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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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肃躺在湿冷的甲板上, 四周雾气正在聚拢, 仿佛顷刻之间,牛奶般的浓雾便将整个湖面笼盖了起来。
湿漉漉的尘土气冲淡了血腥味, 萧肃原已筋疲力尽, 此刻忽然又有了点儿力气, 于是强撑着爬起来, 将方卉泽压在自己身上的右腿挪开。
有个东西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萧肃摸过去,是一把枪,那把方卉泽本来打算打死他的小手|枪。
心有余悸, 萧肃意识到如果那枚子弹晚到一秒, 或者半秒, 此刻躺在血泊里的就不是方卉泽,而是自己了……
他看向子弹飞来的方向,是东方,ELYsion所在的方向。
这是不是意味着, 荣锐他们已经成功突破了布希娜的防线, 并且发现了方卉泽逃跑的路线?
萧肃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这一次的运气居然这么好, 老天爷跟他为难了二十七年,今天忽然仁慈了一回。
浓雾完全遮盖了视线, 风停了, 空气宛如凝滞, 捞一把就能拧出水来,萧肃靠在护栏上等着开枪的狙击手——虽然他对枪械没什么了解,但也看得出刚刚那一枪是远程狙击。
是的,东非之行,他们启用了真正的大杀器——荣思寰和他手下的王牌特种兵。
除了一队和二队,他们这次行动经过副局长桑国庭的特许,实现了跨界联动。萧肃级别有限,不清楚这次联动到底跨了哪些“界”,但知道其中有一支人马来自军方。
因为出发前荣锐特意私下里跟他说,荣思寰申请亲自带队,暗中配合刑事侦查局跨国行动。
“他今早亲口告诉我的,他会从另一条线去东非,直接在桑瓦咖待命,执行暗线任务。”那夜他们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荣锐蹲在玻璃缸前给大王蜥喂菜叶,难得没有不耐烦,特别温柔有耐心,“有他在,这次行动一定会万无一失,哥你放心吧。”
萧肃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意外:“暗线任务?什么暗线任务?”
“具体我也不知道,军方那边行动内容是保密的。”荣锐回答,“其实他告诉我这件事是违规的,我也很意外,这么多年他从没犯过这种错误,以前他出任务连我爷爷都不敢过问。”
“啊?那这次为什么……”
“为了你啊。”荣锐回头,挑眉微笑,“他就是想告诉你,他在保护你,让你放心。他身份特殊,不能直接对你说,所以只能通过我,这样最多算保密不到位,不算原则性错误。”
当时萧肃心里特别温暖,荣思寰能为他着想到这种地步,是真的把他当做亲人,当做半个儿子了。
萧肃靠在护栏上,微微地笑了,脑海中全是那一刻荣锐飞扬得意的模样。其实,无论和父亲之间有着怎样的隔阂,荣锐在潜意识里始终无条件地信任着荣思寰,把他当成自己最稳固的靠山。
忽然,岸上传来似有似无的脚步声,萧肃心头一跳,凝神静听,那脚步由远而近,很快便从碎石码头跳上了甲板。
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在雾气中慢慢显出轮廓,萧肃差点喊出荣锐的名字,等看清那人的样貌,却骇然呆住了,热血一下子降到脚底——
耶格尔穿着一身迷彩户外装,戴着棒球帽,双手握着一把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看见了血泊中的方卉泽,身形忽然凝固,仿佛见了鬼似的,低声骂道:“FUC……”
萧肃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只紧紧握住了那把从方卉泽手里捡来的枪。
“你杀了他?”耶格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肃,又看看他手里的枪,“上帝……你是怎么……他居然死了?!”
“别过来!”萧肃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绘本,虽然完全不懂开枪,还是第一时间先用枪口对准了他,同时猜测他为什么会出现——一定是因为自己刚才打的那一发信号弹!
