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 >不正常博物图鉴 > 第142章 S3

第142章 S3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142,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越野车行驶在遮天的丛林里, 两道车灯光堪堪只照亮前方一小段道路。萧肃斜倚在座椅靠背上,嘴角的烟在窗玻璃上映出一个橙红色的光点, 时明时暗。

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刚出地道的时候还知道他们在往北走, 后来方卉泽开着车拐来拐去, 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但,他直觉他们是在往西开,因为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重了,而只有向着鲸湖的方向走,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

他有些想不通, 布希娜很快就会发现恩古夫已经死了, 到时候一定会在整个西北山区通缉他们, 他们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不应该是迅速往东跑,趁着对方部署还没到位的时候,尽快离开叛军的势力范围吗?

鲸湖沿岸全部是布希娜的地盘, 这种时候往西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肃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 方卉泽神情如常, 丝毫不见慌乱, 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不,不对, 他从来不是一个冒失的人, 荣锐讲过, 方卉泽做事绝不会只有PLAY A,动手之前,他一定会提前布置好PLAY B,甚至是 C和D。

比如今晚,他接到布希娜的电话以后,立刻便预感到了可能到来的危险,放弃乘坐直升机逃走,改道陆路离开ELYsion。

而这辆车,应该是昨天下午就准备好,预先藏在地道出口的树林里的——萧肃记得很清楚,方卉泽傍晚的时候来房间里看他,穿着毛巾袜,裤脚上带着泥,那时候应该是刚藏完车回来。

太可怕了……萧肃心中暗叹,要知道,昨天中午在石屋里遇到方卉泽的时候,他似乎才刚接到有人入侵、收缩警戒的消息。几个小时之内,竟然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最坏的打算。

那么,他们现在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湖水的腥味越发明显了,萧肃在脑海中回忆着鲸湖周边的地图,寻找他们可能逃往的地点,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国境线!

没错,鲸湖横亘在乞力国西北国境线上,一共有三个国家隔湖毗邻,除了乞力,还有甘高、琼巴两国。

萧肃记起自己刚被维塔抓到,交给方卉泽的时候,他曾经吩咐维塔兵分三路引开追兵,其中有一支,就是要穿过琼巴国境线,去往尼日尔。

所以,他们接下来很可能就是要横渡鲸湖,逃往琼巴国!

萧肃恍然,不得不承认方卉泽实在是聪明,他们已经在布希娜势力范围的腹地,往东无论跑得多快,都快不过卫星电话信号,只要有一个队伍收到指令进行拦截,他们就得束手就擒——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

但反向跑就容易多了,布希娜暂时想不到派人往西追捕,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转圜。

ELYsion离鲸湖不远,他们一旦上船就很难被追上,布希娜不是中国海警,没有水战的能力,也不敢贸然带兵深入外国追杀他们。

只要进入琼巴国境线,他们就像是一滴水洒进大海,谁也别想再找到他们的踪影。

萧肃心中发寒,转头去看方卉泽,这个人从来不是说说便算,打从抓住他的第一天起,便做好了永不放手的准备。

哪怕耶格尔不见了,病毒全部丢失了,没人再能够救他了,方卉泽也不打算放过他。

他是真的要亲手埋了他。

可是,荣锐明明已经来了,就在他的身后,也许几十公里,也许只有十几公里……

萧肃内心忽然萌发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荣锐。

是,离开靖川之前,他是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见一面荣锐,告诉他十二年前郑菲的死因,告诉他他的母亲即使在生命尽头依然爱着他,惦着他。

他想把怀里的绘本完好无损地交给荣锐,指引他去到母亲生前发现的世外桃源,找到那个原始生物,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完成她生前未尽的遗愿。

热血忽然涌上心头,萧肃真想立刻打开车门跳出去,一路狂奔,跑向那个用尽一切力量寻找他,解救他的男人。

他们,只差一步了……

萧肃下意识握住了车门把手,然而下一刻,咔哒一声,方卉泽锁上了车门。

瞬间清醒过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即使跳下车他也回不去,他连可以奔跑的健康的双腿都没有……萧肃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时刻,恐怕要到了。

面对现实吧,命中注定他要孤独地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再也见不到荣锐了。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方卉泽也留在这里。

车停了,方卉泽熄了火。借着车灯的光,萧肃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不远处水波粼粼,倒映着天际的星宿,微风送来阵阵涛声,鲸湖的水在拍打着石岸。

“你打算去哪儿?”萧肃问方卉泽,“琼巴?”

