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番外·温家二爷(一)
“……现在朝中都在说, 那位俞大人成婚了。”
“成婚了?是多年以前?还是最近?”
深夜小雨,薄寒清秋,刑部在午门内的旧址还留有一部分官员, 他们端着晚间上值时加餐的例汤,站在回廊下头,一边吸溜吸溜,一边讨论些逸事。
俞星城消失三年后归来, 又时逢先皇病逝, 她与江道之主持大局扶持当今皇上即位, 她本人也从池州寒门女成了大明头一位外相。
她已经占据大明官宦八卦榜第一,有好一阵子了。
如今新皇即位并没有太久,俞大人要出使各国,航游天下的消息传出来了, 虽说她出航在外, 但没人却敢觉得她会丧失大权。
如今大明的航路已经在各国之间织出大网,渡鸦信鸽与御剑信使甚至能够掐准时间, 暂靠来往大洋的商船, 多次接力跨越整个太平洋。
她哪怕离开大明, 估计她纷至沓来的信件, 也会影响新皇的许多决策。
不过在出航准备的时候, 关于俞大人成婚的消息传开了。
有人说是她多年前就已经成婚, 有人却说她是最近秘密的办了婚礼。
“我听到的消息,就是在先皇仙逝之前, 她就成婚了。而且是先皇指婚……”一位眯眯眼的男性官员缩着脖子道。
另一个小年轻惊道:“难道是俞大人其实已经是宫里人了?但为了让她施展拳脚就不公布, 等哪一天俞大人有孕了, 就——”
年纪最大的老官踹了小年轻一脚:“我们在这儿正经讨论呢, 不是让你把话本子上的故事拿来胡扯的。”
小年轻还真是不是胡扯, 他那点脑袋瓜子就是这么想的。这样厉害的女人,为什么不收进宫里。不收进宫里,皇上能放心吗?
老官看他那又要张口说蠢话,连忙道:“你见过三朝老臣吗?她年纪还轻呢。”
言下之意,就是先皇觉得,当今这位皇上哪怕因为变故退位,也希望俞星城能稳坐外相之位。
眯眯眼道:“更何况,先皇跟俞大人早有过接触,当年应该就看得出她的本事,如果想要指婚给皇家,怎么不趁着她当年羽翼未丰的时候让她做燕王妃。听说当年俞大人调职来到京师,燕王殿下曾向先皇求赐婚过,先皇拒绝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小年轻想不明白了:“女要嫁高,她要是连进宫都不行,那天底下还有谁能配得上?再说,嫁给朝中哪位大员,皇上都不可能同意的。”
老官把汤碗盖子一盒,放在了门廊下的窄桌上:“女要嫁高?她手里的权,可没有性别。你看朝中大员,哪个敢再娶高门贵女,大多数不都娶了寒门或曾经的清官名将之女,没几个人敢乱用婚姻结盟。她自然也一样。先皇怕是担心她的婚事,便要求她跟一位同样的寒门子成婚。”
眯眯眼笑起来:“你猜的大概是对的,先皇自然想让她找个安分且位低的男子入赘,而不是高嫁。但这个人却不是寒门子。我听说……是温家人。”
小年轻吓了一跳:“不会是钦天监的温小爷吧!我有碰见过他几回,看那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安分低调的啊!而且好像俞外相也跟温小爷在朝中有过照面,温小爷跟她说话颇不客气,难道真是两口子——”
老官听不下去:“是那位温二爷吧。你别他妈的天天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温嘉序是以前俞大人的学生!”
眯眯眼笑着点头,喝口汤:“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俞大人当年共事过的人里,温二爷是如今露面最少,最不显山露水的。而且他也算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心腹。要不是先皇仙逝前他又回京师了一趟,估计很多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了吧,这样的人,还不适合入赘给俞大人?”
小年轻:“可……可那是温家啊……就算我入朝晚,也听说过温家。更何况这二爷不是一尊煞佛吗?这些年那么多血淋淋的案子,不都是跟他——”
老官真的忍不了了,一脚踹在小年轻后屁股上:“说出口干嘛!以为别人都没听说过是吗!就你懂的多是吗,这三个字儿以后也少提。不说了,爷要回去点灯熬油的加班了!”