昨晚耶格尔惊慌失措,连夜潜逃,但终究放不下琢磨了十二年的原始生物,回过神以后马上后悔了,于是又偷偷潜回ELYsion,想找机会拿回绘本。
可那时候方卉泽已经带着自己走了,耶格尔找不到他们,但知道那条地下密道,所以沿着密道一路找到了越野车藏匿的地方。
以他对方卉泽的了解,一定会猜到他们会往西走,于是追到了鲸湖,然后,看见了信号弹,抱着万一的侥幸,寻到了船上。
电光石火之间,萧肃推出了一切,同时心也沉到了底——没有方卉泽,耶格尔再也不用忌惮他了,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说出绘本的秘密,寻找去往原始生物的路线。
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不是耶格尔的对手,而湖面上雾这么浓,狙击手没条件再开第二枪。
现在,他唯一的办法是拖,拖到那名狙击手找到这里。
荣锐曾经说过,荣思寰的极限狙击距离是2950米,至今没人打破记录,所以那名救了他的狙击手离这里最远只有2950米。按荣锐的速度,2950米越野,至多需要十五分钟。
方卉泽被击毙已经过去五分钟左右,那么只要再拖最多十分钟,就得救了……萧肃心念电转,手中的枪一直稳稳指着耶格尔:“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开枪了!”
耶格尔被喝住了,在甲板那头停了下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左顾右盼,确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别紧张,萧,我不会伤害你,我可以帮你的……他死了还有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始生物在哪里,我很快就能研制出遏制你病情的药。”
萧肃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为了拖时间,假装将信将疑的样子:“别过来,我不信……你没能力救我,最多把我弄成像恩古夫一样的活死人……”
“不不,你相信我,我可以的。”耶格尔举着一只手,做出安抚他的姿势,道,“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进展,你看过我所有的报告……你不是也说过吗?以我目前的研究思路,只要拿到原始样本,几周之内就能有突破。”
“我那么说只是安慰你而已,目的是让你把绘本给我。”萧肃说,“你还真信!当自己是天才吗?一个人就能搞出一个大项目。”
耶格尔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你胡说!我可以的,我已经掌握了研究思路……”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你在耍我!你是在拖时间!”
萧肃暗叫不好,耶格尔激动地用枪口点着他,低声吼道:“你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人看见信号弹,所以等着他们来救你!我早该料到了,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你连方卉泽都干掉了,你比谁都狠!”
话音未落,他举起船舱门口的行李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过来。萧肃躲避不及,情急之下胡乱扣动扳机,却被行李箱砸中,手一歪,子弹擦着对面的栏杆飞了出去。
枪响的一瞬,耶格尔大叫一声,捂着头扑倒在地,等发现他打歪了,立刻大喜过望,爬起身往他扑了过来!
萧肃手里的枪被一脚踢飞,耶格尔死死压着他,叫道:“不许动!绘本呢?我的绘本呢?”
萧肃喘息道:“那、那不是……你的绘本!”
“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耶格尔神经质地叫嚣着,扯开他的大衣,在他身上疯狂地摸索着。萧肃微弱地挣扎了两下,被他打了一拳,差点昏厥过去。
“啊哈!找到了!”耶格尔终于找到了防水膜包裹的绘本,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在上面亲了两下,哈哈大笑。
萧肃趁他注意力转移,慢慢往手|枪的方向爬去,可惜刚刚够到枪柄便被发现了,耶格尔惊叫一声,一脚将枪踢到了湖里。
“你想干什么,啊?”耶格尔将绘本塞进自己衣服里,把萧肃从地上拖起来,“还想杀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他双眼血红,用枪口抵着萧肃的太阳穴:“我现在杀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开、开枪吧!”到了这一步,萧肃也没有办法了,只能赌一把,赌他为了解开密码文,暂时舍不得一枪把自己打死。
果然,耶格尔凶形毕露,食指几次摸上扳机,却始终没有按下去,咬牙道:“好,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密文,我今天就放过你。”
萧肃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尽管开枪!反正你日子还长,后半辈子有的是时间看漫画!”
耶格尔牙齿咬得咯咯响,终于一狠心,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绘本主人的死因吗?这个交易怎么样?”
