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石楠小札
庭院的地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被浮动的日光辉映成满池琉璃, 和煦的阳光下, 女子的皮肤白若霜雪,透着点点粉红,嫣红长裙外披着一件雪白的襟袄,双眸低垂,端庄秀丽中还透着一股别样的气质,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拉苏尔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粉红小花, 试探着走了过去。
“无瑕。”
女人闻声抬起头, 先进入视线的是一袭厚重的黑色披风,飘逸的裙袍边缘绘制着华美的金色纹路, 随着来人的步伐流动如云。
“这么冷,怎么还一个人坐在屋外?”
无瑕沉默不言, 视线却慢慢落到了拉苏尔怀中的那盆粉色小花上。
“这花名粉霞,是我在东市场买回来的,大月长年被冰雪覆盖, 倒是少见这样的艳色。”
在无瑕面前,他完全不像是众人口中那位矜贵淡漠,惜字如金的大月国师, 脸上也时时刻刻挂着温柔的笑。
女人伸出手,手指轻掠过一片粉色花瓣,脸上忽而浮现出了笑容。
“这花我好像见过。”
“见过?”
“是啊, 不过在我的家乡, 它有着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无瑕双眸微眯, 轻声道,“欧石楠。”
“欧石楠……倒是不如粉霞这个名字贴切。”拉苏尔道
“是啊,还是粉霞更好。”无瑕淡笑着放下手,拉苏尔神色专注的看着她,心底蓦的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发觉自己好像有点看不透无瑕在想什么了。
“这几日可有好好休息?”拉苏尔顺势在她身旁坐下,眼带关怀的问道
无瑕轻轻嗯了一声。
拉苏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别再一直想着那件事了,王上肯定会处理妥当的。”
“公主现在还未回宫,或者应该说王上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公主的尸骨。”
无瑕脸色不变,就连语气都很平静,但就是这样平淡的一句话,直接堵住了拉苏尔所有的未尽之语。
他呐呐的坐在石凳上,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之后,无瑕没再开口,拉苏尔也不敢再说话,他陪着她在院子里从早坐到晚,滴水未进,滴饭未沾。夕照的光芒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黑夜笼罩了大地,漫天星光落在琉璃一般的地面上,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你该离开了。”无瑕轻声道
拉苏尔身子一僵,神色无奈的站了起来。
“那,你记得早点休息。”
无瑕并未起身送他,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拉苏尔离开后,女人继续将视线放到了眼前的粉色小花上。
欧石楠,寓意孤独与背叛的花朵。
无瑕嘴角轻扯,如墨一般的双瞳中泛起森冷的寒意,“这花确实很适合我。”她伸出手掐下两朵开的最盛的粉花,随手丢在了地上。
女人慢慢站起身,踩着碎落的花瓣回到了房内,烛火摇曳,黑漆漆的影子映在惨白的墙壁上,更添几分诡谲萧瑟之感。
“殿下不该就这么放他离开,大月国师可以成为我们很好的助力。”一袭黑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浑浊眼睛的男人这样说道,“当初殿下将他从拍卖楼带回来,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越朝的情报网远比越无瑕一开始以为的还要缜密、强大,当初得知那位少年的真实身份时,她确实感到了惊讶。
谁能想到呢,一个自小父不明,跟着母亲吃苦受累遭尽旁人奚落白眼的可怜少年,居然会是大月王朝最强国师的直系后裔。
大月王族都未能探查到的消息,他们得到了,正因如此,越无暇手中便又多了一把可供使用的利器。
足够锋利,于她而言也足够安全。
安和公主抬起手从桌前的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茶,缭缭白雾腾空而起,遮住了她的脸,也模糊了她的大部分神情。
无暇,阿里。
越无暇,拉苏尔。
她对他,没有帮助,没有呵护,更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温情与关怀,有的只是利用和欺骗。
“你说得对。”她不咸不淡的附和着对方的话,又问,“越朝的使团还有几日抵达贵霜城?”
