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人面桃花

秦大爷那时候只是个小保安，有勇气用言语反驳，却没有勇气动手反抗，一不小心就被那个泼妇一样的女人推倒在了地上。　周围还有许多学生和送学生来校的家长，或是因为没弄清楚事情经过，或是因为心中怯弱，或是冷眼相看，没有一个人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你一个小小的保安，还敢拦我们？”泼妇大喊大叫，“谁给你的脸，也不看看我家这是什么车。”　年轻的秦大爷顿时面红耳赤起来，似乎身体的的所有血液一瞬间全都涌到了脑袋上。　秦大爷脆弱的自尊心被她弄得支离破碎，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的手心里，是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地面的温度。　他在一瞬间有了想要站起来冲过去的念头，可念头却只是念头。每个人都难免有这样冲动的时候，大部分人的热血却早已经凉透了。　他本来还觉得江南大学的保安再怎么说也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是那个时候的不少年轻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哪里想的到会遭受这样的屈辱。　阳光灼烈，射得他挣不开眼睛，汗水从他额头滑到眼睛里，视线里的人和物都显得模糊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女逆光而来，向倒地上的他伸出了手。　他一瞬间都有些呆住了，整个视界一下子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那些围观的男男女女各异的面孔，夏日碧蓝的天空，泼妇依旧狰狞愤怒的脸庞……好像都变成了照片焦点外模糊的背景，变成了这个世界可有可无的点缀。　只有少女纤细的手掌和她清秀绝伦像天上仙女似的脸颊，近在咫尺，仿若触手可及。　他把自己的手使劲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握着少女的手站了起来。　她的手掌有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滑腻，她刚刚把自己拉起来，就松开了手，美好的触感转瞬即逝。文化程度不高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是什么意思。　后来的一切，都恍若梦境。　少女说话浅浅淡淡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只是简单地描述了那个妇女的不对，竟然就把那个泼妇逼退了，好像失了魂似地乖乖坐车离开了。　秦大爷坐在南校门口的椅子上，有些悲伤地想要想起更多的细节。可他的脑子已经不太灵光了，许多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记一辈子的事情，到现在已经忘却得差不多了。　他前半生本来应该浩荡如烟海，绵长如画卷的人生诗篇，全都化为了星星点点的记忆片段。　人生最悲伤的也莫过于此，这些记忆，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有美好的，有失意的，可全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能记住什么，不能记住什么，谁都不知道。　也只有昨天的、前天的事，还能依稀完整地回想起来，再久远些的，就变成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记忆片段里，有自己在江南潮湿的雨季，坐在南校门口的小房间里，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希望能再遇见那个少女的期盼；有在校园一隅偶遇少女，她朝自己的嫣然一笑；还有学校里的桃花灼灼，少女在树下细嗅花香的窈窕身影。　少女在江南大学的四年里，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　那个时代的女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他一个小小的保安自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连路上遇见打个招呼都要斟酌再三，更别提表白了。　所幸的是，少女大学这几年，虽然有不少同学写着当年风靡一时的诗歌，弹着动人的校园民谣追求过她，可始终没有一人真正地接近过她。她就像花坛中央那簇最艳丽的鲜花，想采撷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成功的。　后来，少女毕业了，他便再没有遇见过她了。　从此，江南大学于他，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他找过中海的大街小巷，问过学校里的无数师生，却再没见过她，她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那会儿的少年人多半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这才知道，《神雕侠侣》里的那首诗，“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是何等的凄凉悲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后三十年，家里父母催促过，亲戚朋友议论过，街坊邻里闲话过，可他一直都没有娶妻生子。后来，父母走了，亲朋疏远了，中海历经沧海桑田成了举世瞩目的大城市，街坊邻里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他也孤独终老，到了如今，安安稳稳地活在了自己仅存的回忆里。　“谁知道人面漂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校门口的门卫处里放着一台颇有些年代的磁带机，正在播放着邓丽君的那首《人面桃花》。　歌声如水，淌入耳畔，时而温暖似烛火，时而凉彻似晨露。　秦大爷穿着保安制服坐在椅子上，不喜不悲地听着。　这首歌是她毕业离开那年新出的，到如今，反而成了上世纪的老歌，大部分年轻人欣赏不来，也只有他这样的老人才会听了。　现在的大学生穿着打扮都比当年时髦多了，可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当年不施粉黛的她。　秦大爷照旧怀恋了一下年少时光，想着午饭喝点粥一类的东西就可以了。他最近牙口开始不好了，吃稍微硬些的东西就疼。　一阵车铃声忽地响了起来，秦大爷笑了笑。　他忽地想起来了，这样“叮铃铃”的老式车铃声他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现在大多数人代步用的都是电动车，还有那些共享单车，车铃的声响也愈发的刺耳，路上横冲直撞的人很多。再也不似当年，自行车都可以骑到马路中央的时候了。　秦大爷好奇地抬头看了看，难不成是学校里哪个老教授忽然心血来潮骑了什么老式自行车过来？　歌声复回，邓丽君婉约的嗓音浅吟低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那个少女，又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和当初一模一样，骑车的身影逆光而来。　秦大爷自嘲似地笑了起来，人老了，连眼睛都花了，竟然看谁都是当初她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