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因果
落永昼醒来时,入目的便是不执寺厢房中简洁朴素的摆设。
没等他为自己的回忆伤春悲秋两声, 假惺惺地落几滴眼泪以示往者不可追, 落永昼便猛然想起了一事:
清净方丈的心脏!
他当时在节骨眼上不容分说地陷入了回忆长河中, 倘若清净方丈当真为此出事,这罪过不是落永昼可以随随便便弥补得起的。
他一把抓起了榻边离他仅有几寸之遥的明烛初光,打算出去看看。
落永昼不动还好, 一动就从门外哗啦啦地围进了一大群人。
先是穆曦微, 再是陆归景、祁云飞两个、接着是秋青崖与月盈缺, 清净方丈在最后一手抱着一只猫, 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还好。
落永昼松了一口气。
没人出事就好。
他开口问道:“谁能给我讲讲我晕过去时候的事?”
穆曦微躲开了他的目光,不言不语, 显然是另有隐情。
落永昼陷入回忆长河中时, 他尚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外貌, 等落永昼这一次再睁开眼睛,穆曦微已完完全全长成了和记忆中大妖魔主一般的身形气度。
他固然也是剑修, 却不似常人所想的那般有着孤峭逼人的锐利, 反倒如玉山将崩,松柏倾盖般, 温和俊挺,出尘世外。
倘若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肯摘下面具,也该像是穆曦微那样俊美雅致的眉目。
陆归景唏嘘了一下:“师叔, 金银过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您要听哪桩?”
祁云飞心直口快在一边补充:“毕竟你晕了好歹也两年了, 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少。”
落永昼顿时有点感动, 肃然道:“真是难为你们。”
穆曦微一直陪在他身边,落永昼能理解。
毕竟这小子哪怕当了大妖魔主也一天到晚给他红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其他的,大家都是有家有室有门派的人,能豁出去两年陪他待在不执城中,当真是殊为不易。
陆归景不太好意思,轻咳一声:“师叔不必和我们这样见外。”
祁云飞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实际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秋青崖脸色有点不太自然,颇为古怪:“待在不执城中的确不错。”
正当落永昼一头雾水,以为这几个人被不执寺佛光普渡所感化,下一步就是拔剑刷刷地把自己削成个光头出家礼佛的时候,月盈缺轻柔说出真相:
“毕竟不执城是能让大家卸下宗门重担的地方,自然很好。”
换个说法。
一群门派里压箱底镇山门的陆地神仙大乘巅峰,六宗的宗主掌门,名义上借着陪伴落永昼之名,实际上行着玩忽职守之实,借机推卸宗门事务。
落永昼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六宗那边的哀声连天,鬼哭狼嚎。
他深觉自己起初的一腔感动被浪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回正题:
“两年前我昏迷时前来闹事的穆七怎么样了?”
祁云飞很惊奇,不遗余力地恭维道:“师叔不愧是师叔,哪怕晕倒的时候依旧心如明镜,还能知晓前来之人即是穆七。”
落永昼:“……”
恕他直言,这世上除却穆七这种爱拿生死当玩笑刺激的疯子以外,其他敢来不执城挑战三个陆地神仙威严的人也不会有太多的。
月盈缺耿直回答他:“你说谈半生和穆七啊。他们一开始来找茬的时候,我们和清净方丈按着他们揍了一顿,等快要按不住的时候,曦微再次出了手帮我们,再把他们按着揍了一顿。”
她说到这里,回想起当日场景,也不免耿耿于怀,带上了一二憋闷的愤怒:“穆七为人,不对,穆七为魔,实在是太过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落永昼微微点头:“见识过。”
他几乎从没对一个人恨到念念不忘的地步。
因为大多数人不敢得罪落永昼。
得罪他的人,没等落永昼恨到念念不忘,已经丧命在了他的剑下,一码归一码,自无需浪费这些多余恨意。
独独穆七是个例外。
上辈子拜他所赐,他和穆曦微一步步走入无可挽回的死局,穆曦微被推下身死道消的深渊。
一切不过是因为穆七想要得到魔主体内的妖魔本源,用以重塑上古大魔之身的因。
哪怕穆七死在他剑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下一点,落永昼犹且不解恨。
何况看情况来论,穆七百年前在他剑下,并不是真的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否则不会有百年后还来蹦哒的可嘉勇气。
月盈缺一听就是在穆七手上吃了很大的亏,切切道:“我们万万不曾想到——”
说着清净方丈深有同感,心疼得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两只猫。
月盈缺:“我们万万不曾想到,穆七竟会劫持清净方丈养的猫。”
“……”
落永昼顾不得什么,震惊道:“你们是小孩子过家家打架吗?”
