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暗香浮动
“不行，找不到照片。”程雯在电脑前查了很久，转过来对我说。“如果我没猜错，你说的那个叫‘陈菲菲’的女人，本名应该是‘程若樱’。在程家，上过你的那所大学的人只有她一个，经历也和你说的差不多。但是关于她的资料完全查不到，就好像……”
“就好像她没有存在过。”我回答道。并不出乎意料。“可以在这里抽烟么？”
程雯点点头。我向她示意了一下烟盒，她摆摆手，于是我自己点起一支烟。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玻璃的烟灰缸，放在我身边的写字台上，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我轻轻靠在写字台边上默默地抽烟，犹豫着。抽了半支烟之后，我问道：“你能认出她么？”
“应该可以吧。”程雯说。
我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在我的手机里已经存了很久，换手机时也一直保存下来，但是我已经有几年没有看过了。选择好文件，按下确定键，照片略微模糊地填满了整个屏幕，然后很快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把右手插进柔软的鹅黄色枕头下面，侧躺着枕在枕头上睡着，雪白的双肩露在外面，胸口以下被乳白色的被子盖住，右手随意地压在被子上，纯黑的直发在脑后散开，有一些凌乱。她一向是这个睡姿。从这个角度看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睡脸，很安稳，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这是我手上唯一的一张陈菲菲——也就是程若樱的照片，她本人也不知道，其他书友正在看:。
“是她么？”我端详了一会儿，把手机递给程雯。
程雯仔细看了看：“应该是的。”她在照片我之间交替看了几眼，大概想问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我也保持沉默。
她把手机还给我，然后说：“可是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资料。就算确定是她，也不容易查。”
“没关系。”我微笑着回答，又看了一眼照片，然后点了退出，锁定屏幕之后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我说过，她只是个借口。”
“借口吗……”程雯喃喃地说。
敲门声恰好在这时响起了。我站直身体，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程雯，程雯挥手示意我去开门。我把烟捻灭，向房门走去。程雯跟在我身后。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看到我之后略微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我站到一边，让程雯看到访客。
“小雯，你回来啦！”门外的女孩露出笑容走进门，很高兴地向程雯打招呼。
“笑笑姐！”程雯也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说着。“我还以为你去城里了呢。”
“刚回来。”女孩儿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打扰你们了吗？”
“没有没有，进来吧。”程雯把她拉进来。她把鞋子甩掉，没穿拖鞋，直接踩在地板上。
“这是程笑笑，我的好姐妹，我和你提过的。”程雯笑着对我说，然后又转向程笑笑：“这是陆少强，我的管家。”
我微微行了一礼，程笑笑也笑着说：“你好。”
“你先回去吧。”程雯对我说。“我们聊聊天。李伯应该在一楼，你去找他问问看房间在哪里。”
我点点头，又行了个礼走出门外，轻轻关上门。隔音效果不错，只听得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但是听不清楚。这还真像是个管家的样子，我一边自嘲，一边凭着记忆向电梯走去。
刚走到电梯前，我看到李伯站在电梯旁边。他看到我，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我也堆起笑容走上前去。
“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李伯说。“在十层，我带你过去吧。”
“麻烦李伯了。”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进电梯。他对我的态度变化很大。我们刚到时，他对程雯也是爱理不理的，现在却对我也客气起来。他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果然已经知道在会议室发生的事。这个老人很危险。虽然只是管家的身份，本身又没有什么力量，但是一旦他倒向任何一边，都足以让力量对比发生变化，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表面上我还带着笑容，但是心里已经有了除掉他的想法。
他带着我进入十层的一个房间里。格局和程雯的房间差不多，摆设很简单，基本上只有床，电视，写字台，饮水机和电脑。我的行李被放在门口。李伯递给我一把钥匙，对我说：“就是这里了。钥匙请保管好。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添加的？”
我接过钥匙，大致看了看，问道：“有水壶之类的吗？我习惯喝茶，需要一些东西。”
李伯眼睛突然一亮，笑着说：“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倒是挺传统。”
“李伯见笑了。”我说。“只是随便喝喝。”
“你喝什么茶？”
“普洱。”
“哦？”李伯笑了几声，和初见时冷冰冰的感觉完全不同，好看的小说:。“正好我也喝普洱。这样吧，你先休息，回头我把东西准备好，让人给你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他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有些惊讶，似乎是终于可以向人展示自己的爱好，让他很高兴。
“没事没事。”他笑着说。“我们都是做管家的，以后少不了打交道，不用那么客气。”
我考虑了一下，然后微微低头行了个礼，回答道：“那晚辈就先谢谢李伯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豪爽地说。既然他想和我拉关系，我也正好需要了解他的一些事情，当然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接受他的人情比较好。我把自己的身份放低，以免喧宾夺主引起他的反感。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说起来，你是怎么遇到雯小姐的？”他的语气很随便，但是我却明白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
