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飞雪消散, 明月遁形。
方知渊背靠一株枯树,盘膝吐纳。阴阳二气走遍他全身, 由十二经络游入金丹, 如甘霖滋润久旱干裂的大地,周而复始。
蔺负青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凝静身侧。片刻后,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勾住流苏绸带, 缓缓解下雍容玄袍。
继而抬手一送,宽厚大袍便无声落在方知渊的肩上, 纤黑的绒领遮住了他的下颔。
鱼红棠与敖昭两个小孩坐在稍远处, 兴致勃勃不知聊的什么。
时不时眼角余光往这边一瞥,似乎期待着看到点儿什么。
蔺负青没心思做别的。他的眸底似沉着一片深远雾霭, 怒焰熄灭后,只剩一片寂凉。
说到底, 方才那样失控的怒火与激动, 不过是源于后怕罢了。
自西域赶至此地,一路追风赶云。他人身还在金龙背上,神识已经先到一步,看了那纵横刀光, 听了那惊天之语。
他听见古书中传来那老者的厉喝。
“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杀圣子、欺仙门、招阴祸、任三界横尸百万!你还蒙在鼓里, 不知自己身上多少血债!!”
那一刹那, 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受。
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心胆俱碎……这些都不够, 他伏在金龙脊上从头顶发冷到足尖,甚至听见自己的神魂深处传出了碎裂的声响。
……那曾是他骨子里埋藏最深的一摊污血,也是一段飞蛾扑火般甘之如饴的心魔。
哪怕今生他已然看得清明,知道所谓仙祸乃是天外之人有意而为,他也依旧不敢叫方知渊触碰那段真相丝毫。
毕竟,再怎么分辩,前世仙界的灾难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命是真的,他的堕魔也是真的。
所以他后怕。
不仅后怕,也不安于接下来的路。
生死一线之间,方知渊选择在古书面前自封听觉,那是为了对敌之时心绪不受干扰。
可是今后,他并不觉得方知渊会就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时辰渐渐流逝,月隐去,山际白。
蔺负青脸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软肉。
自己还能瞒多久?这古书又是个什么来路?为何前世从不见这器灵有所动静,今生却一口道破一个秘辛……
是它从天外之人处得了什么讯息,还是它本身就是天外之人的所属物?
身旁传来细微响动。方知渊醒了,他一只手拢着身上的长袍,仰起的脸沐在天光之下,十分疏朗,“怎么已经天亮了?”
蔺负青冷冷淡淡地道:“你知错了吗。”
“我错了……”方知渊将外袍扯下搭在臂弯里,站起走过来,“我错在上次,揍你揍轻了。”
他绕到蔺负青身后,抖开雍容的袍子,将魔君清瘦的肩背裹进去。
“别碰我。”蔺负青目视前方,从这里可以看到薄薄一层黎明的光从脚下升起来。
满目疮痍的山头上,枯黑的植物死成扭曲的模样,像一只只朝天伸展五指的手骨。
“还没消气呢?你怎么不继续打了?”
方知渊大为不悦,继而伸展双臂,不由分说地环在蔺负青的腰肢上收紧,“啧……我还不知道,师哥也会那么凶的。”
蔺负青冷眉,抬手推他:“滚。”
方知渊笑:“我想你了,给我抱会儿。”
蔺负青不推拒了,但也没回头。方知渊将下巴枕在他颈窝,两人就这样两厢沉默地看着日出。
后面的树影下,鱼红棠拽着敖昭咬耳朵,红衣小少女眼眸晶亮:“我以为哥哥他们会亲亲的,他们怎么不亲亲呀。”
敖昭脸红的烧起来,却也压着兴奋的声线:“呀——!其实!其实主人和魔君陛下打架也很好看的。”
鱼红棠吃吃地笑:“还是亲亲好看,或者在床上打架也好呀。”
“?”小金龙纯洁得和他哥的东琉海海水似的,敖昭眼神无辜而迷茫,听不太懂。
可惜,到最后蔺负青和方知渊也没有亲亲,当然也没有再打架,或者……“打架”。
等四周彻底明亮起来后,方知渊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来了,你扔下森罗石殿过来了?”