萧肃沉默了,眼下已成僵局,耶格尔耐心有限,不会让他拖多久,逼急了只会一枪打死他,大不了带着绘本逃走,以后还能慢慢研究。
但那样的话,郑菲的死就成为永远的迷了,没有人知道她是被同行陷害,没有人知道她生前曾经有那么伟大的发现,而荣锐,也再没有机会拿到最后一本绘本,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只有活下去,才有一线生机……萧肃心一横,道:“好,我答应你。”
耶格尔大大松了口气,喃喃道:“感谢上帝!”
“去、去拿轮椅。”萧肃指着对面甲板一角。耶格尔收了抢,过去拿轮椅,萧肃从衬衫胸袋里掏出那张描摹了迷宫地图的白纸,用拇指按了一个血手印,压在方卉泽尸体下面。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在浓雾的掩护下,耶格尔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轮椅上,“也许布希娜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等她找到我们就死定了。”
潮湿的迷雾中,萧肃被耶格尔弄上了一辆皮卡车,上车时他注意到车子后斗里装着好几个样品箱,还有野外生存需要的帐篷、炊具等等,甚至还有潜水和登山的装备。
这么多东西,肯定不是昨晚一下子就能想得到准备好的,看来耶格尔在方卉泽身上学了一手,未雨绸缪,给自己准备了不少跑路的工具。
“往北走。”萧肃指了指鲸湖尾部的方向,“去始源之海。”
耶格尔讶异地看着他:“始源之海?原始生物在那儿?你已经……”
“走吧。”萧肃说,“我已经研究过绘本了。”
耶格尔浅棕色的眼睛里冒出惊喜交加的火花,立刻启动引擎,载着萧肃往始源之海飞驰而去。
山林里起了风,湖面的雾气正缓缓散去,皮卡车一路往北,左侧是时隐时现的鲸湖,右侧是连绵不绝的丛林。天正在放亮,东方露出一大片鱼肚白,但没有太阳,阴沉沉的。
萧肃觉得命运特别讽刺,几分钟前他还在感谢上天,几分钟后便再次陷入了绝境。
也许是八字生得不好吧,他这辈子,就没有什么走运的时候。
下辈子投胎,还是变成一只绿鬣蜥吧,他有些发散地想,最好再遇上他这样一个心甘情愿当舔狗的主人,每天吃吃喝喝,还不用给对方好脸色。
“我们要到了。”耶格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萧肃惊醒过来,发现他们已经快到始源之海了,车子正在鲸湖北面高高的岩石岸上爬行。
这儿说是“海”,其实并没有水,而是岩石汇成的海洋,当初荣思寰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郑菲的求救信号。萧肃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定数,最后他竟然也来到了这儿。
“前面,停一下。”萧肃仔细辨认,找到了地图所示的地标——几块巨石围成的洼地。
耶格尔停了车,推着他过去,洼地中央是一个十米长、三米宽的巨缝,仿佛巨人裂开的大嘴,里面深不可测,一片漆黑。
“就在下面。”萧肃指着石缝说,“垂绳往下攀爬二十米左右,西侧会出现一个横向的通道,沿着通道往斜下方走一段,然后开始洞潜……”
他抬头看向耶格尔:“我看你带了洞潜工具?”
耶格尔站在石缝边,丢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下去,石头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上碰撞几次,“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你是根据绘本画的地图?”他问萧肃,“把图给我,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现成的地图。”萧肃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在这儿了,我没那么傻,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画下来等着你们来搜。”
耶格尔脸上戾气渐生:“你他妈耍我?”
“说好的交易。”萧肃不为所动,“你告诉我郑菲的死因,我给你把地图画出来。”
耶格尔表情阴晴不定,在石缝边来回走了几圈,道:“我不信你会把真的地图画给我,你这个人,心眼多得很,每天都在算计怎么害人。”
萧肃嘲道:“你说反了吧,每天都在算计害我的,不是你和方卉泽?”
耶格尔语塞,萧肃道:“这个交易,我又何尝不是冒着风险?万一你随便编个故事,我不是等于白白送你一份地图?”