一群陆地神仙,一出手就是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量级,一瞪眼就能瞪死一群人的那种,竟然还玩起了劫持猫的把戏?
落永昼一直都知道穆七是个什么也不在意的疯子。
他只是没有想到穆七能不在意到这个程度。
月盈缺沉痛说:“我不是,正是因为我不是,我才以为穆七也不是。”
没想到关键时候,刀光与剑影乱飞,阵法和幻境齐上,穆七的手,去按在了两只猫的脖颈上。
这下连穆曦微也傻眼了,不知所措。
清净方丈一手一个捋过他怀中大猫的后脑勺,心疼道:“是老衲的罪过,老衲见爱宠在他手里面,不免有所失守,就问了一句他们的条件。”
穆七与谈半生的条件,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他们知悉眼下局势难搞,虽说落永昼不在,穆曦微的实力却已然恢复得差不多,双方均是僵持不下,于是退而求其次,未要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而是只要了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水。
清净方丈在他们再三确认只要天河水来复活谈半生师父,赌咒发誓无所不用,询问确定反复强调之后,为了爱猫的性命,终于松了口,将天河水给他们。
穆曦微这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他论修为明明臻至陆地神仙之境,肉体金刚不坏,论说话今天也才说头一句,怎么都应该神采奕奕,神完气足才对。
可穆曦微说话时,每一个字都说得费力,活脱脱像是从砂石里打磨出来一样,涩哑得过分,仿佛每说一个字都会伴着接踵而来的剧痛。
“穆七的修为很高,若论战力,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我们有顾忌,这回穆七用的是方丈养的猫,谁知道下回他会用什么东西?”
会不会用不执寺中无辜弟子的性命,用不执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用这座城池的万年基业?
穆七光脚,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唯一的牵挂也就是变着花样给人添点堵。
可是他们与穆七不一样。
他们背后的树荫是乘凉之所,也是须得好生保护的物事,他们赌不起。
于是最终清净方丈还是给了他们一定量的天河水来交换自己的两只猫。
清净方丈一脸爱怜地抚摸过怀中大猫的毛皮:“你瞧瞧它们,自从两年前被吓了一场,尾巴上的毛掉得厉害,吃饭吃得也少,清减了许多。”
落永昼:“……”
他看看两只猫咪那条油光锃亮,柔软蓬松的松鼠似大尾巴,再看看它们沉甸甸压弯了清净方丈手臂的重量,实在是无法违心地说出附和之语。
不过落永昼能理解。
他百年前对上的穆七已是因为明镜台的时空阵法消耗了我大半,几乎油尽灯枯,战力打折。
若是如此,落永昼杀他是,依旧是费了不小一番功夫。
即使是陆地神仙,战力亦是有高有低,各有不同。
很少有人能让落永昼费这样的功夫,花这样的心思。
他想了想,宽慰道:“没事,我知道。菜这种事情不怪你们。反正现在我回来了,下回穆七别说是说猫,我让他被打成死猫。”
落永昼性格锋芒毕露惯了,说好听是年少气盛,骄傲妄为;说难听点就是欠教训。
之前好歹有十几个世界的磨练在先,能教他冷冷淡淡地装得像个高人,像个隐世神仙的模样。
可等记忆一旦回笼,落永昼本性毕露,说起的话也是十成十的欠揍。
月盈缺原本沉重的心思也不禁被他气笑:“落永昼,你这会儿修为还没归体呢?到底是谁菜你给我说清楚。”
落永昼面不改色道:“要不你找曦微比划比划?”