“雯小姐当时落魄街头，恰好遇到我，我给她找了落脚的地方。其实也就是一食一宿而已，算不了什么。不过雯小姐似乎觉得是救命之恩，一定要报答我，聘请我来当管家，薪水很高。就是这样了。” 我按照和程雯事先约好的的说法回答，不算是假话，但离真话也差了很远。
“这就是缘分吧。”李伯笑着说。虽然他表面上接受了我的说法，但是肯定不会完全相信，还要从别的渠道去印证。当然这只是我猜的，不过他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他这几十年管家算是白干了。
“你先休息一下吧，回头我让人把东西给你送过来。”李伯向我告别，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送他出门，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里。
今天很累。平时的工作，一直坐在电脑前，今天却是站了好长时间，让我想起了以前在火车上站了八个小时的经历。后背僵硬发痛，腰有点酸，腿部也有些发紧。我甩掉上身的西装躺在床上，肌肉的突然放松，带来针刺般的疼痛。果然管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看来以后我还少不了吃这种苦头。
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充满了我的脑海。我把手机紧紧抓在手里，强烈地想要再看一眼那张照片。犹豫了片刻，我又把手机丢到一边去。已经过去的事，再纠结也已经没有意义。早就决定放弃所有回忆的我，居然会因为看了一眼照片就动摇了，果然还是修行不够啊。我自嘲地苦笑，摇摇头努力把这些无聊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据程雯告诉过我的，程家的大楼体现着等级的区别。最高的十层楼，家族里的人一般叫“上面”，是用作几个排名在前的人的住所，包括他们的家人，即使空了很大一部分，也不是其它人可以使用的区域。其它楼层——相对的被称作“下面”——的使用者则是家族中的其它人，包括一些外姓的工作人员。今天程萧邀请程雯住到上面去，其实就是表示已经接受程雯进入家族核心。程森原本独自一个人住在上面，没有其它家人，他的女人们全住在下面，晚上会打电话叫她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上去过夜，这也是家族中众所周知的“秘闻”。听起来有点像皇帝，这家伙过得还真是逍遥。
我又想起程笑笑，程雯在家族里唯一的一个朋友，或者应该叫闺蜜比较流行。她是程铁云的独生女。她接近程雯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打探程森的消息，虽说程森和程铁云是同一派系，但是互相之间也免不了猜忌。我对程雯提起过这种想法，她也承认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不过另一方面她很肯定她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假的。不知道程雯会对程笑笑透露到什么程度。想着想着，我意识模糊起来，睡着了。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将近夜里十二点。我又饿又冷，肌肉酸痛得厉害。果然应该忍着累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下的。我坐起身，用手抹了几下脸清醒一下，然后起身打开灯，再去开门。
门外居然是程笑笑。我本来等着程远志的人来访，实在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在门前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半天没说话。过了一阵子，她突然笑了一下，看上去很紧张，但还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似乎是在诱惑我，但是实在是太笨拙了，我也不能确定，其他书友正在看:。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把她让进房间。她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我用饮水机旁的纸杯倒了水放在她面前，然后问道：“笑笑小姐有事吗？”
“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我说道：“你也坐嘛。”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妩媚，但是更多的是紧张。恐怕今晚她到这里来，是她父亲的意思。当初实力高强的程森带着两个女人出去，结果回来的却是程雯和另一个男人，其中的经过绝对不会像程雯所说的那么简单，谁都明白这一点。分化拉拢我，是正确的选择。但是首先来做这件事的，却是沉默寡言的程铁云，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工具来用，一点都没有犹豫，不愧是要做大事的人，心肠都是铁铸的。至于说她对我一见钟情——可惜，我对自己的评价还没有那么高。
心里转过很多念头，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的。我摇头笑着回答道：“有小姐在场，我怎么能那么随便。”
“你又不是我的管家。”虽然嘴上这么说，她还是很高兴，笑容也自然了一点。“小雯可没把你当成管家看待。我们聊了一下午，基本上都是她在讲关于你的事。”
这句话让我警觉起来。我相信程雯的判断。程笑笑虽然和程雯相交不薄，可是她是程铁云的女儿，就算程铁云不是个好父亲，毕竟血浓于水。“是这样吗。”我笑了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雯小姐背地里讲我什么坏话了吗。”
虽说是玩笑，但是仍然透露出我们之间的隔阂。如果只是当事人之间说说未尝不可；可是一旦对外人讲起，这种玩笑可以归于最糟糕的一类。世上有很多麻烦事，就是从玩笑开始，不知不觉变成真实，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无论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块石头，用小小的恶意的水滴去不停地消耗，终会有被打穿的一天。然而对我们的现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
“她可是不停地说你的好话。”程笑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站在我的面前，伸手在我胸口轻轻抚摸着，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她还说，你在床上也很勇猛……”