明摆着的死局,谁也无法相信谁,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阵风吹过来,灌进石缝,发出鬼哭似的呜咽声,耶格尔重重出了口气,道:“洞潜太危险了,你随便画错一个路口,我就可能被乱流冲走,万劫不复……除非你跟我一起下去。”
萧肃简直要笑了:“你觉得我这样,能洞潜?”
耶格尔道:“这是对我们来说最公平的交易方式。我车上有最先进的潜水装置,自带动力,在浮力的作用下你不用耗费太大体力。”
“我的心肺功能连正常人一半都不如,怎么可能潜水?”
“这是洞潜,岩石洞穴里水量一般不大,不会有海潜那么大的压力,关键在于路线的选择。”耶格尔执拗地说,“既然郑菲把这个路线画在绘本上,又用密码加密,证明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你跟我一起下去,一定不会有危险。”
萧肃发现他是认真的,耶格尔真觉得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可以深入岩洞。
为了得到原始生物样本,他已经疯了,比方卉泽还疯得厉害。
“只要取到样本,我就告诉你郑菲的死因。”耶格尔执着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我最后的保证。否则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反正我知道入口,以后慢慢探索总能找到那地方。”
萧肃看着脚下一片漆黑的石缝,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终于,他打定了主意:“好,我答应你,和你一起下去,但一到目的地,你马上得告诉我真相。”
耶格尔棕眸之中闪过狂喜:“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耶格尔从皮卡车上取下两套潜水装置,将潜水服递给萧肃:“这个是自动调温的,可以保证人在极寒条件下不失温。还有推进器和氧气瓶,都是满的,可以用六小时左右。”
“够了。”
两人沉默地换上潜水服,耶格尔在石缝边找位置,安装滑轮,测试安全绳,最后将装着食水的防水包背在身上,道:“走吧。”
天已经大亮了,但天空中布满了脏沉沉的乌云,光线非常暗淡,萧肃挂在安全绳上,感觉有细细的雨丝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潜水镜上,划下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要下雨了。
洞穴里的积水会暴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到达之前那地方会不会被彻底淹没……萧肃在心底里默默祈求上天,让雨来得再晚一点,下得再慢一点,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能够把耶格尔送上西天。
很快他们到达西侧的横洞,耶格尔背着萧肃往下走了七八米,进入水中,再往下就没有空气了,他们得开始洞潜。
推进器嗡嗡响着,萧肃双手抓着手柄,发觉比想象的容易,潜水服保温性很好,水给了他温柔的浮力,行动反而比地面上更轻松一些。
唯一有些难受的是幽闭感,毕竟山洞四周都是坚硬的岩壁,和大海中广阔无垠的感觉完全不同。
前进了大约两百米,山洞变窄了一些,水质浑浊,能见度降低,萧肃只能通过头顶的灯观察四周的情况,怕错过正确的路口,走得很慢。
脑海中的地图渐渐和眼前的实景重合,萧肃的幽闭感也越来越严重,但想想十二年前郑菲曾经踏着一样的足迹来到这里,探索前人从未涉步的领域,他又觉得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自己,召唤着自己。
几分钟后,水面忽然下降,萧肃在水中搁浅,往前爬了几米,到达一处几乎垂直的绝壁,洞里的水像瀑布一样垂落下去,拍打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耶格尔赶了上来,将萧肃扶到一边的大石上休息,自己在绝壁上安装滑轮和绳索。
萧肃静下来才觉得疲劳,虽然水下不需要出很多力,但双手一直抓着推进器,已经有点抬不起来了。
“你怎么样?”耶格尔过来看他,用自己头上的探灯照他的脸,“要不要歇一会儿?”