“嗯,你猜到了。”方卉泽下了车,从后备箱取了轮椅,将他抱下车安置在上面。

“何必呢?”萧肃按住控制器,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何必呢?”

方卉泽推了下轮椅,没有推动。萧肃说:“耶格尔死了,病毒没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东非,ELYsion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你何必还要带我去琼巴?”

他仰头看着方卉泽:“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即使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多此一举?想亲手埋了我还不容易吗?你不是有枪吗?”

星光黯淡,方卉泽低头看着他,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耶格尔没有死。”方卉泽说,“昨晚的事一出,他就跑了。我接到布希娜电话,她说ELYsion的方位可能暴露了,让我连夜转移恩古夫去新基地。我去实验室找耶格尔的时候,发现他走了,还带走了一批重要的样品和资料。”

萧肃愕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在内心深处,他基本已经认定是耶格尔害了郑菲,只是一直还留着一个念想,希望能亲耳听到耶格尔说出真相。

想想昨晚耶格尔交出绘本时的表情,他又觉得这家伙跑得顺理成章——目睹方卉泽长期以来的雷霆手段,耶格尔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哪怕只是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也会认定子弹已经在飞向自己头颅的路上。

“剩下的东西都在车上,我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方卉泽对萧肃说,“所以,ELYsion计划没有失败,东西都在,人也都在,只要过了今天,我一定能找到耶格尔,让他继续从前的研究。你只要好好休养,至少还能活大半年……阿肃,我们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黎明前的鲸湖清幽静谧,只听到湖水柔软的波涛声,他轻轻顺了顺萧肃的头发,语气有一种神经质的温柔:“我怎么可能杀了你?今生今世,我只剩下你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全都和你的存在系在一起。”

方卉泽蹲下来,微微仰视地看着萧肃,眼神纯净,近乎虔诚:“从十四岁到现在,我每一天都梦见自己站在悬崖上,身后是荆棘,面前是血海,脚下踩着刀尖……我觉得自己不是方卉泽,也不是石鹏的儿子,我根本找不到我自己。”

一滴水掉在萧肃膝头,方卉泽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气声:“只有心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你信任我,依靠我,不为任何身份,只为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我知道你不爱我,只把我当小舅舅,可是没关系,我要这一点点就够了,有这一点点,我就能踩着刀尖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又是一滴水掉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现在连这一点点也不会给我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停下来?我只好每一天都骗自己,骗自己只要你活着,我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求你了,阿肃,跟我去琼巴,活下去……让我骗自己再久一些,人生其实短的很,只要再骗一骗,就结束了。”

黯淡的星光从天穹洒落,照在他微仰的脸上,依稀映出浅淡的水色。远处的风声和着涛声,与他清冷低沉的表白混响,有一种动人的悲伤感。

可萧肃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大约是他听过的,最可怕的表白了。

有那么一瞬,萧肃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恩古夫,方卉泽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有思想,是爱他还是恨他……“萧肃”这个概念,在方卉泽的人生里,已经不具有任何生物学的意义,而是成为了一种抽象的图腾,跟郝运来每天祈祷的虚无神明一样,只要存在就够了,根本无所谓真实。

可悲、可笑,更加可怕。

“跟我走吧,我说过要救你的,我一定做得到。”方卉泽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起身推着他往湖边走去。