程雯透露得太多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开，我将受到太多关注，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可是程笑笑的表演实在过于笨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开始还只是轻轻地笑，后来变成哈哈大笑。程笑笑的表情由惊愕变成羞臊，再变成愤怒，抬起手来想打我，被我抓住手腕制止了。她努力挣脱开，从我身边经过想要离开，被我伸手拦住了。无论如何，她是程雯的好友，我不能和她搞僵，不然会让程雯很难过。
“笑笑小姐，你很漂亮，很有魅力，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换一个场合，我说不定会追求你的。”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先用赞美的话稳住她，让她面子上好过一点。实际上我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她的脸涨得通红，脸上带着奇妙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来面对我。
“可是你真的不擅长做这种事。”我继续说道。“或者说，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她似乎还想装糊涂，但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她的情绪也稳定了一些，沉默地别开眼神。
“我是雯小姐的管家，你是她的好朋友。我希望我们也能好好相处，不要太复杂，不然会让雯小姐难办的。毕竟，我们都希望雯小姐能过得开心一些。”我尽量把她和程雯拉近。程铁云能利用她到这种程度，想必她也有很多不满。如果能把他们父女分化，对程雯是有好处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她发了会儿呆，一语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准备离开。我快走几步走到前面，替她拉开门。她站在门外回头看了我一眼，却突然好像石化了一样愣住了。我向门外的走廊里看了一眼，发现程雯站在不远的地方，也有点发傻地看着我们。没想到程雯会来，我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到极点的气氛降临在我们之间。
最后还是程雯首先恢复了一点镇静，说了句：“晚上好，。”
我微微弯了下腰致意。程笑笑红着脸，一副小三被抓的表情，语无伦次地说道：“晚上好……那个，我……我……我先走了……”
看到程雯没有反对的意思，程笑笑低着头，很快地从她身边溜走了。我和程雯对视了一会儿，我向她做了个屋里请的手势，她一语不发地走进来，我关好门。她的眼神在床上转了一下。我睡觉时弄得有点乱，还没有收拾，想必让她产生了不太好的联想。她的脸色阴沉起来，不过没有问，只是把手里一段白色的木棍递给我，说：“我是来把这个给你的。”
我顺手接过来，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把短刀。不仔细看，只是一段不到半米长的棍子，断面是椭圆形。刀很紧，我稍微用了点力气才拔出来。做工很精致，我把刀横在眼前看了看刃锋，若有若无的，非常锋利。
“我记得你有把匕首，上飞机时没带过来。”她说。“虽然没见你用过，不过总觉得你应该是喜欢这类东西，正好我手上有一把，就送给你吧。”
她居然发觉到这一点，让我也高兴起来，笑着说：“那就多谢了。”
我们又沉默下来，空气还是很紧张。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对我说：“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她来勾引我，不过失败了。”我笑着说，因为总觉得很好笑，无论是程笑笑的举止，还是程雯的反应。女人的独占欲还真是强，就算是玩具，也不愿意有人分享。“估计是程铁云让她来的。这个人深藏不……”
我还没说完，她突然贴在我胸前用力闻了几下，似乎是没有可疑的气味，表情也缓和下来，脸有点发红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我问道。
“什么事？”程雯很奇怪。
“为什么要透露那么多给她？或者说，为什么要提高我的存在感？”我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只有在不被人过多关注的情况下，才能周旋在各个势力的缝隙中寻求利益。
她沉默了一会儿，表情认真起来，说：“因为不这样做你会有危险。在那边时，各个家族之间有所顾忌，所以不会有人专门对付你，但是在家族内部其实要残酷得多。我刚刚出现在舞台上，表现得又那么狂，一定有人会想打压我的气焰。如果你是无关紧要的人，很可能他们会对付你，来给我个警告。所以一定要提高你的地位，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为我好，可是这样一来我的行动会有些阻碍。再说，如果真有人对付我，你不也正好有了借口……”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我不能让你遇到危险。”
“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将功……”
“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她再次打断了我的话，但是又陷入沉默，表情里带着哀伤。过了好久，她才继续说道：“我踩着程东来的尸体，爬到现在的地方。我不想踩着你的尸体往上爬。你……你要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心里一阵温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又过了好久，她向门口走去，要出门之前，却靠在门上，没有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明白你为什么会帮我。”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等着我回答，径自说了下去：“兴趣么……可是，你为了兴趣，连自己的安危也毫不在意么……”
我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开门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关上灯，在黑暗里点上一支烟，看着小小的红点忽明忽暗，意识开始游离，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