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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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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华洲, 繁华南街,四时春馆。

初晨时分,正是四时春馆送客的时候。一位位公子小姐大老爷们, 纷纷带着餍足的神情,追忆着昨晚如花如月的美色,踩着红毛毯子步出了大门。

破天荒地,四时春馆的老板娘春鹃,那位水蛇腰香烟枪的红衣美人却不在送客之列。

“玉桐儿, 你这样拼命是不行的呀……”

幽静的偏阁内焚着很淡的一点清心香,外头草木花影随风摇曳,投在纸窗上。

蓝衣琴师双眼蒙着绸布。他弯着腰,用冰水浸着发抖的手指。

春鹃仙子怜惜又忧心地蹙眉, 攥着手绢道:“你这样下去,要把身子累垮啦……”

“你别看咱馆子里的兄弟姐妹也拼命练技艺, 那是为了吃饭呀。你, 你都做了仙人啦, 怎么还要这样拼命呢?”

荀明思回头温笑, 耳垂上那颗水蓝玉石盈盈晃动:“妈妈,我心里有数的。”

他的雀听琴竖在墙边, 几张帕子上沾了细细的血线,显然是擦拭了染血的琴弦。

他眼上罩布, 封住视觉。这是只有走极端的乐修才会使用的手段。

“……”

春鹃叹息一声, 默默合上门转出去了。

荀明思取了巾子将泛红的手指擦干了, 转回去将雀听抱于怀中, 放于琴案上摆了,重新按指。

他便是在此刻听到了一声啼叫。

……嘀啾。

仿佛冰珠落于古井,又似琼玉碎在瓷上,清远至极,似要穿过人的耳朵,透进人的心底。

“嗯?”

荀明思心下微动,他从未听过这样清透的鸣声。

蓝衣琴师急忙放琴,他一面取下眼上的绸布,一面起身推窗去瞧。

窗台上晨光熹微,趴着一只朱金色的小鸟。身躯只有巴掌大小,拖着长长的尾羽,却是半透明的魂魄凝形之态。

它歪头,爪子扒在木制的窗檐上,又“啁啾”地叫了声。阳光一照,能看出七彩斑斓的光点在羽翼上淡淡跳动。

荀明思抬手挡着光,讶然望着这魂魄鸟儿。单从这气息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恶灵……可这里怎么会飞来一只失了肉身的魂妖?

琴师轻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只剩这样一点魂魄了?”

鸟儿自是不答,反而扑棱棱优雅地理着自己的羽翼。它身上魂魄波动时强时弱,随时都有消散掉的危险。

荀明思想了想,到底心生不忍。他回身将雀听抱起来,探出窗外:“……这把仙琴名为雀听,我曾想为它觅一只歌喉婉转的禽妖做器灵,只是至今未遇清音。你……你若不介意……”

小魂鸟似通人言,深深地望了琴师一眼。

不知为何,它几乎没做犹豫,反而就好像等着荀明思说这句话似的,展翅投入雀听琴之中。

瞬间,琴上流转过火焰般的灼红光泽。在荀明思惊讶的目光中,那仙琴镌名的地方变成淡淡的焦黑,仿佛被真正的烈焰烧过,就连“雀听”二字都被抹去了。

琴师那漂亮的手指在上头一抹,就无声地掉下细细的灰烬。灰烬擦拭干净后,余下的是新的两个字。

——凤听。

=========

西域荒洲,妖族边境。

“师哥,看那儿。”

方知渊从金龙脊背上俯瞰,他单手揽着蔺负青的肩膀,“我说的怎样,是金桂宫的修士。”

蔺负青沿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灰白流云渐渐向两侧分开,伴随着轰隆鸣声,二三十艘巨大的金桂宫粟舟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舟身遍布铁甲,其上镌刻金桂烈阳图腾,两侧又延伸出修长铁翼,每一片铁甲片被打磨得凛凛泛光。

粟舟穿行于云层之中,浩浩荡荡,却宛如一体。就如一把尖利的飞剑,带着杀气自东而西,神威无比。

方知渊道:“那是金桂宫出战时使的粟舟,每艘船上都配有三门九旋真火巨炮,一炮轰出去便有元婴之力。”

蔺负青饶有趣味地问:“比之宋五那艘粟舟如何?”