眯眯眼也瞪了小年轻一眼,收拾汤碗,往回走去。
小年轻捂住自己的嘴,可不敢再乱说一句。
只是三人转个弯到无人窄路,眯眯眼忍不住又轻声道:“你说先皇是不是有意把眼线细作插到她家里去呢,毕竟这次出航,她这位丈夫也要随行,会不会也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回报皇上。而如果她当年不同意这指婚,就没有今日外相的位置。”
老官背着手,叹了口气:“如果是我,怕是要被这指婚给膈应死了。”
正说着,远处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对视,小跑了两步,从刑部大门口往外看。一辆乌篷的低矮马车,快速的穿过午门前的石板路,车内有昏暗的灯烛,照亮了车顶四角边檐悬挂的白色细绸。
小年轻:“是谁的车?”
老官:“这么素的车,却能在午门前头跑马,还能是谁?不就是咱们刚刚讨论的主角吗?”
俞星城在车中伸了个懒腰,问了舵鹤一句:“杨椿楼走了吗?她说今日要去赣南办事,但没说几点走。”
舵鹤是个秀美长颈的丫鬟,道:“青腰刚刚飞来报信,说杨大人已经走了。”
俞星城不想再看手里的折子,叹气道:“家里又要静的吓人了。”
舵鹤微笑:“大人不是喜静吗?”
俞星城:“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静的,杨椿楼确实也太闹腾。但她要走了,我又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
舵鹤抬眼,轻声道:“今天,二爷回来了。”
俞星城动作僵了一下,朝车内的软垫后靠了下去,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两手揉了揉脸:“不,我说缺点什么,不是这个意思。”
俞星城脸上显出几分粘稠的愁绪,她一向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早也爱恨分明,却偏偏在二爷的事儿上,总是瞻前顾后,不敢轻举妄动。
舵鹤只又把眉毛垂下去:“二爷不大好呢。”
俞星城坐直起来:“他怎么了?皇上也不肯跟我说派他去干嘛了,要是又让他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儿,等着我明天在养心殿指着鼻子骂朱略不是个东西!”
舵鹤瞧了俞星城一眼:“您这话可别跟小奴说,当着二爷的面说,他心里就舒坦了。”
俞星城又萎了,她抱着胳膊,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到了家里,都快后半夜了,小雨淅淅沥沥也没停,舵鹤在路上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二爷好像是又受伤了之类的话”,俞星城脸上那股愁绪反而变成了愤怒,一路上骂了好几句当今皇上。
车马从侧门进去,才驶进后院靠好,她便自个儿从仆从手里接过伞,往内宅去了。
舵鹤提着裙子在后头追,俞星城转头:“你去看看鳄姐在不在,要是不在,就去杨椿楼院子里拿点药来。”
舵鹤:“还不知道二爷是怎么伤着了呢。”
俞星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那你就把药箱都搬来!”
舵鹤长颈一缩,连忙转身化作一只白鹤掠过屋檐飞去了。
俞星城捏着伞,一路走得快,家里奴仆见了连忙避让,只是连忙踩着凳子点灯,一路上亮起的油灯煤气灯始终追在她背后,慢她一步。
她到了自个儿的主屋前头,却发现门窗紧闭,灯也没亮。她转头看向门口仆从:“二爷睡了?”
仆从一脸茫然:“二爷没住这儿啊。”
俞星城一愣:“那他住哪儿了?”
仆从:“二爷住在西侧院了。”
俞星城本来要转身急急往西侧院走,却又忽然懊恼似的刹住脚,差点一个趔趄。仆从连忙要扶,俞星城转头拿开手:“把主屋里收拾出来吧。”
仆从:“……啊?”
什么叫收拾出来?这句话说得也太模糊了吧。
俞星城天天住在主屋,收拾出来是说她不住在这儿了,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俞星城差点咬到舌尖,还是在模糊中指了个暧昧不清的方向:“屋里多备套东西。”
她端住身形,快步朝夹道之隔的西侧院去了。
果然舵鹤拎着巨大的药箱,在西侧院门口等着呢。
舵鹤还脸上有一丝疑问:她还以为温二爷会住主屋吗?
俞星城有点挂不住,道:“谁让二爷来这儿住的,像什么样子。”
舵鹤垂头:“二爷住这儿,您要是请他回去,还容易。万一您不想让二爷住主屋,回头让您赶他走,那不是让您难办吗?”
俞星城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温骁之间的事儿,都快被这帮围观的奴仆妖怪们给琢磨透了。西侧院屋子里果然亮着灯,外头没有侍立的仆从,俞星城让舵鹤先拎着药箱在外头等着。
她手碰到被秋雨潲湿的冰凉门框,缩了一下,才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还算暖和,但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俞星城看到绢绘山河的屏风后头,一团暖黄的昏暗灯光。温骁坐在床边,听见她推门的声音,扯了件单衣披在了身上,没起身:“星城?”