“精英早已在三日前归位,至于剩下的使团人员,不会超过五日。”
越无瑕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哐当一下放回了桌上,“足够了。”
……
眼前的天地似乎被包裹在一片闪烁的光膜里,斑斓绚丽又忽远忽近的波光共同营造出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光与影的界限混淆不清,面前的一切似真似幻,意识昏昏沉沉的,能感知到外界,却又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快了,快了,只要再坚持一下。
望舒咬牙忍受着脑中的刺痛,在意识攻击缓缓减弱的片刻陡然睁开了双眼。
“望舒,你醒了。”
明显带着惊喜意味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望舒皱着眉适应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然后慢慢坐起身来。就在她试图起身的那一刻,后背处便轻柔的覆上来一双手,拓跋宏小心翼翼的扶起她,眼里带着真切的关怀。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望舒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大王子。”
“是我。”
“看来这次,的确是我赢了。”女孩神色苍白,衣着单薄的靠在床边,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股说一不二的自信强势,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像是水洗过的天空,拓跋宏可以清楚的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想见一见王上。” 望舒说。
拓跋宏有意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可一瞧见对方的神情,只得把所有拒绝的话语默默吞下去,巧的是,拓拔彦也听说了望舒苏醒的消息,派了宫人过来接她去安和殿。
拓跋宏自然不会让望舒独自前往,二人在侍从的带领下一路走至安和殿外,进门前,望舒抬头看了看那块牌匾的名字,神色略有些变化。
拓拔彦这次倒没有捧着书卷坐在案台上,而是背手站在正中央,一心等着他们到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早已在拓拔彦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望舒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还是不免有些恍惚,毕竟,这是拓跋舞真心尊重也深深敬爱着的兄长。
“望舒姑娘。”
“王上。”她礼数周到的欠了欠身。
“姑娘醒了就好。”拓拔彦的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确实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望舒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既然醒了,国师大人的情况想必不会太好。”
“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拓拔彦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很多,只是语气里未见多少责怪之意。
“不知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已有十多日了。”
望舒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国师以记忆为媒,构造出了精妙无比的幻境,虽然他的本意是想让我死在那幻境里,但望舒双眼所见,皆是真实过往。”
“你是想说自己看见了过去?”
“并非全部,因为我所拥有的是拓跋舞的视角。”
拓跋宏神色微变,他忍不住看向了对面的拓拔彦,一国之君沉默片刻,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笑容,“安和殿曾是舞儿的寝宫,那时,越无瑕也和她一同居住于此。”
望舒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拓跋宏看着二人,表情有些疑惑。
“你可知我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望舒没有说话,她直觉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是为了记住。”拓拔彦走至一处窗桕旁,眼神悠远的注视着窗外,“记住所有的美好,温暖,也记住所有失去以及背叛。”
“舞儿不是我害死的,我从未想过伤害她。”
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女人手执兵器,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有些记忆,永远不会因时光褪色。
“阔别多日,你想说的便是这个吗?”
“对于过去的一切行为,我都不曾后悔过,舞儿是唯一的例外。”无瑕对拓跋舞的愧疚是最深也最真的,当着拓跋彦的面说出这句话,并非出自对他的余情,只是因为他是拓跋舞的兄长。
“你试图谋求大月王朝的行为,就已经是一种伤害。”拓跋彦神色不变,没有失望恼怒,更不存在什么伤心欲绝。
“在我心中,越朝的利益高于一切,大月地处边境严寒之地,条件有限,若是能成为越朝的附属,也能得到不少便利,这笔账,王上应该算得清楚。”越无瑕的态度比他更冷淡,两人一高一低,一坐一站,视线相触之时,眸中也只余冰冷的寒意。
“那是自然。”拓拔彦唇角轻扯,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悠然的,“不过我的算账能力,要比阁下以为的精妙许多。”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后,拓拔彦将视线放到了大儿子身上,“我很了解你的想法,只是,你并未真正知晓我在想什么,宏儿,你只需记住一点,帕尔娜绝不是什么人的替身,情爱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但我是真心喜爱你母亲的。”
拓跋宏神色一愣,他微垂下一双眼,没有多说什么。
“来自远方的客人,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二人临走之际,拓拔彦突然对着望舒问了这么一句话。
望舒摇摇头,干脆道,“我并不是什么好奇心强盛的人,更何况,如今的大月王朝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拓拔彦笑了笑,“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望舒和拓跋宏刚离开殿门没多久,对面便走过来一群佩刀侍卫。
拓跋宏注视着最中央神色不渝的男子,淡淡道,“那便是我四弟拓跋玉。”
“看来是要兴师问罪啊。”望舒随意瞥了一眼,后又将视线放至拓跋宏身上,“王上没有说谎,你母亲不可能是什么替身。”
望舒很清楚,拓拔彦做不出这种事,也完全没必要做这种事。
暮色仿佛山水画里的油墨,一点一点染了过来,拓跋宏一声不吭,望舒也毫不在意,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天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终于,我也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