方知渊低笑道:“那艘粟舟?火力应当还是比不上你眼前这群,若说防御,那可是师父砍了老神木叫宋五造的,我也不知究竟有多硬……”

蔺负青搂着在他膝上睡着的鱼红棠,他望向远处:“快到了。”

两人心有灵犀,方知渊站起身,对小金龙道:“我与师哥先下去看看情况。小龙,看好这丫头,等我们回来。”

敖昭应了一声。蔺负青将鱼红棠放下,与方知渊对视一眼,双双踏空乘风而去。

他们远远地与金桂宫的粟舟平行,见那粟舟上修士林立,严阵以待,心想若是层层禀报上去怕是浪费时间,便也放弃了同鲁奎夫打个招呼的心思。

两道人影就这样超过粟舟,疾速下降,已经极度逼近森罗石殿的疆域。

淡淡的血气擦过鼻尖,蔺负青忽然心里不详地一跳:“不好。”

从这里,看不见森罗石殿那最高处的宫顶,却有一缕缕硝烟随风而散,叫人心里爬上沉甸甸的不安感。

再靠近,却见黑压压的妖兽群盘踞在远处,如定住了一样,不前进也不后撤。

方知渊神色发冷:“不对劲……森罗石殿已被攻破了么,他们怎么没撤离!?”

蔺负青道:“走。”

两人快速下落,云层彻底被抛在身后,狂风卷起千万尘埃升腾起来,大地上的场景终于清清楚楚地暴露于眼前。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森罗石殿的正门,已经坍塌了。

巨门裂了大半,崩开的瓦片、倒塌的石柱与蒙了灰的灵珠宝石交叠,断壁残垣间处处黑烟。

那本应被高高供奉的森罗妖神的巨像,也倒在了尘泥之间,身躯摔裂成三段。

它的头颅滚得很远,似神似妖的脸上溅了血也延展着巨大的裂纹;那双镶嵌了宝石的眼珠,狰狞地目睹了这一场惨烈的战斗。

在此战斗的不是别的,是剑。

苍茫的地表遍布龟裂,西域的土是很沉重的暗黄色,很硬,似乎沉淀了太久的岁月。

可剑气在这黄土上劈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裂缝足能插进一条腿。鲜血便汩汩流淌其中。

那些更坚硬的岩石也被剑斩得碎开了,其上累叠着妖兽的尸体残骸,间或也夹杂着骨兽的骨肢与森罗弟子的一两具尸身,像山峦。

天地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是血河与尸山。

血河尸山的尽头,插着那一把剑。

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这把剑。

然后,渐渐地,一只手浮现在那把剑的剑柄上;继而是连接着手腕的一条胳臂,与坚实的肩膀;最后,是一个半跪的人影出现在那把剑的后面,出现在死寂的天地间。

那人并不是突然出现在这里,那人似乎已经在这里守了许久许久。

只是无论是谁来,首先看到的必定是他的剑,然后才会是他的人。

蔺负青怔怔道:“……叶剑神。”

森罗石殿的残门之前,立着此地最后的屏障。

这把剑名唤龙虹,无鞘,漆黑,大巧不工。乃是剑谷剑神叶浮此生唯一的佩剑。

森罗石殿早就破了。

是叶浮单人仗剑,独守殿门整整三日。

是剑神一剑伏尸百万的血气,震慑住了这千年难遇的妖兽狂潮;也正是那千锤百炼的极致杀气,化作利剑刺入失神的妖兽识海,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镇压了数万狂躁的神魂。