这种时候他忽然体贴起来了,萧肃料想自己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但这条路走都走了,必须坚持到底,于是他摇摇头:“我没事,外面在下雨,雨水倒灌水位会升高,到时候我们的氧气不一定够用。”
耶格尔脸色凝重,背着他上了安全绳,一点点往悬崖下降去。
下面是一个极深的水潭,他们潜入潭底,找到另一个洞穴,继续潜水而行。一刻钟后,萧肃终于看到了最后的岔路口,操纵推进器往左一拐,滑了进去。
一条扁平的石缝,萧肃小心翼翼绕过参差的石柱,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循着那光潜行数米,水位再次下降,他的目的地到了。
这儿是一个宽敞的石厅,足有一百多个平方,穹顶高五六米,顶部有很多石缝,最大的能有拳头大小,外面的天光通过这些石缝透进来,将内部照得隐隐绰绰。
水流从脚下淌过,成为一条地下河,沿着石厅另一面的通道流走,因此厅里有一小半地方是陆地,堆积着大块的岩石。
萧肃潜游太久,已经有些虚脱,被耶格尔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弄醒了。
耶格尔将他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打开潜水服的领口令他呼吸顺畅。萧肃浑身无力,眼前时明时暗,感觉自己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唯一庆幸的,是目的地到了。
“我不行了。”他弱声说着,“已经不远了,往前有一段最难走的路,非常耗体力,我必须多休息一会儿。”
耶格尔知道他没有说谎,其实他能坚持到这儿已经算奇迹了,于是点了点头,掏出水瓶和能量棒递给他。
萧肃没力气吃东西,摇了摇头,闭目小憩片刻,道:“待会儿我们要从另一侧的地下通道离开这里,那个通道非常狭窄,估计水流会变得极为湍急,如果你有余力,可以先下去探一探。”
耶格尔有些犹豫,萧肃顿了下,又道:“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不会害你,否则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回不去。”
耶格尔被他说服了,点头道:“好,我一个人下去看看,你在这儿休息,最好吃点东西。”
“我尽量。”
耶格尔穿戴好设备,跳入地下河,慢慢往水底的岩洞潜去。萧肃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挣扎着爬起来,将自己的氧气罐阀门开到最大,彻底放掉了所有余气。
几分钟后,估摸着耶格尔快回来了,萧肃关好气阀,爬到他刚刚下水的岸边,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坐着。
“水流很急,洞很狭窄,不过单人通过没什么问题。”耶格尔从水里钻出来,气喘吁吁地说着,脱下气罐和装备,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得尽快穿过去,外面雨可能下大了,水在变大,再等下去会非常危险。”
“我知道,我歇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萧肃给他一条能量棒,耶格尔确实饿了,接过去打开密封袋吃了起来。
萧肃将水瓶递给他,探身往他刚刚进入的地下洞看:“里面这么暗,看来那边再没有和地面相通的气孔了……”一边说着,一边借着阴影的掩护,将他刚拆下来的氧气瓶用力搬起来,轻轻放进水里,推向水流湍急的地下通道。
氧气瓶很轻,被疾奔的水流一卷,打了个旋儿便失去了踪影。萧肃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坐起身来,等它冲得更远,更远。
耶格尔吃完能量棒,打了个嗝儿,似乎恢复了体力,道:“我们走吧。”
萧肃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一笑:“去哪儿?”
耶格尔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反应不过来,道:“去找原始生物。”
萧肃又是一笑:“哦,那你怕是去不了了。”
耶格尔一愣,继而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到潜水器旁边,失声叫道:“氧气罐呢?”
萧肃指了指地下河:“它等不了你,先走了……走了五分钟,我想你应该赶不上它了。”
耶格尔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顾不得找他麻烦,又转身向他的潜水器跑去,看见氧气罐还在,大大出了口气。
谁知萧肃幽幽道:“别高兴得太早,先看看气表。”
零。
耶格尔绝望地转头:“为什么……你他妈疯了?”
萧肃静静看着他,黑暗中双眸雪亮,冷冽如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耶格尔,我给过你机会,但凡你知足一点,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就会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太贪婪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耶格尔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出不去了,你想困死我,自己也会死在这里,啊?”
“我知道啊。”萧肃说,“我反正也活不长了,换你一条命,不亏。”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耶格尔将他掼在地上,“你和方卉泽都他妈疯了!我就不该和你们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我真后悔……”
“你十二年前就该后悔了。”萧肃斜倚在岩石上,语气森然,“你掠夺了别人的东西,居然从来没有内心不安,直到今天要死了才觉得后悔?你扪心自问,谁才是疯子?”