一艘船泊在一个用石头随意砌成的小码头上,方卉泽跳过去,搭了一块木板,将萧肃推到了船甲板上。

“别动,等我拿行李。”他跳上码头,往越野车走去,临走之前还不忘撤掉那块木板。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萧肃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一横,立刻转身往船舱里走去。这种船他还算熟悉,大学的时候帮萧然安排过一次水上生日,后来有一阵心情不好,还租了一艘在珑水河上住过一阵子。

方卉泽拖着行李箱回来的时候,萧肃已经回到了甲板上,裹着大衣,静静遥望着对面的山峦。

“去船舱里吧,甲板上冷。”方卉泽把行李箱放进船舱,从风衣内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船。

一阵风吹来,船摇晃了一下,方卉泽打了个趔趄。萧肃的轮椅没有锁轮,往左侧一滑,重重撞在扶栏上,整个人立刻被甩了出去,越过扶栏,往船下坠落。

“啊!”萧肃惊叫一声,双手挥舞着抓向护栏。方卉泽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他的大衣,将他连扯带拉拽了回来。

两人抱在一起摔在甲板上,方卉泽惊魂未定,喘了好几口气才抬起身:“你怎么样?”

萧肃仰天躺在他身下,呼吸出乎意料地匀净,双眼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瞳仁倒映出星子的微光,又冷又亮。

方卉泽在那盛着星光的眸子里沉了一秒,或者只有半秒,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钥匙呢?”方卉泽手忙脚乱地摸了把衣兜,又抓住萧肃的手打开,冰凉的手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钥匙呢?!”方卉泽抓着他的衣领喝道,“给我!”

萧肃一语不发,单薄的嘴角紧紧抿着,眼中是冷漠的决绝。

“你!!”方卉泽爬起身,跑到刚才的护栏边往下看,只见水面幽深,暗得看不清颜色,一圈涟漪缓缓荡开,仿佛一个残酷的嘲弄。

“你真把钥匙扔下去了?”方卉泽难以置信地看向萧肃。

萧肃已经爬了起来,靠在另一侧的栏杆坐在地上,隔着甲板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这个……”方卉泽气结,但时间不等人,暂且顾不上找他麻烦,立刻开始脱外衣,准备下水去捞钥匙。

一转身的工夫,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抬头,只见一枚红色信号弹飞速升起,在黛青色的天穹下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你他妈疯了?!”方卉泽将风衣狠狠摔在地上,冲过去抢下萧肃手里的信号枪,一把扔进湖里。

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这么黑的天空,这么亮的焰火,方圆几十公里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方卉泽抓着萧肃的胳膊将他拖起来,狠狠摇晃着,“你从哪儿找的信号枪?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萧肃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眼光是坚不可摧的冰冷。

方卉泽将他推倒在甲板上,重重抽了一个耳光。

萧肃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他打得歪了过去,雪白的脸上瞬间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你就这么想死,啊?”方卉泽红着眼睛,脑袋里一冲一冲的,像是有什么魔鬼要跳出来。他在甲板上困兽般来回走动,几次冲过去想打人,又硬生生用残存的理智压抑住。

萧肃已经完全没有还手的力量,只能躺在地上喘气,像只奄奄一息的羊,无助且羸弱。但方卉泽觉得自己要被他逼疯了,活生生被他的任性弄疯了,自己做了那么多,忍得那么辛苦,到头来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

“你简直没有心!”方卉泽哑声吼着,扑过去将他抓着肩膀拖起来,又掼在甲板上,“你为什么要害我,啊?我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谁?为了谁?我人不人鬼不鬼……”

“呵呵呵……”萧肃忽然笑了起来,单薄的胸腔微微震动,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嘲讽,“你、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脸白得像纸,泛着近乎死人的青色,但眼睛异常明亮,亮得发寒:“自私如你,什么时候为过别人?方卉泽,别骗自己了,你从来、从来没有为过我,你只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肮脏的灵魂,寻找一个超度的出口。”