以金童申屠临春与玉女巫蜜为首,所有森罗石殿的神老与弟子们,都被叶浮挡在身后。

蔺负青这才看到,地上绘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天元挪移灵阵。后面那些人手掌按地,正尽力将自己体内的灵气输送给叶浮。

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几十年间痛恨入骨的仇人,也为这几天来以血肉之躯守护他们的恩人,尽一点点微薄之力。

许多人的眼眶都是红的,许多人脸上泪痕纵横,更有许多人已经双膝跪地,不知跪了多久。

都说森罗的弟子,素来只跪他们信仰的神灵。但是此时,无人出言斥骂那些跪地者,森罗残破的大门后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同样沉默着的还有雪骨城的修士,他们望着叶浮的目光里少了森罗弟子的复杂,是更纯粹的震撼与敬佩。

还是柴娥最先注意到天边来人,开口道:“是君上,君上来了。”

蔺负青落在石殿门口,他望着叶浮浑身是血的身影,心里突然刺痛,五味杂陈。

时光若流回到三十余年前,就是在这石殿门口……叶浮会抱着巫渺,踏着龙虹剑,大笑着劈开这宏伟殿门,走出来。

那一年,雷劫之下,所有毁天灭地的光芒都将他的身影照耀。当年的叶浮还是多么年轻英俊,他的眉目是多么磊落放肆,他的神采是多么恣意飞扬。

他于神老合围中抱走了玉女巫渺,他于长夜酣战中立地破境,他剑斩天雷成就半仙,他一路沐着森罗石殿仇恨的眼神与暴怒的辱骂破空而去,笑声余音久久不息。

长剑在手,美人在怀。

逍遥在心,狂傲在骨。

如果不是巫渺后来的失踪,这位狂傲剑神也不至于变得痴痴苦苦,将五万余个日夜付之流水。

他本不该如此的。

叶浮在剑道上的天赋与悟性,连蔺负青都要自愧不如。然而这不世出的奇才,却将风华正好的三十年岁月,用来踏破山河,求林问海。

寻找着他失散的妻子,寻找着他已经记不清稚嫩容貌的女儿,直到熬尽了心血,耗干了豪气,还依旧捧着那丝情根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就如龙虹是一把无鞘的剑。

剑无鞘,便失了半身。

叶浮失了妻女,便磋磨成这般模样。

身后轰隆巨响,唤回了蔺负青的神思。金桂宫粟舟逐一降落,方知渊已经回头厉声喝道:“医修!!”

蔺负青赶上前:“不必等他们,我来。这四周死气杀气太重,先送叶浮进去。”

叶浮缓慢地站起来,浑身都是血,分不清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妖兽的。

他面色灰败,可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很轻松的,释然而快活的神情。

他冲两人摆了摆手:“不用啦。”

蔺负青道:“叶剑神,你伤得很重。”

叶浮咧开嘴角,眼神很平和地道:“当年渺玉女与我失散,是石殿派人追围的缘故。我曾立誓,此生不踏入森罗石殿半步。”

说罢,他转身就想走。

蔺负青在后唤他:“叶剑神!”

叶浮抬了抬手,血从他袖处向下晕染,“对了。蔺魔君,回去不要骂申屠那小妖童,与森罗石殿众人无关,是我坚持不想走的。”

他抬头时眼神有片刻的迷离,喃喃道:“这里是渺玉女的家啊。”

蔺负青冷声道:“叶浮!”

叶浮长笑一声,将他的龙虹剑往臂弯里一抱,“蔺魔君,方仙首,有缘再会。这回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就记在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身上罢。”

他踏空而去。

身后滴答滴答,落下几滴血。

方知渊忍不住骂:“不要命的疯子!”