“啊!”耶格尔双手抱头,发出绝望的嚎叫,“我不信!我不信你会拿自己的命来赌我的命!一定还有别的出口!一定还有……”他扑过来,抓着萧肃的胳膊,“你起来,你快告诉我,你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对不对?!”
“怎么可能?你看看这儿,多么适合作你最后的墓地。”萧肃指着暗河,说,“无论从哪头走,都要洞潜二十分钟以上,没有氧气瓶你只能淹死在里面。”
他抬头看向穹顶,伸手,接着石缝中坠落的雨线:“本来这儿有通气孔,你可以活久一点,可惜外面下雨了,等会儿河水暴涨,会慢慢淹没这个石厅……哦对了,到时候你记得脸朝上把自己浮起来,这样能死得慢一点,死之前说不定还能透过那些石缝,摸到外面的世界……”
“可惜,摸得着,出不去。”萧肃笑了一下,道,“中国话,管这种地方叫做‘洞天福地’,我看再适合你不过了,所以,祝你——死亡愉快!”
耶格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这地方真的没有第三个出口,唯二两个地下通道,都需要氧气瓶才能离开……
他被困在了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一点点接近,无计可施!
“啊——”他张大了嘴,窒息般发出嘶哑的嚎叫声,整个人因为绝望而缩成一团,蹲在岩石堆的阴影里。
萧肃有些悲悯地看着他,说:“等死的感觉怎么样?很痛苦吧?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我从十几岁就开始等死,我答应过我母亲,不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真苦啊……等死的感觉真苦啊,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听见好像有人在向我走来,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害怕,长大后明白了,那是死神的脚步。”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穿过潺潺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厅里:“我数着死神的脚步声长大,我放弃了爱好,放弃了理想,放弃了爱情……我知道不管我喜欢什么,追寻什么,最终只会痛苦地失去,所以我不敢让自己得到,我想这样就不会失去,也就不会痛了。”
耶格尔的嚎叫渐渐弱了下来。萧肃接着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我活不长,知道我胆小如鼠,知道我排斥一切爱情,还是不顾一切地走到了我身边,陪伴我,保护我,温暖我……爱我。我本来是没有资格爱别人的,但他给了我资格,他让我知道,我和普通人一样,都可以拥有爱情。”
静了一会儿,他幽幽道:“人的生命,长不过百年,在松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松柏千年寿命,在它们眼中不过一息而已……人生,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这句话是我父亲生前给我说的,但直到和他在一起,我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耶格尔不知不觉被他的讲述吸引,慢慢抬起头来:“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萧肃吁了口气,道:“我的爱人,叫荣锐,十二年前,2017年七月,他的母亲参加了一个无国界组织,带着几名同事进入鲸湖西北的原始丛林,不幸遭遇布希娜叛军暴|动,被杀害在鲸湖东岸的一处林间基地,一座石屋当中。”
耶格尔若有所悟,悚然瞪大双眼。
萧肃道:“她的名字,叫郑菲。”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耶格尔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耶格尔笑够了,喘息着停下来,脸上逐渐显出狰狞的恶意:“原来郑菲是荣锐的母亲,怪不得你认识那些密文,知道那个绘本的存在……萧肃,你的演技真的太好了,我竟然完全相信了你,一点也没有往别处想……你好,你很好!”
萧肃语调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犀利:“所以你懂了,我为什么宁可同归于尽,也要带你进入这个石厅,我早就知道是你害了郑菲,我就是要让你给她偿命!我要你比她痛苦一千倍,一万倍地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说:“所以所谓的真相,对我其实完全不重要,我早就想好要弄死你为她报仇。如果她的死不幸和你无关,那你也只能认倒霉了,为了我最爱的人,我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耶格尔喘气如牛,听到最后终于彻底暴怒,大声道:“不!就是我杀的她!我要告诉你,萧肃,她死得惨极了!”