蔺负青道:“不怕,叶浮在那里守着。”
方知渊道:“叶浮?剑神叶浮?”
蔺负青对方知渊简略地解释了他与叶浮相遇的前后经由。
方知渊便道:“西域之危未解,你放心不下雪骨城长时间落在顾闻香手里,你还得回去的。”
“……知渊,”蔺负青眼神微动,将手指覆在方知渊环着他腰腹的手背上,“你跟我去雪骨城吧。”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我要查的事情还没查完,师哥。”
蔺负青沉静地回望过去:“你要查飞升之人,已经知道了查不出;你要问古书,也知道了古书是敌非友;你见了识松书院两位隐世不出的院长,还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破了元婴……”
他顿了顿,淡淡道,“……你还想要怎么样,方知渊,你非要我给你收尸吗。”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风,心想:这人怎么还和鱼红棠说一样的话?
蔺负青道:“为什么这样胡来,为什么非要争一时破境。”
方知渊佯怒扬眉:“你有脸问?正当妖兽潮暴动的时候你那边断了音信,连一个喘气儿声都不给我听,你叫我怎么想!”
蔺负青微微勾着淡红唇角:“这不就是了?我们分开,你动不动便不放心我,现在我也不放心你了,还不如一起。”
“……”
方知渊捏着眉心,“行,我说不过你。”
蔺负青眼角荡着笑意,柔声道:“是啊,谁都说不过我。所以,你要是心里有了什么过不去的……不妨都来跟我说说。”
方知渊警惕地后撤一点:“什么过不去的。”
蔺负青道:“古书跟你说了什么话?”
方知渊笑着摇头,小声咕哝了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又道:“我不知道,那破书胡言乱语,我一句都没听。”
蔺负青却道:“可是我听了,我听见它说,阴命祸星是天外神锻的刀,它说前世的三界血灾由你而起。”
方知渊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强作镇定:“那……那又怎样。你……”
蔺负青道:“我觉得很好笑。”
“……”
蔺负青将手掌按在地上,他们两个坐着的枯木下升起了一个隔音阵。
“知渊,你还记得,前世你我初遇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吗。”
“……我忘不了。”
“那好,你讲给我听。”
“当时是个深夜,在临海上。天边有月亮,我记得月光很亮,海浪都被照成了银色的,”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带一丝低醇的磁性,“你来的时候踏着图南,穿着雪白的衣裳,你……美得不像活人,像画卷里幻出来的。”
蔺负青皱眉:“?”
方知渊继续很沉醉地讲,“我还记得你的剑,每一朵浪花都映着你的那一剑……我在海里往下沉,意识模糊的时候眼里都是水波和剑光,我以为下雪了。你是神雪化就的仙童。”
“……”
魔君且惊且疑地盯着方知渊看,茫然想:你那时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知渊低声含笑道:“然后……我记得你收剑,单手握住我的手,然后换成双手,把我从海里抱起来……那时候我半昏半醒,心里没当这是真的,就模糊觉得你的肌肤那么白,衣袍也那么白,被我弄脏了太可惜……”
“——够了够了,住口!”
蔺负青终于羞得受不了,他倏然起身,拂袖怒道,“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谁要听你夸我,讲讲你自己!”
方知渊无奈:“我?我那时都快死了,能有什么好讲的?”