“嗳。”俞星城应了一声。
没话了。
她往那边走,温骁侧了侧身子,先开口:“我以为你要忙到很晚才会回来。”
俞星城走到屏风旁,瞧见了温骁坐在床沿。
俞星城揣摩不出来,他连起身都没起,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二人之前不睦……
不过,相别一个多月,瞧见对方,都是一愣。
俞星城想也没多想就开口:“你怎么又瘦了。”
俞星城消失三年后刚回来的时候,温骁头发还不过是耳朵上沿的长度,加上成婚,新皇登基,他又出差了两个多月。现在似乎变长了几分,柔软的窝在颈边,他脖颈下巴线条有种金石的棱角。
好多年前俞星城颇不待见的细鼻薄唇眉眼,倒随着年纪与气质改变,显出几分烟似的袅袅,高傲自大化作自矜,倒也瞧不出当年温家人的作态了。
温骁似乎本来不知道要如何说话,他呆了片刻,垂下头去,又似乎作出几分以前的模样,笑了笑:“还好吧。”
灯光昏暗,俞星城才发现,他身上披衣黑红斑驳,不是染织花纹,而是血痕。他脚边放了一盆水,似乎本来在给自个儿清洗伤口,直到俞星城闯进来了。
一缕血水从他胳膊上蜿蜒下来,汇聚到指尖,滴在了脚踏上。
俞星城眉心一跳,上前一步:“让我瞧瞧。”
温骁:“无事,是有几天的旧伤了,只是要换药,所以看着可怕。”
俞星城抿了抿头发,把水盆端起来放在旁边桌上,堵在床边:“让我瞧瞧。”
温骁想了想,也觉得拦不住她,只抬起右手把自己略长的头发拢了拢。
俞星城把那件黑红斑驳的披衣揭了下来。
温骁后背上有几道兽爪一样的痕迹,还有一些也早不了多久的结痂旧伤。但这些伤口似乎有隐隐的毒气或邪祟浮动,愈合的缓慢,连结的痂都是软黏的。
看上去确实可怕,俞星城只是屏住了呼吸,后退半步,道:“你等会儿。”
温骁一偏头,就瞧见平日走路跟踩在莲花上似的娉静的俞星城,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巨大的药箱进来,转头还在跟外头的人道:“你不用进来。”
她把药箱拖过来,蹲在地上,搂住自己的裙摆,就开始翻箱倒柜。
温骁坐在那儿,他疼的有点动不了,但也确实不想动。
这种不动,有点点等着别人照顾的意味。
俞星城嘴里还在小声念叨:“我记得杨三木跟我说右手边内三层有呀!”
她有点着急。
温骁垂着眼睛,成婚前后他强求来的只有龃龉和窝囊,也是他自个儿逃避,选在了成婚第二日就匆匆离京去外地办事。
事情发酵了两个多月,他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心里有千回百转的波折,也有一块名为“偏要”的烙铁,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都给烫平。
这会儿回来,他只瞧见俞星城半分静气也不剩的为他的伤势着急,他眼底发酸。
俞星城似乎终于找到了药,温骁开口道:“我自己来就行。”
俞星城蹲在地上,仰头:“别闹,你怎么够的着后背。”
温骁一只影手,从她手中拿过玻璃药瓶:“怎么会够不着。”
俞星城看着药瓶在空中被打开,悬空之中精确无误的倒在他后背的伤口上,她站起来,裙摆还搂在怀里:“……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温骁瞧了她一眼,俞星城目光闪动。
他心里跟啪一下拍扁的桃酥似的,全变成了碎屑粉末。
温骁转过头去:“你帮我拿纱布涂一下吧,我抹不匀。”
俞星城接过药瓶,跟他那只拿着药瓶的影手碰了一下。
她一边涂药,一边道:“我怎么感觉从来没碰过这只影手。是新的吗?”
温骁不知是不是因为疼,身体一僵,前头小桌上的煤气灯被拧亮了几分,他应了一声:“嗯。新的影手。大概一个多月了。”
俞星城只知道,他的情绪和记忆会影响影手的诞生与消失,有些曾经的影手已经消失,也代表一些背负的事物离他远去。
那这双新的影手,诞生在一个多月前——
那岂不是在他们成婚前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