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去:“你还有脸说别人不要命?……叶浮伤得太重,我去追他回来。”

方知渊拉住他:“鲁奎夫已经到了,柴娥等人也在森罗石殿。你该留下见见小妖童与你的下属,我去追叶浮。”

“也好,”蔺负青直接解下自己的乾坤袋塞进方知渊手中,言简意赅道,“里头有丹药,你早去早回。”

==========

与此同时。

距离阴渊再东一些的地界,栖龙岭入口的那初染秋意的群山之中。

一位可怜兮兮的绿衣姑娘,正在莽莽大山里打着转儿。

“这……这是哪儿啊……”

叶花果抱着纤如柳叶的菟丝子,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眼眸里写满委屈,浑身抖得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崽子。

——已经多少年没独自下过虚云峰的叶四师姐,终于在这一天,光荣地体会了一把迷路的滋味。

“呜呜,大师兄……救命啊……”

叶四一边哭唧唧一边摸索,她也不知自己又兜了多久,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

这大山里荒无人烟不说,时不时还有怪鸟从头顶飞过,要么就是远处传来兽类的嚎叫,总把她吓得一惊一乍,如今早就精疲力尽,却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路。

忽然,叶花果惶惶的目光停在身前某处,只见眼前一从草叶,只是明明应是墨绿的颜色,却无端多了点点暗红,延伸向阴影之处。

“嗯?”

叶花果昏头转向,见那叶上落红,还迷糊地以为是不是什么珍稀药草,弯腰凑近了伸手一抹红色被晕开。

她歪头眨眼,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红迹几个呼吸,又嗅了嗅……清秀的小脸顿时僵硬,然后扭曲。

“啊——!血血血血血!!”

扑簌簌,一群鸟儿被惊得飞离了枝头。

叶四魂飞魄散,惊悚地尖叫着一蹦三尺高。她唰地后退三四步,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握着菟丝子:“谁!谁谁谁在在那里!?出出粗、粗来!”

那血迹延伸的尽头树影重叠,没有半点声响。叶花果越来越害怕,终于绷不住泄了气,哭哭啼啼道:“算了,您您还还还是别出来了呜呜呜……”

依旧没有动静。

叶花果进退两难,小声道:“到,到底有没有人呀……?”

她犹豫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踮着脚尖。用菟丝子先拨开藤条,再拨开碎叶,小心地转过灌木丛……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背靠在大树的阴面,怀中抱着一把没有鞘的黑剑。

长发凌乱地挡住了那人的脸庞,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上淡青的胡茬,和自唇角淌下来的一线殷红。

叶花果惊得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医修的本能叫她想要扑过去救人,可此人明显是恶战一场,浑身血气,不知是正是邪。

在这种了无人烟的荒山之内,万一错救了恩将仇报的恶人,她哭都没处哭去。

叶花果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小声道:“这位……大叔。”

她用力地摇摇头,想起要用尊称,“不不不是,这位仙长!你、你醒醒……”

叶花果小心地伸出手,想去拍这男人的脸。可她还没碰到,那人的手居然猛地抬起来,啪地紧紧抓住了姑娘纤细的手腕!

叶花果吓得惊叫:“啊!”

那男人十分缓慢地抬了抬头,几缕沾血的散发摇晃,露出了下面正艰难打开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一片昏沉,好像下过一场苍凉淋漓的雨,却朦胧地倒映着叶花果的容貌。

那清秀和善的姑娘弯腰凑过来,眉如烟柳眸如水,先是惊喜地展颜,又有点掩不住紧张:“你醒啦?”

叶浮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姑娘,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也不眨。

许久,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渺……玉女……”

叶花果慌乱道:“什么?”

叶浮疲惫闭上眼,呢喃道:“阿渺吾妻……”

叶花果吓得不敢说话,她以有些滑稽的姿态僵立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怪人,和他怀里没鞘的怪剑。

彼时,忽然间鸟啼止,兽鸣收,只有秋虫伏在泛黄的草叶下呤呤地歌唱。头顶阳光穿过浓荫,将斑驳的绿影酿得愈加醉人。

仿佛是命运的一个善意玩笑,正将这一对辗转失散多年的父女,温柔地包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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