萧肃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但表情依旧冷漠,纹丝不动。耶格尔一心想让他痛苦,歇斯底里地道:“那个女人简直蠢透了,叛乱爆发的时候,她本来可以第一时间撤退,可是为了科研,她生生多留了三天……三天,要不是她运气好,一直没遇上叛军,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真相在他颠三倒四的咒骂中慢慢显现出来:十二年前,郑菲在始源之海发现了原始生物的存在,为了得到稳定的病毒,不惜冒着被叛军抓获的风险,在石屋基地里待了三天。
耶格尔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他所在的科研小队早早就遇上了叛军,除了他,所有人全部遇难。他在丛林中没头没脑地跑了两天,差点被野兽咬死,幸而遇上了郑菲和她的同事,把他救了下来。
几人准备结伴撤往鲸湖南面的安全区,为了给耶格尔治伤,郑菲不得不多留了一天,也正是那一天,让耶格尔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科研成果。
耶格尔一直在从事类似方向的科研,但苦于导师没什么名气,既没有经费,也没有好项目,所以他要求进入郑菲的小队。但郑菲这个项目是涉密的,级别还非常高,所以她拒绝了耶格尔的请求。
那一天,耶格尔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抉择,最终,野心战胜了人性,他决定利用叛军的力量杀死郑菲,占有她的科研成果。
夜晚,出去探路的同事回来,说在附近发现了叛军的行迹。安全起见,郑菲决定连夜撤走,但就在她收拾东西,准备装车的时候,耶格尔偷偷地溜了出去,在石屋后面的空地上,放了一枚信号弹。
信号弹一升天,耶格尔就躲进了丛林里。郑菲看到信号弹,又找不到他,立刻便知道自己被出卖了。因为来不及逃走,她情急之下将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石屋南面的一个乱石坑里。
几分钟后,布希娜的叛军便找到了他们。
“她死得好惨啊!”石厅内,耶格尔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见叛军闯进了石屋,把他们几个人全部绑了起来,吊在西面的树林里。他们说这个女人一定是女巫,于是捉了一只鸡来,砍掉鸡头往她身上丢,然后他们就欢呼起来,用乱枪打死了她。”
恐惧和仇恨交替折磨着他,耶格尔控制不住地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道:“所以你猜得没错,信号弹是我放的,叛军是我引来的,郑菲是我亲手送进那些人手里,虐待致死!哈哈哈哈!后来我从石坑里挖出了她留下的样品,还有绘本和一些实验数据,它们全部属于我了!中国政府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寻找的东西在我的手上!”
他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萧肃走来:“你以为你赢了吗?我是要死了,可你也活不成!没有原始样本,那些病毒都是废物,即使中国人找到了皮卡车,拿到上面的东西也没有用!”
他从怀里掏出绘本,狞笑着拍了拍:“绘本在我手里,它会和我一起长眠在这个地穴里,没有人知道郑菲的发现在哪儿,甚至都没人知道她有多么伟大的发现!”
“所以还是我赢了!”耶格尔唾沫四溅,嘶吼道,“十二年前我弄死了郑菲,十二年后我又弄死了你,萧肃,我值了!你才是失败者,你的爱人保护不了你,你此刻知道的秘密也无法告诉他,你们两个才是大悲剧!大悲剧!”
他疯狂笑着,笑着,然后发现萧肃竟然也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耶格尔不敢笑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笑你输了,自己还不知道。”萧肃看着他,眼中滚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有我在,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赢?”
话音未落,耶格尔忽然感觉身后一凉,回身,一个矫健的黑影从暗河中一跃而起,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后颈。
“咯——”耶格尔瞬间僵硬,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气声,直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萧肃那个笑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他身后的人。
黑影踢了一脚耶格尔,确定他昏死过去,才摘下潜水镜,甩掉身上的器具,大步跑向萧肃,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萧肃忽然间哽住了,胸中千般坚强,万般硬气,瞬间如烟一般散去,抱着怀里的人,只想大哭一场。
“荣、荣锐……”他哽咽着喊出他的名字,心中便像开了闸,无数心酸奔涌而至,眼泪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滚出来,炽热地奔流在他们紧贴的脸上。
“哥!”荣锐声音沙哑,双臂用力抱着他,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哥!”