他脸皮生得够厚,连荣辱廉耻也一块抛却了,毫无自己为人师长,却要靠吃徒弟软饭为生的自觉。
等大致说了一遍两年来的事情,众人也不再多说,把地方留给了他和穆曦微。
月盈缺出去前还格外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句:“算一算时日,这几日就该是谈半生复活他师父的时候。”
“落永昼,我们都见过,老晓星沉主死了几百年,他复活的该是什么人呢?说是和原来原原本本,我是不信的。”
更何况老晓星沉主未必真有谈半生想的那么好。
在谈半生来看,他师父是拉他出泥潭,是给他新生的人,自然样样人中龙凤,完美无缺。
可在他们旁观者看来,不尽然如此。
徒弟肖师并不是一句假话。
越霜江心性开阔豁达,对人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能叫落永昼感念着他的好,能将他从最初一个冷郁沉默只晓得打架的少年,扒拉成心怀天下的剑圣。
月长天视月盈缺为心头肉,掌上珠,宠得她骄纵得坦坦荡荡。
老的归碧海主也是一心扑在剑道上的剑修,带得秋青崖今日如此。
若说晓星沉主的言传身教,对谈半生没有半点影响,怎么可能?
若不是晓星沉主本就是个偏执的性子,谈半生又如何至于养成今日的习性?
这些道理月盈缺他们都明白。
正是因为深深明白,深深清楚谈半生的性子,才在一切发生之时方愈加无力。
不是没有试着去拉过。
而是根本拉不回来。
落永昼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语意不明道:“那便拭目以待。”
百年前穆七自己做下的孽,欠下的债还未还清。
他等得已经够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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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中只剩下他与穆曦微两人。
穆曦微说:“十六,我想起来了。”
落永昼陷在回忆长河中两年,两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至少足够穆曦微改头换面,拾起大妖魔主时的修为,也拾起了大妖魔主时的回忆。
落永昼说:“好巧,我也想全起来了。”
穆曦微那一瞬神色似悲似喜,极为复杂,好像是把装满七情六欲的五味瓶在他脸上倒了个底朝天,倒出了一片混混沌沌的花脸。
也亏得是他长得好,才承受得住这样苍凉沉重又悲怆的意味。
穆曦微说:“这一幕,是从前我在梦里梦也不敢梦的。”
百年前他梦到过多少次落十六呢?
穆曦微自己也记不清?
他只记得每一次在梦里见到时,自己总会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他,失而复得的狂喜充满他的整个胸膛,让他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到几乎可笑的地步。
他憋了很多很多话想和落十六说,又发现千言万语,也始终不如怀中温热的温度更让人安心。
然后穆曦微醒来,发觉空落落地空无一人,连月亮也吝啬照到魔域给予微末的光亮,唯有窗口的风铃晃动,摇曳灯笼薄弱的一点橙黄透过窗户,也变成了惨白冷清的颜色。
梦里失而复得有多喜悦,等梦醒后便是成倍的失望。
他捂着脸无声地笑,笑到最后指间湿润。
这样的梦,这样的梦醒多来几次,穆曦微便在梦里不敢妄想,生怕梦醒后跌落泥潭的一瞬失望。
百年后穆曦微有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
他有了平平安安的家人,拜入了自己向往的宗门,也拜入了自己崇拜之人的门下。
他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地还是有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曾经不惜在梦里越陷越深也要饮鸠止渴的心爱之人,此时带着笑看他,眼睛里的波光动人得像是瑶池里酿的酒,但愿此生长醉于此。
可是这一切是拿他们之间重重误会换来的,是拿落永昼的性命作成全的。
是穆曦微自己误会了他自己的心上挚爱,是穆曦微自己…
害死了落永昼。
穆曦微回忆渐复,把往事的前因后果也给想明白了。
他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过往噩梦般的回忆中,分不清现实与过去的边际,险些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这样也好。
穆曦微不堪忍受到极处的时候,也会浑浑噩噩地想,这样的痛苦也好。
他至少不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落永昼给他的一切。
他根本不配。
自己失策了,落永昼略有些懊恼地想。
他明明知道穆曦微是那么个死脑筋,明明想让穆曦微重活一回,就不该在当时图给穆曦微一个瞑目,把事实摊开来告诉他的。
“落永昼!”