蔺负青正色抬手:“好,很好,打住。有这句就够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方知渊:“……”
“我就是要同你说,”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当年你我初遇时,你本就是命悬一线。后来无数次险境,你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趟自己也该知道。”
“如果你当真是天外神的宝贝,是他们对付仙界的兵器,那这么多年来不会没有人看守你,金桂试时王折也不可能对你狠下杀手。”
“……所以不是你,你不是,”蔺负青郑重地望着方知渊,眼神清透得似乎能望穿到人心底,“从前,今后,你都不是。”
他用力握着方知渊的手,声音也绷得用力,“如果你身在局中看不清,我可以千万遍讲给你听。知渊,你明白了吗。”
方知渊微怔。
片刻后,他将手掌翻转过来,回握住蔺负青的手,沙哑道:“……好,我不是。”
蔺负青笑了,道:“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他沉心入识海,神魂依旧静坐在红莲水潭深处。刚刚受惊时绽开的一道细小的裂缝若隐若现,经过半夜的调息定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蔺负青意念一动,神魂便抬起手,指尖猛然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忍痛屈指,将那刚要愈合的裂缝掰得更大。
方知渊倏然意识到不对,脸上血色尽褪:“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箍住蔺负青的双肩,后者却平静地摊开掌心,很小的一片碎魂正闪动着生机。
蔺负青掰碎了自己心口一片神魂。
在方知渊惊怒的目光里,那点碎魂渐渐凝成花苞模样,从底染上淡红颜色,正似一滴心血晕染。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遍人间,雪白掌心上琼红怒放,苦香四溢,它盛开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看清楚了,只是很小一片碎魂,连我的神念意识都没有,不会伤我魂魄。”
蔺负青很柔和地挑眉,弹指一送,玲珑红莲没入方知渊的眉心,“你的识海荒芜,太无趣。师哥送花给你。”
心魄化形,悄然植入识海。
这是一朵心花。
蔺负青说着无伤神魂,方知渊却还是疼的不行,连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负青坦荡地道:“我怕你乱想啊,你若有功夫乱想,不如想着我。”
方知渊气急:“我还不够想你?我答应了随你去雪骨城还不行!?”
蔺负青倏然起身,撤了隔音阵,对鱼红棠与敖昭招呼道:“走了,小红糖,昭儿!我们去西域。”
一语罢,魔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际。
……天色是淡淡的青蓝,浮着棉絮似的白云,显得宁和而平静。
今生方知渊破境,与他在阴渊之下结双元婴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一道雷劫降临。
……
敖昭腾飞而起,乘风向西。
亏得金龙背脊宽阔,容得下三个人一起坐。鱼红棠趴在蔺负青怀里撒娇玩闹,后者没奈何,叫方知渊替他找找叶四和宋五,至少得告知虚云一声小红糖在他们这儿。
“二、二师兄!”
很快,叶花果便惊慌地接通了通灵玉珠,结结巴巴地将鱼红棠走丢和自己出来追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笨呐……”
方知渊恨铁不成钢,“你笨也就罢了,你当鱼红棠和你一样笨?好不容易跑出来,还专门给你指条捉她回来的明路!?”
叶花果欲哭无泪:“小红糖!你怎怎、怎么可以这样!”
鱼红棠听见了,就从蔺负青的怀里扑进方知渊的怀里,隔着通灵玉珠,冲她的傻师姐吐舌头扮鬼脸。
蔺负青无奈地道:“行了,如今小红糖和知渊都在我这里呢,你不必管了。西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快回虚云吧。”
叶花果瑟瑟道:“啊,那好、好吧……那我也知会宋五一声,师师兄们千万多加当心!如果——如果丹药不够,我我也叫宋五用法宝送送过去!”
通灵玉珠黯淡下去后,方知渊揽过蔺负青的肩膀:“师哥,我方才算过。你我现在赶去,应当正好能与金桂宫的救援会和,你可以猜猜是谁更快一步。”
蔺负青嫌弃道:“金桂宫这么慢?我可是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呢。”
方知渊大为摇头:“你当什么呢?鲁奎夫先要各处调度,再带着大批修士增援赶路,到了西域又不得不一路破开兽潮前进,这样一来二去,定然比不得小龙快。”
蔺负青便说有道理,又笑道:“鲁奎夫与柴娥也是许久没见面了,不知到时是何光景。”
鱼红棠手指把玩着蔺负青垂下的头发,慢悠悠眨着眼道:“好奇怪,哥哥,你们什么时候突然认识了那么多人呀?”
蔺负青神色自若,悠然道:“你猜啊。”
就在这样闲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金龙已经飞掠过离洲,又掠过六华洲的边缘。
就在这时,敖昭猛地停住,开口“咦”了一声。
方知渊立刻问:“怎么了?”
金龙侧首片刻,又在天空盘旋一圈,有些苦恼地摇摇头。它小声道:“不对呀,怎么感觉不到了?明明刚刚……”
敖昭又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小龙弄错了。”
蔺负青直起身:“不碍事,说说你刚刚感觉到了什么?”
敖昭又小声地苦恼道:“小龙刚刚好像感觉到了鸿曜大王的一丝气息……可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