暗河潺潺流动,鸽灰色的天光从穹顶投下来,照在他们相拥的身上,雨线宛如珠帘,穿过石缝洒落在他们周围。
良久,萧肃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
“对不起。”荣锐哽咽不能成言,像个孩子一样卸下所有的冷静与坚毅,在他面前泣不成声,“我拖了这么久,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对不起!”
“都过去了。”萧肃抚摸他的脸,像从前一样顺他的头发,忽然感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小锐。”萧肃哭着微笑,对他说,“你每一天都陪在我身边,不管清晨还是深夜,只要想到还有你,我就觉得一切都有希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会像一年前那个夜晚,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
荣锐浑身颤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久久没有松手。
雨下大了,暗河的水流越来越急,水面越来越高,不知不觉漫过了他们的小腿。萧肃拍了拍荣锐的背:“我们得离开这里。”
荣锐醒悟过来,依依不舍地放开他,道:“氧气罐只有一个,但里面气是够的,哥你相信我,我会带着你游出去,我们共用一个气嘴,交换呼吸。”
萧肃点头应了,荣锐用一根绳索将他们俩连在一起,抱着他下河,慢慢潜入水中。
临走前,萧肃问他:“耶格尔死了吗?”
“没有。”荣锐冷声道,“十分钟内会醒来。”
萧肃与他对视,意味深长地道:“那就好。”
水流比来的时候湍急很多,但荣锐水性很好,带着他反而比之前潜得更快。萧肃心肺功能很差,荣锐几乎一直让他戴着气嘴,只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换过去吸一口。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横洞的洞口,耶格尔留下的滑轮和绳索都还在,荣锐丢了所有装备,背着萧肃迅捷无比地爬上石缝,全程只用了三分之二不到的时间。
外面大雨滂沱,雨水在地上奔流汇聚,变成小溪一样的水流灌入石缝,再有几个小时,连横洞的洞口都会被淹没。
一辆越野车停在崖边,荣锐抱着萧肃过去,在车里给他换了干燥的衣服,开大暖气。
外面大雨如注,车内温暖如春,两人劫后余生,视线纠缠,忽然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
萧肃气短,一会儿荣锐便松开了他,说:“叛军在搜山,我们先去安全区,这儿的东西稍后会有人来交接。”
只要和他在一起,萧肃便心中喜乐,别无他求,点点头:“听你的。”
越野车往南疾驰而去,萧肃坐在温暖的车厢里,看着车窗外雨雾迷蒙的世界,忽然感觉过去的这段时光有些不真实,像一场梦似的。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停一下。”一处石坡,萧肃让荣锐把车停下来,指着十米外一块乱石参差的平地,“去看看吧。”
一个眼神,荣锐瞬间便懂了他的意思,披了件雨衣下车,往他指的地方走去。
萧肃打开车窗,雨丝纷纷飘落进来,他目送荣锐走进乱石堆,看着地面上那些凌乱的石缝。滂沱的雨水在地面汇集,不断从裂缝中灌入地底,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在石腹当中嘶吼、嚎叫,宛如被野兽撕扯吞噬的猎物,发出临死前绝望的呐喊。
渐渐地,那声音模糊了,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地底的空间似乎被灌满了,雨水从石缝中溢出来,汩汩在地面奔流。
荣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石缝,拉了拉雨衣的兜帽,往越野车走来。
萧肃掏出那本防水膜包裹的绘本,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控制台上。
十二年前,他失去了母亲,这份痛绵延了他整个童年、少年……像一根刺,扎在他和父亲中间,折磨着他们,每一天,每一秒。
今天,这根刺终于消失了。
萧肃微闭双目,在心中默默祈祷:愿你再不用承担这种痛苦,愿你一生喜乐,飞扬跳脱,人生肆意。
睁开眼,他看见荣锐在雨雾中大步往自己走来,脚步轻快,身形矫健,一如一年前那个明朗的夜,月色下俊美无双的青春少年。