穆曦微的一声喝,才让落永昼反应过来自己不觉间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穆曦微眼里腾腾地燃着火,底下却仍藏着静谧的一谭水。
火是对自己烧得,恨不能一把把他烧成灰烬,连存在在这世上的痕迹,也干干净净地一并抹去。
水却是对落永昼。
无论如何翻云覆雨,在落永昼面前,穆曦微始终都是当年那个一眼见底,赤诚而通透的少年:
“你哪怕瞒着我,编再多的花言巧语,编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我依旧会发现的。”
“只要事情发生过,这世上便不存在全然的天衣无缝。”
“而我信你,我爱你。”
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刻,穆曦微便不会放弃去为自己的十六辩驳,去为自己的十六平反。
“要不我们说正事吧。”落永昼沉思片刻,决定对此避而不谈,“要不我们说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拿了自己性命去换穆曦微的,拿了自己修为去换穆曦微的修为,拿了自己道途去换穆曦微的道途。
再怎么样,他也不应该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落永昼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已经全然想明白了,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如月下开的昙花,细微中有惊人之美:
“不如说一说我百年后体内为何会有妖魔本源,为何妖魔本源隔着千山万水,仍然会遥遥飞来不执城?”
等落永昼知晓百年前所有来龙去脉,才算是恍然。
他拿自己修为换给穆曦微,一直以来,穆曦微用的便是落永昼留在天河里的修为。
然而落永昼到了天河中,要去取回自己修为,也等于是从穆曦微体内取回自己的修为。
占着穆曦微丹田的东西没了,妖魔本源察觉到以后,自然是兴冲冲地回来投奔百年前的旧主,投奔到穆曦微体内。
“因为百年前有个傻子,用己身作容器承受了妖魔本源的所有阴邪煞气。”
所以妖魔本源不认穆七,不认魔族,只认穆曦微和他。
本质上,那已经不能够算是魔族的妖魔本源。
那是穆曦微早决定好的,不管他是胜是败,能不能杀剑圣,杀自己的灭族仇人,他留给天下的都会是一个无煞无垢的妖魔本源。
是他最后的善意。
穆曦微方才吼落永昼的时候底气很足,这会儿倒慌乱得手足无措起来,连解释也只能反复重复一两句:
“我答应过你的。”
他曾答应过落十六,说自己要爱这天下。
穆曦微出口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跟落十六的,恐怕是宁愿自己一死,也不愿意有丝毫违背。
落永昼:“对,你将妖魔本源换给了我。”
所以他才能活下去。
落永昼用自己的修为道途换了穆曦微的活,穆曦微又在自己死前悄悄将净化后的妖魔本源赠予了落永昼,才能保障落永昼的性命无忧。
妖魔本源与剑圣修为碰撞在一起的能量实在太过强大,导致虚空破碎,落永昼被卷入进其他异世界中,天河的一部分意志随他而去,成了落永昼身上的所谓系统。
他们倘若没有那么爱彼此,他们两个人则完全难以两全。
可偏偏他们皆是这样深爱彼此,愿意为彼此赴汤蹈火,拿自己最珍贵的物事来换,性命尚且在所不惜。
也许曾经有误会,有欺骗,也有生死难关。
好在他们百年后,终于凭深爱换来一个两相执手,换来一个欢喜团圆。
穆曦微说:“是。”
“妖魔本源三分给天下,令天下能人倍生,对魔族抵御随之加强,余下的七分给了你。”
事实上他和落永昼交战落败那次,性命仿佛能在旦夕之间流逝,鲜血止不住不要钱般的流,穆曦微深受煞气之苦很久,连着神智都有点不太清楚,唯独牢牢记得一件事情:
“我答应过你要爱这天下的。”
“因为我爱你。”
穆曦微一生从未亏欠过天下。
他们时隔百年,隔着一生一死,隔着性命难关,终于再一次拥抱在了一起。
落永昼问他说:“疼吗?”
那么多的煞气侵体,那是一整个种族的怨气,多得厚重得剑圣也无法想象。
那该有多疼。
穆曦微也认真回他:“不疼,我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