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徐太夫人”离世满一周年, 徐家人请来一众得道高僧,在山上做了整整三日**事。
其后,徐明裕一家正式结束晓苫枕砖的日子, 返回城东徐府。
歇缓两日, 徐家上下齐聚首辅府, 举行另一场庄重仪式, 将新丧者神主牌位烧掉,并取一小撮香灰,加入历代祖先的香炉内,以示“太夫人”与徐家祖辈团圆。
他们于新牌位刻上徐赫与阮时意的名讳,在府门外贴红对联,表示除孝复吉。
一系列祭品、牲醴、供品、碗菜等无不精细, 流程严谨, 不在话下。
阮时意待儿子、儿媳、女儿异常恭敬客气, 凡事亲力亲为,使二媳妇纪氏的疑虑与醋意逐渐打消。
只因她与徐晟、秋澄交好, 很快和嫁入靖国公府的孙女徐媛、二房孙子孙女“熟络”起来, 并以兄弟姐妹相称,一同做面食点心为供。
繁琐礼节结束, 众人移步至中堂落座,品茶闲聊,详述一年来的种种。
阮时意亲手捧出徐明裕的印鉴, 将生意大权归还, 只负责打理“太夫人”留下的房宅、良田、书画商铺, 及“探微先生”之作。
徐明裕在她建议下,把城南商街交至年满十六的长子徐昊之手。
徐昊在男孙中排第二,自幼跟随父母走南闯北,为人处事圆滑不失沉稳,反倒比堂兄徐晟更老成。
他一袭白袍,身量未长开,俊秀面容已稚气尽退。
眼看二孙子郑重接过契约、信物、钥匙等物,阮时意在旁含笑,眼底免不了掺杂慈爱与骄傲。
她留意到,徐昊身侧多了一名青年护卫。
此人三十岁左右,身板结实,肤色甚白,眉目清秀,依稀有些眼熟。
徐晟看出祖母的疑惑,侧身挨向圈椅扶手,悄声解释道:“那是阿煦,和静影一起被救,算是病友,但来历不明。二叔原本没打算用他……因阿昊不会武功,旁人均不合适,只能这么定了。”
阮时意一直不希望静影暴露精湛武功,以免身份外泄。让阿煦公然随徐昊出入繁华闹市的决定,令她莫名忧心。
“你提醒你二叔,最好让阿煦当暗卫,切莫招摇过市。”
徐晟颔首应允,转头见静影冲阿煦笑得灿烂,长眉禁不住轻蹙。
阮时意知他对静影颇为上心,趁儿女忙着勉励徐昊,压低嗓音道:“别忘了,你是徐大公子。”
徐晟亦知,如若静影始终无好转,徐家人固然不会待薄她,却绝不容许他们发生牵扯;要是她恢复记忆,以当初杀伐狠绝的强硬个性,必然不会搭理他。
无论是天真憨厚的小花,或是傲然挺立的孤松,皆非徐家长孙的良配。
徐晟鼻头微酸,闷声应道:“我晓得。”
“好了,别一副‘奶奶死了’的模样。”阮时意软语安慰。
徐晟听她拿自己来调侃,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殊不知主位上那双锐利眼睛,正看似不经意瞄向交头接耳的祖孙二人。
目睹儿女孙辈重聚一堂,阮时意深知,守孝的肃穆悲伤过后,生活将重新步入正轨。
而她和徐赫明明尚在人世,却因身份更换,暂时未能享受天伦之乐,不由得万分感慨。
摆在跟前的事有好几桩,一是地下城事件尚未明朗,二是《万山晴岚图》秘密未解,三来徐赫身份需找合适时机透露给子女,四是……她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地下城密道调查一事,超出她管辖范围,她本不该多问;但立心铲除徐家的幕后凶手仍逍遥法外,她难免提心吊胆。
她原想着,如衔云郡主不肯交还晴岚图,她大可借临摹为由,暗中揭开内层,查看秘密。但数次跟夏纤络接触,对方高兴时热情拉拢,不悦时冷硬推拖,仿佛存心看她的后续计划。
为今之计,她只能凭借书画盛会打听最后一幅的下落。
她料想盛会一旦举办,徐家上下自然会认识徐赫。
届时,她寻个隐秘处,跟子女道清来龙去脉。
至于她和徐赫该如何相处,在得出结论前,理应按照原定轨迹而行。
阮时意陷入沉思,无意识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全然未察觉一丈以外那道乍露惊疑的目光。
三月末,翰林画院内外广场整整齐齐摆满画案,筹备已久的书画盛会即将展开。
对书画感兴趣的达官贵人陆续抵达,被邀请至广场两侧高台落座,享用酒水果品等。
徐家后人虽不再涉足书画界,但身为“探微先生”画作继承人,阮时意、周氏和徐晟结伴而来,低调坐在角落,细心观察场内情况,不时讨论几句。
不多时,一身男装的秋澄神采飞扬步入会场,一见阮时意和徐晟,大剌剌地挤到二人之间。
徐晟嫌弃:“你身为赤月国公主,干嘛不到对面台子?”
“呵!我是半个徐家人!”秋澄丹唇轻勾,“凭什么不能坐这儿!”
徐晟闷哼一声:“既然是半个徐家人,给你坐半边椅子!”
秋澄怒了:“欺负人是吧?姐姐不姓徐,怎又跟你坐一块儿?”
“我高兴!”徐晟得意一笑,眼光落在她双手环抱的布包上,“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秋澄脸颊微红:“不关你的事!”
徐晟来了兴致:“给我瞅瞅?是你的画?”
“想看?先打一架再说!”