他躺在甲板上,身体瘦弱得几乎看不出起伏,宛如一缕包裹在黑大衣中的鬼魂,下一秒就会化风,消失在晨雾渐起的湖面上。

“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你越是杀人,那魔鬼就越是强大,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即将被魔鬼吞噬了,于是开始害怕……”萧肃气息不足,声音很轻,但极为清晰,“你一定很害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吧?你那么优秀,那么强大,明明应该万人敬仰,内心却被杀戮的魔鬼完全侵占,自卑、怯懦、痛悔,无法自拔……你发现这世上只有一个傻子,还把你当成完美的舅舅,于是你抓住他,把他当成救命的稻草,用尽一切力量在他面前塑造完美的形象。”

他看着方卉泽,眼神带着嘲弄:“我就是那个傻子,可惜我妈看透了你,用她强大的力量镇压了你卑微的谎言,把你屏蔽在我的世界之外……然后,然后你、你杀了她。”

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下来,萧肃想起毫无知觉的方卉慈,自己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忍不住哭了:“你说你爱我,你要救我,可是你从没想过要把耶格尔的存在告诉我妈,从没想过用正常的渠道给我医治……你只想成为我的上帝,让我崇拜你,依赖你,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为了得到这种极致的臣服,你不惜杀死所有可能保护我帮助我的人,让我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只能跪在你脚下祈求怜悯的乞丐……你要的,是另一个文森!”

他一字一句地说:“方卉泽,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你满心的自伤自怜,都是为了你自己,我只是你妄想自我救赎的工具!”

“不!”方卉泽跪坐在他身上,恐惧地看着他,鼻孔翕张,浑身颤抖,“你胡说……你疯了……你这个没有心的混账东西……这么多年,我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骗鬼去吧!”萧肃嘶声吼道,“我不需要,不接受!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不需要你替我计划替我谋算!你他妈算老几?”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他:“我要爱我想爱的人,做我想做的事,不管二十七岁还是七十二岁,我都无怨无悔!你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没有一席之地,你这个偏执狂,杀人犯,白眼狼,你不配参与我的人生,哪怕一分钟,哪怕一秒钟!”

“闭嘴!闭嘴闭嘴!”方卉泽疯狂大喊,抓住他的双手压在身下,用自己强大的体力镇压他羸弱的反抗,“你只属于我!你谁都不能爱!我说到做到……你就是死,也得是我亲手烧了,亲手埋了!是,我疯了,我这辈子肮脏污秽,我自卑懦弱……那又怎么样?我还是可以拥有你!”

他像濒死的野兽一样剧烈喘息,慢慢从兜里掏出那把打死过郝运来的手|枪,从萧肃的额头划过鼻梁,划过嘴唇,最后抵在他下颌的凹陷:“没有人能救你,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阿肃,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把你的骨灰揣在怀里……我也许不爱你,但我就是要你,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能失去你!”

枪贴着皮肤,萧肃感觉枪口的金属像冰冷的烙铁一样,熨着自己残灰余烬般的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微微地笑了:“你跑不了了,你去不了琼巴,去不了美国,去不了任何一个地方,荣锐会替我抓住你。”

他慢慢闭上眼睛:“永别了方卉泽,下辈子别投胎了,你不配做人。”

耳边掠过一丝风,伴着一个尖细的啸声,萧肃听到“扑”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被击爆的炸裂声。

热热的液体溅在耳朵上,萧肃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没有死,方卉泽的脸定格在开枪前的一瞬,狰狞而扭曲,一个小小的黑洞出现在他额头,殷红的血正从那洞里缓缓流出。

萧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忘了。少顷,方卉泽的胸腔猛地鼓了一下,身体僵硬地往前一扑,倒了下去。

他面朝下扑在甲板上,后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穿了,血肉模糊,粘稠的液体汩汩地冒出来,顷刻间便在地上晕开一大团暗红色。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隐隐印出背上的纹身,梵文佛经庄肃端严,字字都写着慈悲,却没能超度他沉重的灵魂。

五秒之后,萧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手指伸向方卉泽的鼻孔——

他死了。

风吹来,远处丛林哗哗作响,湖水发出单调的涛声。

天穹之上,星子尽数坠落,地平线尽头依稀露出一抹微熹。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