也心动过。

后来他哑然想想,换越霜江他们三个中哪一个都对另外两个不公平,三个人都换他又换不起,就此作罢,不如自己好好活着,放三人去放心轮回转世。

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他按着清净方丈揍了一顿,见到了天河。

落永昼说:“我愿意拿我一身修为和往后仙途,来换穆曦微一个死而后已,神魂托生。”

不错,往后仙途。

经过之前一战,只要他愿意,落永昼就可以破碎虚空成仙而去,打破修仙界中千数年来无人成仙的沉寂。

可是成仙为了什么,仙途又有什么意思?

“我要他做日出之阳,普度众生。”

“我要他为天命所归。”

天河之外,普天同庆。

天河之内,有人沉默无声死去,气息断绝,身体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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