表兄妹如常闹个没完,阮时意和周氏互望一眼,无奈而笑。
正吵得不可开交,秋澄忽然噤声,嚣张态度尽收。
阮时意微觉讶异,抬眸正正对上齐王夏浚的笑容,连忙与周氏、徐晟起身行礼:“见过齐王殿下。”
“徐夫人安好,公主别来无恙,”齐王简单打了句招呼,笑眸转向阮时意,“上回行宫温泉之行,不知阮姑娘是否合意?”
此言一出,余人脸色骤变。
秋澄去年离京前,齐王待她颇为热切,送这送那异常大方。
从秋澄微妙反应可辨,这丫头或多或少对齐王有那么一点意思。
此番,齐王一来便表现和阮时意熟络,还提“行宫温泉”这等略含暧昧的言词,听起来像是他相请的一般,教阮时意心下窝火。
“殿下说笑了,”阮时意淡声回应,“小女子承蒙郡主邀请,品茶赏雪,岂有不合意之处?”
齐王寒暄片晌,扯了义善堂的事;阮时意按下恼火,一一应对。
秋澄如坠云雾,不明所以。
是“阮姐姐”趁她不在,勾搭先生和齐王?抑或……齐王是个见异思迁的大坏蛋?
但有一事,她非常确定——她特地从赤月国带来的礼物,完全没有送出手的必要!
哼!枉她悉心攒下赤月国国宝蓝凤的珍贵尾羽,亲手做了一把紫竹翎羽!
等齐王寒暄完离去,秋澄忿然将怀中长形包裹丢进徐晟怀内:“你要看。是吧!拿去拿去!不用还我!”
徐晟暗觉小姑娘脾气难以琢磨,打开裹布,险些被一束炫彩光华的宝蓝色羽毛弹中脸额,登时一蹦而起。
“你随身带个蓝色鸡毛掸子做什么!”
秋澄气极:“用来抽你!”
徐晟转目望向阮时意,无端想起祖母屡次因“先生”而揍他,吓得急急推还给秋澄:“我才不要这玩意儿!”
秋澄几乎真要抽人。
正逢一蓝袍少年微笑行近:“小公主,伯母、阮姑娘安好。”
秋澄见是相熟的蓝家大公子,气呼呼把紫竹翎羽塞他手上:“给你!”
“……?”
蓝豫立茫然握住竹柄,半晌后,礼貌而尴尬地道谢。
因秋澄如气炸河豚,而徐晟避之不及,只有阮时意捕捉到蓝豫立眼里泛起小甜糕般的笑。
徐家人嬉笑打闹之际,四国名宿、周边七族的书画同好已各自就座,或谈笑或争论,十分热烈。
阮时意正欲和秋澄解释,暗示齐王有古怪,却见一灰袍中年男子带领两名年轻人,皮笑肉不笑,昂首阔步而近。
嗯……这人,她倒认得。
她的“亡夫”徐探微被誉为当朝四大名家之首,其余三人尚在人世,分别为擅长花鸟的阮思彦、极善人物的傅元赟,以及界画楼台首屈一指的倪恺。
而面前男子,却是“四大名家”之外的山水画家元逞。
他画技精妙,风格出众,名头却始终被“逝世”多年的“探微先生”压着,迟迟挤不上“四大家”。
元逞屡次提出,要让弟子与徐家后人一决高下。
阮时意以“徐太夫人”的身份回绝数次,且宣称徐家人早已改行从政、从商、习武,根本无须比试。
元逞则咽不下被压大半辈子的憋闷,总想找回场子,乃至宣称,如徐家人认输,不妨公开“探微先生”的全部画作,以供世人步趋逸躅。
阮时意起初欣赏其山水画出类拔萃,待他还算客气;后觉此人纯属无理取闹,行事全无大家风范,没再搭理他。
没想到她人都“死”了,对方却不死心。
当下,元逞对周氏一揖,说完对“徐太夫人”的悼念之词,又扯了两三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而后直奔主题。
“探微先生辞世数十年,太夫人随之仙去。徐家连续两代人藏匿锋芒,乃书画界极大损失,何不找寻机会,与我元家好生切磋一番,互赠墨宝?”
元逞嘴上客气,实则暗讽徐探微后继无人。
周氏早知这人难缠,又恐说话不当,被对方抓住把柄,毁了公爹声誉,一时踌躇未语。
阮时意已非徐家主母,不便插话,忽见翰林画院门边上步出一昂藏挺拔的青灰身姿,犹豫是否请徐赫以族亲身份接受挑战。
未料,徐晟满脸不耐烦:“一晃十年,元先生仍执意要徐家子孙的画?择日不如撞日,晚辈不才,即席挥毫便是!”
他不等元逞回话,径直从一丈高台翻身跃下,直奔至前方画案边,简单与画师打了个招呼,提笔蘸墨,郑重其事落墨。
他本就面目俊俏,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高华。
无可挑剔的五官被金晖细细勾勒,眼神流露少年郎的豪情峥嵘与笃定气势。
只过了不到半盏茶时分,他搁笔退开,笑貌张扬狂肆。
“元先生,拿走不谢!徐家人收藏颇丰,不需要你们回赠丹青墨宝!”
元逞刚从台上慢吞吞下来,闻声挪步,只需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铁青。
“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不少画师与宾客好奇围观,但见绵密高丽纸上,以浓墨勾出一只垂头丧气的大龟,及两个歪歪扭扭的蛋。
余人或目瞪口呆,或捧腹大笑,议论声与欢笑声如潮水般荡漾开去。
阮时意姿态娴雅端坐于高台一角,与场中神定气闲的徐赫遥遥相视,眸光隔空碰撞,均不由自主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